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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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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三日後,裴府文酒會。

園內清流掩映,樹木蔥蘢,小徑四通八達。

臨水的亭閣上是樂部新排的舞曲,翩翩長裙舞動仿若蓮中仙子。

盞盞河蓮自閣中蜿蜒而出,隨潺潺流水飄入對岸的苑池。

各府的公子貴女皆已入席,承安郡主理所應當被列為上賓。

阿姩靜靜地坐在席上,周圍嘈雜喧囂之聲讓她有些無措。

在上一世的時候,也就跟著越序來過幾次這種宴席。都是些皇室貴胄推杯換盞的游戲,她並不擅長應對這種場合,尤其是以承安郡主的身份。

觥籌交錯間,她卻在東南一隅望見了越序。

他還是那般清峻,只是身形比三年前消瘦了些。

今日他褪去了官服,只著一身鴉青色直襟長袍,靜靜地坐在那裏,好似周圍一切都與他無關。

驀地,他仿若感覺到了什麽,忽而擡頭望向承安郡主的席位。

只遙遙一眼,阿姩便被驚得躲開了眼神。

方才那眼神冷漠疏離,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阿姩心中惴惴,她從未在越序眼中見過那般冷意,好似數根銀針挑開她的指甲紮進肉裏,連帶著心尖也在發痛。

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如今是承安郡主的相貌,而方才那一瞥才是越序本來的樣子。

詩會照常舉行,阿姩端起酒盞仰頭輕啜了一口,透過杯盞的縫隙偷偷望向越序。

越序出現在文酒會上她並不感到意外,她知道他的出現定是因為裴思衡。

只是今日再見,時隔三年的幽冥時光,好像眼前看到的一切都隔著一層霧,虛虛實實令人分辨不出。

彼時金光浮躍,歌舞升平。

眾人皆在飲酒作對,而阿姩卻看到越序悄悄起身離席,避開人群朝內院走去。

阿姩見狀,一臉焦色地回頭拉住空青的手,扶著自己的額角,示意自己頭疾犯了,要出去透口氣。

不等空青開口說話,阿姩便起身朝外走去,朝空青擺擺手,不讓她跟上來。

出了小園後阿姩便提起裙擺小跑起來,方才越序走的太快,此時追出去已經見不到他的背影。

眼見左右無人,她這才突然發現自己已誤入到了另一小院中。

此處小院花草繁盛,亭臺立於遠處假山之上,一彎清泉潺潺自溝壑處順流而下。

眼前屋頂金漆重瓦,盤根交錯,門前琉璃為階,延伸至小徑盡頭。

如此奢華的庭院,十之八九是戶部尚書裴繼的住所。

前世沈述名落孫山,皆拜裴思衡所賜。可那混不吝的公子顛倒不了乾坤,能有此黑手的只有身為戶部尚書的裴繼。

如今聖恩開明,大興科舉。而官宦人家的紈絝得不到恩蔭,長輩卻要耗盡心神給小輩鋪設通天大道,回到家中再咒罵孩子辱沒門楣。

裴府如此,楊府如此,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臟事全部藏在門內無人知曉,門外就連石獅也頤指氣使。

那高高的門楣被無數貧寒之人的脊骨撐了起來,才堪堪於風雨飄搖中歷經數代而不衰。

阿姩仰頭看向門匾,“澹泊齋”三字也低頭望向她。

一股憤恨湧上心頭,待回過神時她已經走到了門前。

她側耳附在門上,仔細聽了一會發現房中並無聲響,便輕輕開了一條縫,將眼睛湊了過去。

房中窗欞緊閉,黑黢黢一片。

阿姩艱難地吞了口口水,耳邊已被心跳聲侵占。

第一次幹這種事,未免有些緊張。

她見左右無人,便開了門側身鉆了進去。

入目便是一幅清秀山水圖掛在正中,底下供著一個古銅香爐,爐內熏香馥郁。

東側滿墻架上擺滿了古書,桌案上擺著一盆虎須菖蒲,一旁還放著文房四寶,看模樣價值不菲。

此處是裴府的書房,阿姩走到桌案前停了下來。

而此時屋內,躲在房梁上的越序看著承安郡主鬼鬼祟祟的背影不敢輕舉妄動。

他來此地是尋裴繼貪墨的證據,單單三年前科考舞弊一案還不足以令他跌入谷底。

越序還需要更多的證據。

阿姩將書房裏裏外外皆翻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與三年前科考之事有關的物件,無奈之下只得推門而出。

就在將要推門之際,阿姩被一雙大手從後面死死捂住了嘴。

她不敢輕舉妄動,甚至鼻息間也屏住了呼吸。

直到聽到門外急促的腳步聲遠去,捂在臉上的手才漸漸松開。

阿姩轉過身,仰頭看到的是一張冷峻的臉。

眼淚頓時在她眸中蓄成一層玻璃的殼,一碰即碎。

僅僅三年,時間好像在越序身上包裹了一層又一層冷硬的盾,變成了一塊永遠也捂不熱的冰,冷冷地望著她。

越序看到眼前承安郡主泣不成聲,眼淚像是斷了珠的線,心中莫名湧出一絲不知名的酸澀。

可只有僅僅一瞬,像是紙鳶抓不住的線。

他望著眼前俊俏的小臉,向後退了半步,聲色淡漠道。

“殿下定是迷了路,還請準許臣為殿下引路。”

聽罷此話,阿姩一下慌了神,她一把攥住越序的袖口,滿目清淚地擡眼望著他,像塊石頭似的定在了原地。

她還不想讓他走。

越序低頭看向自己袖口的那雙玉手,眉頭一皺。

他有些看不懂這個郡主了,二人並無交集,如今卻表現得越了男女之防,莫不是落了水後患了啞疾,把腦子也摔壞了。

他不動聲色地扯開阿姩的手,將手臂背在身後。

將要開口,卻見他的耳廓微微一動,眸中閃過一抹不悅之色,攬著阿姩便躲在了房梁上。

幾個呼吸間,裴繼推門而入。

裴繼進房後並沒有去桌案旁,而是直奔房中央的香爐。

他扭著香爐鏤空的金蓋,朝東南角轉了三圈,又朝西北角轉了五圈,只聽那幅山水圖的背後響起“哢噠”一聲。

裴繼掀起畫的一角,一個不起眼的暗格就藏在這裏。

可此時的暗格中空無一物。

跟在裴繼後面進來的還有一男子,眼睛小而吊,活脫脫像極了一只灰老鼠。

灰老鼠見此情形,嚇得癱軟在地,將頭埋在兩肘之間渾身顫抖。

暗格中藏的正是裴繼連同朝中楊贄等人捏造的假賬本。

聖上體恤民生,自國庫中撥款,命戶部與工部安頓邊境戰亂的流民。

但他們卻從中大肆貪墨,克扣國庫的銀錢來充實自己的腰包。

越序臉色鐵青,撐在房梁上冷冷地盯著裴繼,眸中恨意滔天,好像一把冷箭要把他穿透。

而阿姩渾身繃直,緊靠在越序的懷裏,他們的距離堪堪僅能塞下一個拳頭。

阿姩耳朵緊緊貼在他的胸膛,甚至能聽到他強勁的心跳。

她擡眼看著越序冷峻的側臉,恍若隔世。

“還楞著幹什麽,去找啊!”

裴繼大發雷霆,雙眼猩紅,狠狠從喉嚨中擠出聲音吼道,“那東西丟了你們這些狗東西的腦袋一個個也別想要了。”

說罷還覺得不解氣,便擡起腳朝灰老鼠的脖頸踩了下去,咬著牙根碾了幾腳,朝他啐了口口水後拔腿而走。

待他們遠走,越序抱著阿姩輕輕落地,旋即松開她回退了一步,雙手交疊做了個揖。

“殿下恕罪,臣冒犯了。”

說罷轉身就走,卻在幾步後駐足,側目瞥向阿姩,說:“今日之事還望殿下爛在肚子裏。”

回到宴席後,阿姩遠遠看到越序被一個人攔了下來。

那人張開雙手想要擁抱越序,卻被他一個閃身躲了過去。

阿姩覺得那人有些面熟,思及片刻才想起是通議大夫曹均。

曹均此人宛若泥鰍,和誰都能交好,也和誰都不會有隔閡。

三年前便常喊著越序同游,只是越序一直不冷不熱。

為此阿姩和他還大吵了一架,她覺得越序並無知心好友,多與旁人交往總好過獨來獨往。

可越序並不覺得,他以為有阿姩一人便足以。

在京十年,孤寂非常。他每每夜半夢醒,想到的人總是阿姩。

朝堂之上人人鬼面,總是見不得一顆真心,也無人把真心捧出來送給旁人。

過慣了這般的生活,唯獨阿姩守護著他內心最後一塊方寸故土。

那是一顆熾熱得發燙的真心,是他十幾年來唯一見過的明燈。

阿姩看著越序被曹均拉入了席,心頭發苦。

都說耳朵硬的人心腸似鐵,可越序盡管再執拗,還是聽進了她三年前說的話。

她穿過大半席位遙遙望向越序,卻不設防地直直撞進了他的眼中。

那眼神帶著些許探究和不解,但更多的是陌生。

阿姩心頭一頓,略有慌亂地端起酒盞猛灌了幾口。

早在五通觀越序便覺得起死回生後的承安郡主有些不對,那晚的草蝴蝶總讓他想到阿姩。

每每見她,越序總覺得那雙眼睛陌生卻又熟悉,清亮的黑眸讓他感覺穿過年月見到了三年前的阿姩。

有個十分離譜的念頭在他心頭萌發,他望著遠處的承安郡主,千金之子眾星捧月。

很快,那股疑慮被他強壓了下去,搖了搖頭苦笑著扯了下嘴角,隨後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忽有兩道人影自院門處閃過,灰老鼠帶著一個小廝佝僂著腰跪在裴思衡的腳邊。

二人的聲音不大,卻恰好能讓酒會上的人聽到。

“報三公子,府中傳家寶失竊。老爺吩咐府中之人皆不可離府,待尋到失物後方可離府。”

聽聞此話,阿姩下意識看向越序,他因貪杯,眼睛上已然蒙上了一層霧氣。

好似他才是看戲之人。

“這叫什麽話?難不成裴大人要把我們當做犯人扣押?”

人群中一人高聲喊道。

“郝兄說的是,傳家寶有什麽值得稀奇的,誰家沒有傳家寶啊,大家說是不是啊。”

另有一人附和道。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嬉笑,此間略帶有幾句嘲諷之言。

裴思衡覺得此番拂了他的面子,便漲紅了臉站起身吼道。

“到底哪個龜孫偷了本公子家的東西,速速交出來本公子還能饒你不死。”

“鄙人看到席間只有越大人一人離席,不知是否······”

不知何人念叨了一句,只一言便像沸水般在人群中傳開。

“你這豎子此話何意?”曹均聽罷惱了,作勢便要上前理論。

“曹大人莫惱,在下也是實話實說,確實只見到越大人一人離席。”

那人並不懼曹均,接著說。

曹均氣得想揪過那人的衣領,卻被越序拉住了臂膀。

就在僵持不下之際,裴繼姍姍而來,捋著下巴上稀疏的胡子,絲毫不見方才的急赤模樣。

“越大人,老夫冒犯了。此番丟的是裴府的傳家寶,若是尋不到,老夫在族譜上是要除名的,還請越大人見諒。”

越序並不接話,只是噙著笑定定地看著他。

他自然知道裴府失竊之物並不是什麽傳家寶,而是他與楊贄貪墨的證據。

因為那是他親手偷來的證物。

空氣有一瞬間的凝滯,裴繼見他不接話,臉上的賴肉抽動了一下,心下接著盤算如何讓他就範。

就在此時,阿姩遠在上位猛地用手掌拍了下桌子。

在靜默的宴席中仿若一道悶雷。

族譜上除名?我看是你整個裴姓九族皆除名吧。

阿姩在心中不住地腹誹。

她朝空青招了招手,不多時一套文房四寶便被端了上來。

眾人靜默,皆不敢出聲打擾承安郡主。

阿姩拿起筆在宣紙上寫到。

本郡主作證,越指揮使自是清白的。

最後一筆結束,空青拿起紙大聲念了出來。

此話一出,眾人嘩然,裴繼的臉色變了又變,唇邊的胡子也在顫巍巍發抖。

她接著寫到。

“還請問裴大人,這傳家寶是在哪失竊的?”

“回殿下的話,傳家寶是在內院失竊的。”

裴繼老老實實回答阿姩的話。

“席間本郡主犯了頭疾,便出院透了口氣。奈何在青萍苑迷了路,恰巧撞見了越指揮使。越大人心善,特為本郡主引路回到了席間。”

空青一字不差念著阿姩寫下的話,“試問自青萍苑到內院,如此短的時間越大人是如何做到既偷了東西,還給本郡主引了路,又坐在這裏飲酒飲到小醉呢?”

眾人聽聞此話,不禁竊竊私語。

朝中誰人不知裴大人與越指揮使不和,說不定此番正是賊喊捉賊,要給越指揮使安個莫須有的罪名,方便日後上朝彈劾呢。

越序側身擡頭望向席間的阿姩,眸中晦暗不明。

他並不是第一次見到承安郡主,在模糊的記憶中,他記得承安總是趾高氣揚,受萬人追捧,是個養在金山裏的嬌嬌兒人。

可今日看來,倒像是變了個人。

他瞇了瞇眼,審視地看著承安。

郡主既幫越序作證,便是讓裴繼下不來臺。

裴繼氣得一口老血卡在喉中咽不下去,他不敢拂了這位郡主的尊容,誰人不知她若在她的皇帝舅舅面前哭一哭,這天下都得抖三抖。

無奈之下,裴繼只得將這口惡氣咽下去,他面色鐵青,朝下面的人使了個眼色,擡臉便換上了一張笑臉。

“既有承安郡主為越大人作證,那越大人自是清白的。是老夫考慮不周,自罰一杯。”

說著便朝越序敬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為表誠意,裴繼特意將杯口倒了過來,一滴未剩。

越序輕笑一聲,接過小廝遞來的酒,同樣一飲而盡。

文酒會結束,承安郡主為越指揮使解圍,拋棄裴三公子移情越指揮使的故事愈傳愈烈。

可整個京都都知道越指揮使有個死了三年的發妻,至今無法釋懷,到如今二十有三了仍未續弦。

要知道像他一般大的,孩子都滿地跑了。

空青很是擔憂,她怕郡主一顆芳心浪費在越指揮使身上。

那越大人雖是好人,可心卻像隨著發妻而去了,始終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

越想越替自家殿下感到不值,直到今日一早看到殿下特意換上了古紋雙蝶千水裙,還擦了口脂,吩咐她和同祿去思霧樓。

空青心道完了,殿下此番算是徹底完了。

時隔三年,阿姩踏進了思霧樓的大門。

樓內人聲鼎沸,她不願聲張,便尋了個偏僻的位子坐了下來,看著人來人往出了神。

殊不知,自她來時,一切都被在二樓隔間內,那一雙深邃而淡漠的眸子盡收眼底。

今日越序來思霧樓巡察,卻看到承安郡主和她的隨侍婢女一同進了樓。

他總是覺得承安那一雙眼睛像極了阿姩,黑亮而清透的眸子,照盡了她的心底事。

越序一次又一次看向她的眼睛,好像又把他帶回了在槐裏的那些年。

他轉頭問一旁侍候的管事。

“承安郡主常來這裏嗎?”

“常來的,殿下偏愛樓內的擇月羹,隔三差五都差遣小廝帶一份走呢。”

聽到這話,越序明顯怔楞了一下,好似有什麽東西撞了一下他的胸口,悶得發痛。

“主家知殿下喜食擇月羹,特吩咐奴給殿下送一份來。”管事拎著一個小食盒呈到阿姩的面前,“主家還吩咐說殿下此後再來鄙樓皆可免單,這是謝禮。”

阿姩自然知道主家是誰。

她擡頭望去,只見墨綠色暗紋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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