146   番外二

◎羅惠卿與黃九郎（二）◎

番外二羅惠卿與黃九郎（二）

羅惠卿心下有些遲疑, 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有種怪異的直覺，總覺得這人的聲音有些熟悉，還未等他多想便先出言制止了下來。

醫館的人打量了他一番, 摸不清底細, 一時也不好隨便嗆聲, 不敢再拿出方才那副態度, 就怕到時候一個不好得罪了什麽人給自己招來麻煩。

“公子，您？”

羅惠卿沒接話，徑自走到那乞丐的旁邊, 只是可惜對方的頭發亂糟糟的將臉遮了個大半, 剩下露出來的臉上也凈是臟汙，羅惠卿居高臨下, 一時看不清他的相貌。

“轉過頭來。”

那乞丐正顧著傷心, 一時晃神沒聽進去羅惠卿的話，便沒有動作。羅惠卿不耐，直接蹲下身伸手捏住他的下巴的將臉轉了過來。

那人被他這樣猝不及防地一掰, 霎時睜大了雙眼, 與羅惠卿充滿探究的眼神撞了個正著。

這個人看自己的眼神好生奇怪, 就像……就像想在自己臉上找出什麽東西似的。

雖然對方形容狼狽，但羅惠卿依舊在這雙眼睛上找到了熟悉感。

盡管眉眼之間有些相似, 但是卻和記憶裏那雙狹長明亮的眼睛有些不同, 眼前這個乞丐灰撲撲的, 驚慌失措的眼神更是和那人意氣風發的模樣相去甚遠。

“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被他問得摸不著頭腦，磕磕絆絆地應道：“我，我……”

更不像了。

也是, 黃九郎是有道行的狐妖, 早就已經離開這裏回到不知道哪裏的深山老林中繼續修行去了, 怎麽會變成一個處境窘迫的乞丐出現在這裏呢？

身邊的人接連離去，最後還是只剩下他一個人單打獨鬥。

雖然這是早就知道的事實，但是羅惠卿心裏還是不可抑制地泛起了一絲失落。

“我叫阿九！”

見羅惠卿面露失望就要站起身來，似乎是準備要離開了，那乞丐鼓起勇氣抓住了他的衣角，央求道：“我沒有名字，公子叫我阿九就好。”

這人看起來就是個身家富貴的主，說不定可以求他救救阿爹。

羅惠卿身形一頓，低頭重覆問了一遍：“九？”

“沒錯，就是九。”那乞丐見羅惠卿肯留下，趕緊開口央求道：“公子，您是個好心人，求您救救我們！”

說著他又利索地伏下身子給羅惠卿磕了一個響頭。

羅惠卿挑了挑眉，沒立即接話。

隨從的小廝也摸不準他的心思，耳語道：“公子，您看，要不咱們還是打道回府吧，天色不早了。”

以前羅惠卿可是從來不會管閑事的，心腸要有多硬就有多硬，今天不知道怎麽就跑過來看熱鬧來了。

“求公子搭救！”那乞丐見狀有些慌，將羅惠卿當做救命稻草一樣抓住，攥著羅惠卿的衣角不肯松手。

不像，現在除了這張臉，一點都不像了，那個人才不會這樣窩囊。

羅惠卿失去了興致，眼神迅速冷了下去，“我憑什麽要搭救你們？又不是我叫人將你們害成這樣的。”

“我……”

阿九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本來以為羅惠卿剛才制止藥鋪夥計往自己身上招呼的棍棒，又表現出一副頗感興趣的模樣，阿九還以為他是個好心人，沒想到說話竟又變得這樣尖酸刻薄。

雖然他說的也沒什麽錯。

“咳！咳……”

身後的老乞丐突然又咳了起來，嘴角止不住的往外冒血，眼睛虛虛地睜著，像是想和阿九說些什麽，卻又實在無能為力。

“他傷得太重，說過治不了就是治不了，你不如趕緊把他帶走找個好地方安葬了！”醫館夥計見他們磨蹭半天了也沒個什麽結果，忍不住又勸道。

阿九不說話，傷心地一個勁兒地往下掉眼淚。

雖然知道大抵再怎麽求人也都是無濟於事，但還是下意識地攥著羅惠卿的衣角不肯撒手。

“你要求人，總要拿出求人的態度來吧？”羅惠卿忽然道，“我倒是可以幫你，不過……”

阿九眼前一亮，沒想到羅惠卿竟會回心轉意，又不厭其煩道：“只要公子肯伸出援手，我們即便當牛做馬也一定償還公子的恩情。”

他不知道羅惠卿等的就是這句話，當下便應道：“好，那我要你入府為奴，你可願意？”

阿九臉上的遲疑一閃而逝，立馬答應了下來：“願意，我願意！”

羅惠卿側頭對身邊的小廝吩咐道：“茗心，將人送到高家的醫館去。”

“是。”

不知道羅惠卿要搞什麽名堂，茗心心裏暗自嘀咕，立馬恭順地按著他的要求去辦了。

阿九連忙起身想跟著一起去，羅惠卿這才看見原來他右腿不利索，拖著腿一瘸一拐的，若不是羅惠卿及時扶了一把，否則險些就要面朝地跌一跤。

他無暇顧及自己，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面往高家醫館去了。

那醫館的跑堂夥計還在嘀咕著這人必死無疑之類的話，周圍聚著的眾人見沒熱鬧看了也紛紛向四處散開了。

羅惠卿駐足看了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什麽，最後才擡腳跟上去。

-

從高家醫館出來後，阿九魂不守舍地跟著羅惠卿回了府。

那老乞丐果然如之前那跑堂夥計所說的傷勢太重，即便是送到了高家醫館，那邊也只說留下來治療幾天，至於能挺過幾天也不好說。

“怎麽，可是後悔了？”

羅惠卿見他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好似心不在焉地問道。

不能照顧在阿爹身邊，阿九心裏自然是百般擔憂，此時跟著羅惠卿回府，心裏正是焦灼的時候，他當然想留在醫館裏照顧，不然怎麽能放心？

可是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費了這麽大一番周折才求到個人肯幫忙，即便是最後回天乏術救不回來這一條命，阿九也不能再反悔了。

“沒有，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公子肯伸出援手，我們……我感激不盡，自然是要竭力報答公子，怎能言悔？”阿九趕緊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的忠心，補充道：“公子若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阿九去做就是。”

羅惠卿聽了他這話心不在焉地挑了挑眉，不甚在意：“沒想到你一個乞丐，倒還會擺弄起這些文縐縐的話來了。”

“我不是乞丐！”

阿九下意識地反駁，話說出口才意識到自己聲音有些大了，生怕冒犯了主子，氣兒一下子又弱了下去，咽了一口口水又小聲道：“我，我和阿爹，我們不是乞丐……”

“哦？”羅惠卿來了興致，示意他繼續說下去，“若不是乞丐，緣何身無分文流浪至此？”

原來他們二人並非本地人氏，而是從江州來的流民，不久前剛遭了洪澇，致使有些百姓流離失所，只是江州據京城數百裏之遙，城中倒還沒有見過幾個流民。

而那被阿九叫做阿爹的“老乞丐”其實並非是他的生父，原本是江州一個走街串巷的貨郎，家境貧寒又先天殘缺是個跛腳，一直不曾婚配。貨郎是個孤家寡人，卻為人熱忱，救濟了不少人，而阿九正好是第九個。

阿九和其他人不同，他是貨郎從山腳下撿來的孤兒，其實叫孤兒或許不太恰當，畢竟撿到他的時候已經是個半大少年了。那時正下著暴雨，阿九渾身是傷，一條腿被打斷了，還燒得稀裏糊塗的，眼看著要丟了命，貨郎將他帶回去照料，人醒了之後卻懵懵懂懂，連自己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更不要提家在何處了。

為了稱呼方便，貨郎便索性稱他為阿九，等著什麽時候他的家人找過來，可是等待數日之後也沒人找上門來，想著自己反正是孤家寡人一個，貨郎便幹脆認了阿九做兒子。

原本父子二人相依為命，過的日子雖然貧苦倒也還算踏實，誰料天災人禍接踵而至，洪水肆虐之下，城中瘟疫漸起。兩人失去了住所和謀生的活計，貨郎又不小心染上了瘟疫，雖然命大挺過了一關，但落下了病根，身子骨到底是大不如從前。

沒個落腳的去處和謀生的行當，想要生存談何容易，恰好前不久聽聞貨郎曾經資助過的一個窮書生已經金榜題名，貨郎想起他曾經說過要報答的承諾，這才下定決心帶著阿九上京城來碰碰運氣。

只是到底人心易變，父子倆好不容易來到京城，也找到了當年那書生的住處，卻沒想到那人早就已經忘記了當初的承諾，反而嫌他們是打秋風的，二話不說便將他們轟出了門。但既然來都來了，總不好白跑一趟，貨郎不肯輕易離去，懇請他將往日所欠的錢財還來，卻被那人惱羞成怒地叫手下人將他們毒打了一頓便揚長而去了，貨郎的傷便是這樣落下的。

“……我們身上沒有錢財，在京城又無依無靠，是走投無路這才俯首求人的。”

阿九說著，聲音幾近哽咽，伸手用衣袖揩去眼角的淚跡。

羅惠卿一貫冷心冷肺，聽他滔滔不絕地說了這半天，心裏卻沒什麽波瀾，只是耐心捕捉著他話裏透露出來的信息。

世上苦命的人多了去了，要真說起來，他自己或許也算其中一個，哪裏有那麽多傷春悲秋的心思？今日看在這張臉的份上，能發這一回善心幫他們一把就已經不錯了。

臉……

羅惠卿看著阿九那張臟兮兮的臉，有些嫌惡地皺了皺眉，轉而對小廝吩咐道：“茗心，帶他下去收拾幹凈。”

“是。”茗心應道，又小心翼翼地問：“公子，您看這人……可要給他安排什麽活計？”

“你看著辦就是。”

羅惠卿剛走了兩步又頓下來，補充道：“就由你管著，平日裏跟在身邊即可。”

“可是……”

茗心為難地看了看阿九的腿，“他腿腳不方便，若是跟在您身邊，恐怕伺候不周。”

還會丟了臉面。

原本把阿九帶回來就是為了這張與故人相似的臉，若是不放在身邊那還將人帶回來做什麽？

羅惠卿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往門內走了，“你照做便是。”

見羅惠卿走遠了，茗心才對著阿九嘆了口氣，不知道小聲嘀咕了句什麽，阿九還沒來得及問，又被茗心拉著梳洗去了。

夜裏，阿九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看著從窗外透進來的月光傾瀉一地，總覺得這一切很不真實。

既擔心遠在醫館情況不妙的阿爹，又在為答應羅惠卿入府為奴的事情感到忐忑不安。

他是個什麽也不懂的孤兒，腿腳又不方便，連羅惠卿身邊的小廝都隱隱地瞧不起自己，羅惠卿將他留在身邊的目的是什麽呢？

阿九想起白日裏羅惠卿看見自己的反應，好像是認錯了人，興許是自己長得像誰，所以才讓羅惠卿伸出了援手。可是羅惠卿看起來冷冰冰的，一看就不是什麽好相處的主，自己笨手笨腳的跟在他身邊，會不會惹下是非反倒招致禍端呢？

懷著惶惶不安的心情，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外面連小蟲都銷聲匿跡之後，阿九才不知不覺地墜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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