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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南國有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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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南國有佳人

大玉鎮正中,朝東、暮西、西域繞之。於此世也,人以舞力為異階,唯上才得因學而據上。

大玉六年,天下四分。朝東扶家,尋冬父為遣間至大玉與朝東之間為細作而至死。後十餘年,此家扶母恐細作之事露而為之子致殺機,故留長女在側,幼子則以抱養至他家。二人藏於山林數十載,抵扶母身體不支,不得不歸鬧市。

由是扶尋冬入世,新代絕代舞姬由此始。

哀樂,稚子擗踴哀號。

幼子在地上哀嚎:“阿母,爹爹呢,要爹爹!”

無人應答,枯瘦的中年婦人半是推著半是拽著孩子往前走,她還有個大女兒,六歲有餘,正是春滿面的年紀卻生得瘦小單薄。此女扶尋冬正死死抓著只活公雞,雞毛漫天撲騰。梁上搭著一塊白布,從外間看,正屋明間的靈床上影影綽綽停著具人,白衫黑褲。

“娘。”

“去吧,公雞要在病床上來回拖幾下,順著白布從梁上滑著遞到外間,你再出來殺死公雞。你握不住刀,便喊娘來。”

公雞掙紮劇烈,幾度要從扶尋冬的手裏掙紮出去。

咳……咳咳,外間穿插著扶母的咳嗽聲,和幼弟的哭鬧,六歲的扶尋冬踏進了正屋。

“阿母,”稚子擡頭,“爹爹為什麽一直在睡覺。阿母,肚子好餓。”

扶母掉出兩滴淚來,看向正屋的方向,淚眼間只瞧得個息女的背影。

適時,門外有人扣得門環響。門外道:“可是朝東扶式?”

扶母寬袖蹭臉,清了清嗓:“是。”她一把抱起稚子,出了門去。

……

十年而後。

似數九寒天,冰寒雪冷。扶尋冬抖了抖肩上的三分雪,推門入內。家中墻縫開裂,西風一打,屋內比屋外都冷些。

“娘。”

無人應答。

“娘?”她有些怕了,三步做兩步跨向內屋。

扶母強忍不適:“做什麽這樣著急忙慌.......咳……一時半會娘死不得。”

“又說這樣的話,”扶尋冬沈穩不已,“今日暴雪,城東那家藥房的掌櫃不知怎的又沒開門,我下午去城西再看看。”

“用不得這樣跑,你扶我起來。”扶母欲言又止:“你逾可待嫁之年一年又多,怎的家裏也無個媒婆來,是家窮拖累了你。娘此身不好,難以為你操勞上下,若是遇上有意思當生註意些,見誰家兒好,歸與我言,娘不會多言些如何,他待你好便好。”

默然,寂靜。

扶母嘆了口氣:“你性莫知隨之誰了,竟這樣不愛說話。莫再學你爹既了,不去舞,非間兩國之間,有一飯可吃就好。”

扶尋冬去桌邊拿起竹筒,裏面還剩著半捧水。她起身要去屋外,扶母又道:“不用熱了,嘴裏含一含吞下去合該也是溫的。”

“省不得這點。”扶尋冬穿過凜風,南偏東一些是廚房。

“東為木,南為火,西為金,北為水。東西為實,南北為虛。木生火,這處生火做飯最是好不過。”往事如雪花飄散在眼前展開,曾經一院熱鬧,雖算不得多大的榮華富貴,但到底是尋常之福,父母手足在側,知足安康。

廚房裏只剩的幾根樹杈子,扶尋冬將竹筒往自己的懷裏靠了又靠:“該去找些活來,再不則……熬不過冬。”幾簇小小的火光映在她臉上,顯得這張寡白寡白的臉稍稍有了些血色。扶尋冬伸出手去,去搖了捧生水來,動作幹凈利落看著就像是幹粗活長起來的姑娘。

……

鬧市。

“招長工!女工!粗使丫頭一月五百錢,二等一吊錢,一等丫頭一月可有一兩,最高二兩!”中年男子,粗壯,披著破布黑襖在吆喝。周圍零零星星地路過幾人,對面的包子鋪一掀開蒸屜湧出大陣白霧。

扶尋冬上前:“是哪家收長工?”

男人上下打量了扶尋冬一眼,不耐煩地擺擺手:“走開走開,不收童工。”

“我十六了。”

“十六?”男人雙手插兜,上身微微後仰,對著扶尋冬又是上下打量,“你長這麽大爹娘沒給你吃過肉嗎?”

“我能做很多活。”扶尋冬伸出手掌,一雙小手凍得通紅,指節處微微凸著個繭子。

“倒也不是不行,你這樣的……”男人開了個數,“一個月三百錢吧。”

“你剛剛說粗實丫頭五百錢。”

男人嘖了一聲:“那是給那種人高馬大,一看就討喜的丫鬟。你這樣的,我推去給管事,管事都怕得你病死在府上,反倒訛錢。”

扶尋冬不語,瞥了一眼自己通紅的手,往前走。

男人在背後喊:“誒誒,三百五十錢好了吧,叔看你也不容易。”

扶尋冬不語,她走得有些遠了。

男人:“四百!四百文可以了吧!”

扶尋冬走得太遠了,影影綽綽背後傳來那個男人的聲音。

“不知道的還以為哪家小姐出來,說話還這麽文縐縐的。都是討生活的,心氣這麽高給誰瞧去。真是,不知錢難掙的丫頭。”

對面包子鋪的老板又掀開一籠:“您的包子!走好!毛老四,又欺負小姑娘。”

毛老四:“你可別擱著說這不中聽的話,我怎麽她了!你心地善良,你養著唄,你出錢,你雇她。今年寒冬,城郊死了多少乞丐,咱們這些小老百姓,誰家日子好過?有口飯吃就不錯了,一百文不是錢?四百文啊,不少了!”

“是是是,沒人說你。”

“京郊城裏你去問問,誰不說我毛老四最是公道。說是多少錢就是多少錢,從來沒克扣過誰的。”

“是是是,好好好。”

“嘿!你瞧不起我是不是!”

扶尋冬走出百米開外,周遭的環境靜了些許,前面是青雲舞館,絲竹之聲時而有之。舞館外墻上掛著張半掉不掉的告示:

舞館近缺舞女十人,特招之。求女,舞功質妙。月三兩銀。

扶尋冬喃喃重覆道:“月三兩銀子.......”

幾個男人勾肩搭背地從裏面出來,為首的:“今天這群舞女跳得真是不錯,那小腰,那腿。”說著,手在空中比畫著舞女的身姿,一眾男人均笑得下作不堪。

舞館有司追出來送客。客人圍著有司:“您這幾個妞,是真帶勁!”

有司強笑:“您這是哪兒的話,我們這是正經舞館,姑娘們都是賣藝不賣身的。”

客人譏言:“你當是舞卿局裏的大人呢,開什麽玩笑。跳給我們這幫平頭百姓看的,有什麽可矜持高貴做作的。”

“是是是,我送送幾位爺。”

扶尋冬在原地站了一會,等到有司送過那幾位過了拐彎又走回了青雲舞館門前,扶尋冬上前:“久仰。”

有司瞧了一眼扶尋冬,停下,擺手作揖。

有司:“不知小姐何故?”

扶尋冬:“我今日見青雲門招舞姬,欲試之。望有司勿急著回絕我,我可以舞而示之。”

有司似有些猶豫:“你是瘦小,舞者手腳長方好看,舞魚躍者功美。這樣,待我老板折返,你舞於他瞧,他來做主,你的主我做不得。”

扶尋冬雖失落,仍言:“謝過有司了。”她欲走出幾步,有司攔下她:“忠言逆耳,然我免不得勸你。天下之世,有千百業,你可擇甚多,何必擇舞這行。這行太看天資也。”

扶尋冬立在陽光下,整個人籠罩在光暈裏:“謝君啟,奈何我心向往之。”

青雲舞館再往前走走,就該到了城西的藥房。扶尋冬攏了攏身上的粗衣。前面似有孩童喧囂,鬧鬧哄哄。扶尋冬本無意過之,卻見一群小兒圍著罵一小孩,不免凝神聽了幾句。

“死胖子且欲舞。惡心!”

“不看看自己長得什麽樣子!你在臺上起舞,臺下人俱吐。”

“嘔!”

扶尋冬心下一驚,竟是連孩童都有如此深刻的鄙夷鏈。她停下:“你等可躍者有幾?意甚數落他人,不服便跳擲一曲,眾擅長者來。”

幾個孩子被說得一楞。

扶尋冬:“無事歸家吃食去。”

誰料,幾個孩子裏跳出來一個:“你在說什麽鳥語?你又是誰?他姐姐?看著不像,一個瘦弱如雞仔,一個胖得像是成年豬。”孩童間哄笑成一團。

另一個孩子:“你不會也是生得一副短手短腳的樣子,還妄想上臺做個翩翩起舞的俊俏小娘子吧?”

又是一陣哄笑。為首笑的最咋呼的那個卻突然停止了小聲,他被扶尋冬拎著後衣領揪著耳朵騰在空中蹬腿:“你放我下來!放我下來!我要叫我哥哥揍你!”

“叫去,我今日便要代替你兄長教育你。小小年紀,一點好不學,就光是會湊在一起取笑人。書也不可好好讀,怕不是光是會罵得好聽的那兩句書面話。”扶尋冬稍稍使了勁,那孩子便覺得痛得難挨。

“姐姐,好姐姐,我錯了我錯了。放我下來!”

扶尋冬掃視剩下的孩子,個個都不覆剛剛的得意樣。她放下了手頭的,一群人一哄而散,跑至百來米遠,對著扶尋冬喊:“你等著!我要叫我哥哥揍死你!”

“嗤。”

“你呢?又是為何被他們欺負?”

這孩子有些怯懦,生得倒是白白胖胖。

“我叫小東。”

“嗯,小東你為什麽被他們欺負?”

“我,我想學跳舞。”

扶尋冬面上一片明了:“你爹娘呢?我送你回家吧。”

“爹和娘去暮西看奶奶了,我,我.....我怕。”

扶尋冬直起了腰,卻發現比這孩子高不得多少:“走吧,今晚先住我家。她牽起這孩子的小胖手,竟是比自己骨瘦嶙峋的手還要大一些,扶尋冬不免有些微微地帶著好意地憤然:“為何不還手呢?他們揍你,你便咬,便錘,世人欺我,我也欺之。更何況,你生得這樣強壯高大,也不至於落得下風。”

小東:“可我覺得,他們說得是對的呀。我確實虛肥,手也不長,腳也不長,跳舞的樣子像是只洑水的鴨子。”

“胡說,誰教你的只有長得好看的人跳舞才會好看。舞是一種活動的韻律,千萬個人該有千萬種舞,誰限定死了那樣就是好看的,這樣便就是不好看的。”

“姐姐?”小東擡頭,一雙眼睛盛滿了水,“你是不是也喜歡跳舞。”

“噓,一會在姐姐家不可以提到跳舞這兩個字。姐姐的阿母聽不得這個。”

“為何?”

“大概是因為,如若不是舞蹈,姐姐也會有自己的爹爹和弟弟。”

這一路有些長,扶尋冬牽著小東走到城西的藥鋪,撿了幾味藥,出來又牽著小東往家走。

“姐姐,你家好遠哦。姐姐,為什麽大家有的時候講話都那麽文縐縐的,好酸,明明說著大白話彼此之間也能聽得懂不是麽?”

“再走走就到了。大概是因為,說話樣式是用來區分人的吧。就像舞蹈一樣,明明千百家舞就該出千百種樣式,偏偏有人定義出了什麽樣的舞蹈是好看的,是可以登上高雅之堂的。什麽樣的舞只適合在窮鄉僻壤間好似隨意搭起個草臺板子上動兩下就結束的。這其實都是不對的,人生百味,舞自可萬種,孰貴孰賤,不可以人定義。”

小東臉上盡是對扶尋冬的一片敬佩,肉肉的小手緊緊拽著扶尋冬,“姐姐,你是不是也喜歡跳舞呀?”

行至扶尋冬家門口,扶尋冬蹲下與小東平視:“記得姐姐和你說過的話嗎?在姐姐家不可以提起?”

小東恍然大悟,胖乎乎的小手捂緊嘴巴:“舞蹈。”

“好。”

她推門,帶著小東入內。

門吱呀一聲關上後,轉角的陰影處走出一個高挑清冷的影來。

六節:“舞自可萬種,人不可自賤。有趣。”雪紛紛揚揚地落下,六節卻拿出個紙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轉身隱跡潛蹤入了暗巷。

小東得了個熱烘烘的烤紅薯,一個人拿了站在院子中間剝皮。紅薯蒸騰起熱氣熏得小孩的臉白裏透紅,喜氣洋洋。

扶母:“小心燙呀,過來我給你剝。”

小東吃得正是熱鬧的勁上:“不用不用,我自己來。”

扶尋冬挽起袖子,放下一桶裝得滿當的水,一滴汗從鬢角滑落。

扶母喃喃:“若是當年沒有因為家貧養不得兩個孩子,將小的送走,弟弟也該有這麽大了吧。”

“娘,所道胡話。十年都昔了,小弟如何像這點大?”

“是,是我糊塗了。”

扶母對著小東柔聲:“你欲吃些什麽,阿姨與姊為你做。”扶尋冬出聲制止:“家裏豈有可做珍饈之食的蓄備,有何食,便食何也。”

“嗯嗯,小東是乖孩子,”小東學著扶尋冬的語氣,“有何食便食何也!”

“乖仔。”

此時,有人急叩於門:“小東,小東在此乎?”

扶尋冬放下袖子,甩了甩手上的水:“是你爹娘來了嗎?”她就要去開門,忽得小東撲上來,連帶著手上的烤地瓜糊在了扶尋冬的粗衣上。

“不要開門不要開門!是老巫婆來了!她要把我抓走吃掉!”

“老巫?”

小東掛在扶尋冬的腿上,扶尋冬便一腳一瘸一瘸地走向大門。門外立著個女人,年紀看著稍稍比扶尋冬長一些,個頭倒是長出扶尋冬不少。

“小東,為何下午不來上課。你可知師之擔憂。師四處問而得知你居於此,課業一日都不可廢,舞蹈之功更是!你一日不練,即會退步千裏。你和固較舞堂之中其餘學子比原本就差一大截,你卻不知私下用功。你不來上課則已算了,為何以不事先告訴師,你知道若是你在師的班級上丟了,師要承擔多大之責!”

扶尋冬聽得忍不住在心裏誹謗,原來也只是害怕孩子丟了自己需要擔責……說得倒是冠冕堂皇正義凜然。小東死死扒著扶尋冬的腿,半跪在地面上,眼睛斜著看向地面。

韓舞師:“你又是誰家的小孩,竟然這樣不懂事,縱著人不讀書也不練功嗎?”

“我已及笄。”

扶尋冬蹲下,與小東平視:“你是為何不想去上課?因為那群孩子取笑你麽?”

“不,不是。”

“那是為何?”

“我,柔韌度不好的,每次壓筋都痛得很。”

韓舞師忍不住插嘴:“你知自己天資不足,後天還不加倍努力。”

小東有些委屈了。

“可是我再怎樣努力,都是比不得舞堂裏那些天資過人的學子。他們只需要輕輕地彎一下腰就可以做到的動作,我要被老師下了狠勁才能壓下去。我這輩子再怎樣努力都趕不上他們了,我將來也不會去做個舞卿做個舞姬我為何還要練舞!”

扶尋冬:“那你將來想做什麽?”

烤紅薯不燙了,還握在小東手上,黏在扶尋冬的衣領上。

小東:“烤紅薯!我要去賣烤紅薯!”

“好呀,你喜歡烤紅薯是嗎?”

“嗯,紅薯香香糯糯,小東喜歡烤紅薯。”

“那就去做一個賣烤紅薯的吧。”

韓舞師的臉上凈是錯愕:“你在說些什麽醉話?他家只生得他這一個孩子,將來全家上下都須得靠他一人養活生計,你讓他去賣烤紅薯,豈不白生養的這一子。”

“子孝於親則當宜,若生此子所為將來留彼而養老用,莫如無生此子。夫以其所欲而生兒,豈望所兒樂之?”

韓舞師有些惱了:“平常人家的孩子,哪個不得是養兒防老生兒育女,贍養子女一步步走下來的。你今日這樣教育她跳脫出尋常人的路子,而他又沒有去過另樣人生的能力,你當你這樣是在造福他嗎!你這是在害他!平白無故害得他去見得他夠不著的世界,剩下的人生裏只能徒在難捱憤憤裏度過。”

扶尋冬心下一動,覺得這話不無道理。她心念,自己又何不是如此。

韓舞師見扶尋冬不言不語,便要帶走小東,小東垂著頭有些喪氣。

扶尋冬忽得開口:“然物有違天,天賦即決定了上限不是麽?”

韓舞師:“是又如何?你當普通人這一生有幾時是用得上天賦二字?不過都是含糊間混口飯食。不信你可與誰比的一比,他說他壓不下腰,可若是不每日勤加苦練,天賦再好的人也壓不下去。”韓舞師上下瞧著扶尋冬一眼:“我知你不服氣,你來與他比比,人總妄於未嘗之事也。”

扶母急忙上前:“不可,孩子間的氣話,還望您不要放在心上。她未曾是自小練舞之輩,不知即不畏,是我教子無方。”

“娘。”

“不可!”

韓舞師似是不解:“未曾自小練舞?怎麽會,生在朝東,誰家小兒不蹭習舞,只不過是十歲而後始因其家境好壞,或個人所好,繼而選地堅持從舞還是不然放棄,你這孩子?一點舞都不曾習過。”

扶母趕在扶尋冬開口前:“不曾。”

“娘。”

韓舞師:“稀罕事。”說罷,便帶走了小東。小東一步三回頭望著扶尋冬,扶尋冬扯出一個笑來,小東看得不免面上流露出難過來。

二人走後。

扶母:“冬兒。”

“我出去抱柴來。”

另一處屋檐,六節將這事的前因後果瞧了個幹凈。一黑衣蒙面下屬飛上屋檐,遞予六節一縷薄紙:“殿下。”

六節拿過,掃了一眼:“扶尋冬?年十六。扶榮之女,六歲時,父因做間於兩國死非命。家中原有一弟,家貧,贈弟以他人所養,至今無訊。”

扶尋冬推開大門,冬風險些吹得她一晃身。要摔之時,其旁出一手來,玄衣。

六節:“姑娘可是在找長工?小生有一,不知姑娘可否有興致到府上一敘?”

……

六節府中。

瑞霭紫氣。亭畔欄邊,鸞鳳和鳴。細看朱欄畫檻,此中浮嵐暖翠,水木明瑟。

池中金魚戲藻,檐上雛燕尋巢,尋冬隨眾人經過長階,驚起一行鷗鷺,兩雙鴛鴦停於岸側。扶尋冬目不斜視,與侍從左右移步趨進內室。

入內。

六節:“坐。”

扶尋冬立在原地不動:“你可是要找丫鬟?我需得六百錢一月,我可做許多活。”

六節生的一雙吊銷丹鳳眼,看起來人自然帶著些矜貴感:“你見得誰家招粗使丫鬟是主人自尋?”

“那你……是找通房丫鬟?”

六節紙扇掩面,侍從端上精茶幾許。

“你倒是……罷,我不喜你這口。”

“那你尋我是做什麽?”

六節擡手,左右皆退。

“你可知我是誰?”

“不知。”

“吾乃是朝東皇子,今朝東掌事者是為我母後。”

扶尋冬行兩拜之禮:“六皇子。”

“我與你直言,你知每年朝東暮西大漠三國需向大玉王朝進獻舞姬三十有餘,我欲遣你行去,你意如何?”

扶尋冬反應極快:“能為國之舞使,自是無上榮光,可朝東之優異舞者遠勝我者多也,一年選十,十裏不應有我。眾人皆知唯有入選,將來才始得可入大玉舞卿局,為最佳舞卿。此等榮光怎因虛身,空落我頭上?”

六節抿了口茶:“倒是不蠢。我需一細作進入大玉。”

未等六節將話言畢,扶尋冬便微變了臉色:“我做不得此營生,勞得殿下另尋他人。”

六節倒是不急:“我給你時間慢慢考慮,距離公選,總歸還有些時日。你若想明白了,入府尋我便可。你若允了,一年我允你白銀六十兩。”

扶尋冬:“我做不得。”

六節斜眼去看她:“你可知,縱使是大玉入宮為妃嬪者,貴人一年也不過百兩銀子。”

……

扶尋冬歸家,進室便聽得扶母的咳嗽聲。她快步入內,正見阿母嘔出一手帕血來。

“我去尋醫!”

朝東大街,扶尋冬匆匆向前:“大夫,我娘病中,不可出門,可煩您來家視之?”

那大夫,約莫有個六十來歲。須鬢垂頤,瘦,一手只見的骨不可見肉:“不是我不救你娘,你可思量,汝家已欠了我多少藥錢了。老夫雖開者惠人之藥館,我也需吃食穿衣開銷也。總欠不還藥錢,我要如何看你娘?你連藥錢都算不清。”

扶尋冬咽下一口難堪:“求您,先往觀之。不論我作何所為,我必思此錢該還。我已及笄,去人府為婢,錢必墊還給您。”

老者仁心:“皆苦命人,我遂救之。只再此一回。”

扶尋冬長緝一躬。

“不必。”

……

又行至青雲舞館,扶尋冬站在門口等了一會,終見得上次那名有司送客出來。她連忙趕上前:“有司,不知今日老板可在?”

“是你啊。還是想做舞姬嗎?罷,我進去為你與老板提一嘴便是。你就在此處等我,我去去就回。”

“多謝有司。”

一刻後,有司擡腳過門檻:“你來,我帶你入內。”

有司:“這便是來應聘舞姬的小姐。這便是我們老板。”

站著一個手持茶具的高大粗壯中年男子,乍一看他高出扶尋冬不止一個腦袋來。南強說話直:“你這樣小的個子,做舞姬?不得行的,轉行換個營生。幹什麽都成,有手有腳的。”

“我給您跳一曲吧。”

“你便是跳得像是那九天仙女下凡,誒呀,怎麽就和你這孩子說不通呢。你看我女兒,長得雖然漂亮,手長腿長的,但是那個肢體啊。”南強像是想起什麽趣事,樂了:“實在是肢體不協調啊!那麽可愛的小丫頭,跳起舞跟小時候家旁邊那個打鐵匠打鐵一樣。誒呦我都不想說點什麽,算了,有手有腳的,幹什麽活不下去。也不是非得跳舞。”

“所以啊,”南強看著扶尋冬,“你要知道自己的長處短處是什麽啊。不要大家都跳舞,你就覺得你也該跳舞。你看我女兒,現在每日就愛在廚房搗鼓一些飯食,鍋都燒穿了兩個,不也好好活著。”

可並不是誰都有這樣的好命。

扶尋冬不免想著,若是自己爹也沒老早就去了,自己現在大概也會是個做什麽都好的命。

“煩令我試之。”說來倒去扶尋冬也只能憋得出這句話來。

南強:“你是家裏有難處?”

“是。”

“倘若我.......罷了,倘若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三百錢一月的粗使丫鬟我自是也做得。可.......”她說不下去了,她扶尋冬自半大不小起就不是能賣慘的人。

“那你跳吧,就在這,還是去我後臺找塊空地?”

扶尋冬四下看了一眼,來來往往零零散散的人,她就跟著南強去了後臺。

這處,一水的漂亮姑娘,個個風姿綽約,燕瘦環肥。

南強:“來吧。”

有司搬來凳子,一主一仆,來往者皆是觀眾。扶尋冬心下是不願在眾美人前逞強稱能,但她心知,再挑便失禮了。

無鼓無樂。

扶尋冬一個大袖甩開,四下眾人竊竊聲便起了。她的曲線稱不得柔美,曳地長裾的飄灑,臂膀間含蓄的力量到有些看頭。她將長袖橫向甩過頭部,頭頂便有了道弧形,與此同時,另一臂反方向將袖從體前甩過髀間,這樣兩袖弧度極大 ,身軀弧度極小 。

漢畫像石中,常有這一舞喚作長袖舞。其舞袖空中擺動,或如波回,或如雲動,或如虹飛,或如煙起,其美妙殆不可言。那揚舉的長袖,翩翩躚躚,行曲的腰肢,婀娜的體態,飄若浮雲,翩若驚鴻,取魂追塞,仙氣其取。【1】

南強心下有了數。

扶尋冬站立,南強直直地看向她。

南強:“你的基本功雖不穩,看得出來不是日日習舞之人,但是依舊看得出,你不至於愚鈍到我孩那樣,一點天資都占不得。”

“誰誰誰一點天資都沒有!爹你都不給我留點面子,真是。”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南雁一手拿著鍋鏟就出來了,四下的人溜出一個偌大的縫隙來,南雁閃亮登場。南雁一點都不似南強生的,南強粗枝大葉,她雖高,但是生是一張媚臉,骨量細小,扶尋冬有些明白南強的感嘆了。這樣的身姿,不做舞卿真是可惜了。

舞卿,朝東暮西大玉大漠四國舉國之力選出來的驕女,是最盛舞者。

南雁從爐竈出來,身上還帶著灰:“哼。”

南強知道自己是背後說小女壞話被抓了個現行,黝黑的臉上居然透著點紅。

有司有意給掩一下“家醜”,對著旁邊一眾看熱鬧的舞姬仆從後院掃地的等等等就是一陣驅散。

“手上的活都不幹了?”

眾人作鳥獸四散。

“你,你又把廚房燒了?”

“我下次一定能燒出好排骨肉來。”

南強無奈:“你上上次也是這麽說的,上上上……”

“好了,現在是說我的事嗎?”南雁轉頭對著扶尋冬,“你不是來應聘舞姬的嗎?”

“是。”

一時間看著這對父女,她也有些入了迷。

南雁帶著點天真,又帶著點沒挨過打的直白,直白到讓人覺得有些刻薄,實則她並沒有嘲諷誰的意思。

南雁:“你.......要做舞姬啊!”

氣氛一時尷尬了些,扶尋冬在心中無奈苦笑了一下。她倒是有個高大俊朗的爹,倒回去個二十來年也能迷得死一片女子,奈何她隨了娘。

“我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啊,就是,呃,你.......”

扶尋冬淡淡地:“我有自知之明。”

南雁拿著個鍋鏟也未覺得不妥,十分自然地轉頭和南強商量:“你要不要她啊,要就留下唄,晚飯也該吃了。”

“你煮的那東西是能吃的?”

“怎麽……”南雁硬是轉了彎,“那就趕緊著人去煮啊,要麽就出去買點什麽吃吃啊,總不能餓死吧。”

扶尋冬看得稍稍心裏泛著點酸勁,酸一酸也就過了。

南強下了決斷:“這樣,一會晚上還有幾場,你上臺去給觀舞者跳一首,若是你能堅持得下來,就按照一月三兩銀算給你。”

一直到茶杯裏的茶葉切切實實地落在了扶尋冬臉上時,她才渺然頓悟出,為何南強用的是——“若你能堅持得下來”這樣的句式。

她踏過一方烏七八糟的氍毹,過臺前,有司遞給她一襲鵝毛搖扇。人還沒站定在臺上,底下人就不幹了。

為首的是個矮個男人,隔著點路,扶尋冬不大看得清他嘴角那顆黑黑的東西是痣,還是什麽東西粘在那。

一個熟雞蛋先砸到臺上,底下叫罵聲一片。

“你這青雲舞館是要倒了?什麽長相身段都可以往上放了?”

“哥幾個換家去,看這瘦弱小娘兒們在臺上晃,不如回去看我那口子。”

有司拉了幾個小廝在臺下安撫:“諸位,不如先看看,看完還不滿意咱們再換。”

“看什麽?我看她跳舞?”矮個男人一腳踩上座椅,“那她得給我錢吧。”

哄堂大笑。

扶尋冬淡然地站在臺上,她已定好了姿勢,準備開始。樂聲響,扶尋冬剛轉了個圈,手冉冉搭起。

啪!

誰也不知那碟子是哪個扔出去的,擦著扶尋冬的額角就過去了,碎在臺上,當即就是一地渣子。

有司急得大喊:“勿履踐!”

那一刻扶尋冬的心很靜,仿佛臺下那些嬉鬧的男人都是一灘死人,天太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到碎屑上,透著斑斕的光點。

她想著,若是這麽死了,倒也不錯。

大雪紛揚,扶尋冬行下舞臺。

……

薄暮冥冥。

扶尋冬拖著身子行至家門,又停住。她回身望了一眼天,正撞見那醫者從別家出來。扶尋冬下意識就縮起身子躲在狹小的門前,不大想和醫者撞見。

頃之,街上再無人。扶尋冬淡淡地:“你從何時起跟著我?”

“你當真不考慮,做我的細作?人無誠信其仰或許還可以活下去,但是沒了錢,離死不過幾天。”六節順著扶尋冬的眼神去看天,“我說過,我會給你找全都城最好的舞者來教你。”

“吾可令你早……”

“我應了。”

扶尋冬答得如此突然,讓六節有一刻的恍神。

“然不過條命已,我易之。”

六節深深觀扶尋冬一眼。

“怎?”

六節輕笑搖頭道:“我忽得有些後悔,你的心志堅定,倒也難為我所用。”

……

大玉皇室。

飄然轉旋回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裙時雲欲生。【2】

“裊娜腰肢,醉死也風流。殿下怎做得一副怏怏樣。”

析問寒一個正起,衣服飄逸適禮俗,他言:“酒入香腮,裙帶雙垂。尋常,何足以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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