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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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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阿姩再一次夢魘了。

山壁自四面八方朝她壓來,腳下是萬丈深淵。

阿姩轉身想逃,可失控的車轍印卻刺痛了她的眼睛,這是沈述跌落的山崖。

她想要高聲呼救,可怎麽也喊不出聲音,像被人灌了啞藥。

眼前一黑,失重感陡然襲來,耳邊只有無邊風聲呼嘯。

她再一次墜崖。

然而睜開眼卻是無數惡鬼在撕扯她的魂魄,幽冥之水灌滿了她的口鼻。

耳邊尖嘯聲穿過她的身體,五臟六腑震顫著移位,暈眩之感瞬間襲來,一股異物哽在了她的喉頭。

將醒未醒之際,於混沌中她聽到無數悲切之聲,忽遠忽近。

在喚她的名字。

“殿下,殿下,您醒醒啊殿下。”

阿姩睜開眼睛,只見空青滿目焦急,身側還有候在一旁的太醫令。

未等反應過來,她只覺腹中異物翻滾,再也忍不住,伏在床頭嘔了出來。

太醫令診過脈後,為阿姩開了安神的藥,叮囑她勿要傷神。

空青端來盆清水,為阿姩漱了口搽拭了身體,心疼地說:“殿下玉體不適,明日還是留在營地歇息吧,聖上英明會體恤殿下的。”

兩日前陛下夏藐,朝中將臣與公子皆來獵獸,世家女眷隨行,阿姩作為郡主自是一同觀獵。

今日一早,阿姩還是照常入了席。

往日皇家狩獵,女眷們總是湊在一起猜測哪家公子獵到的獵物最多。

今年也不例外,與承安郡主交好的文家二小姐朝她眨眨眼,問道:“殿下覺得誰能摘得榜首?”

阿姩看著文二小姐怔了一瞬,隨後回以甜甜一笑,伸出青蔥食指蘸了幾滴清水,在桌上寫下了一個越字。

文二小姐生性直爽,看過那字後高聲喊道:“郡主殿下押越指揮使奪得榜首。”

此話一出,那些女眷們紛紛竊笑,惹得阿姩漲紅了臉。

其中有位貴女見郡主面上並無慍色,便開口調笑道。

“可殿下,以往越指揮使從未參加過此種競藝,要不換個人押?”

遠處的越序耳力極好,他自是聽到了一切,看到席間紅著臉低頭的阿姩,起身走到弓箭臺邊。

從臺上拿了一把極其普通的弓,狀似無意般輕飄飄說了句。

“我參加。”

毫無懸念,越序摘得了榜首。

今年夏藐同樣收獲頗豐,聖上龍顏大悅,便在慶功宴上允他賞賜。

可越序卻搖搖頭,他並無想討要的賞賜。

聖上頗為欣賞越序,可唯獨一點很是不喜,便是他的終身大事。

於是便借此機會試探道:“越愛卿如今也二十有三了吧,早已過了結親的年紀吧。聽聞承安心悅於你,你可願做她的郡馬?”

話音將落,越序便擡眼望向阿姩,遙遙於長桌的兩端,卻好似在望向另一人。

阿姩也未想到聖上會這般說,她急紅了臉,慌忙中向越序看去。

可就在四目相接之時,越序移開了目光,他拂了拂雙膝朝聖上叩首回道:“陛下聖恩臣萬不敢受。三年來臣心中仍未忘卻吾之發妻,郡主殿下千金之姿,若是臣鬥膽娶殿下為妻,怕是會委屈了郡主殿下。”

此話一出,眾人靜默,皆望向跪伏在座下的越序。

此時的他虔誠地像是在跪拜自己已死的發妻。

阿姩聽聞他的話,心尖好似被擰成了好幾股繩,胡亂纏繞在一起。

她的指尖死死扣住藏於袖中的手,痛意刺激著她的眼眶,倒逼快要落下來的眼淚。

隔著長桌,她遙遙望向越序,心中無聲地呼喚他的名字。

就在當晚,阿姩再一次被惡鬼纏身,躺在榻上手腳痙攣。

空青無論如何也叫不醒她,親王夫婦倆和聖上站在屏風後急的團團轉。

整個營地無一人可醫治她的急癥。

就在此時,越序自房外求見,稟報聖上與親王說自己可以試一試。

只是房內不得有第三人,附在郡主身上的惡鬼被驅後,或許會就近附在旁人身上。

雖有男女之別,可親王夫婦倆如今只得死馬當活馬醫,便允了越序。

越序走到榻前,低頭看向那張素凈的臉。

雙眉不染黛色,長睫因痛苦而微微顫動。鬢邊滲出冷汗,整張臉色透著蒼白。

他好像看不透她。

閉了閉眼,越序還是起念掐了個決。

三年來越序的咒法已愈發嫻熟,不多時阿姩便不再戰栗,呼吸逐漸沈穩。

可就在越序轉身而走的時候,阿姩猛然抓住了他的手。

越序垂眸望向她,只見她雙眸緊閉,眉間擰成了一團,雙唇嗡動。

不知為何,他鬼使神差地將耳朵湊了過去。

他聽到阿姩的喉中發出艱難的聲調,雖是很難辨認,卻還是能夠聽出。

她說的是,序。

第二日清早,阿姩醒來後卻沒有找到越序的身影。

昨日夜裏越序給她治好後便提早離開了,據空青所言,京都公務繁多,越指揮使已連夜趕回京都了。

阿姩昨日入夢,她依稀記得是越序將她從惡鬼的爪中救了出來。

紅色的符咒替她擺脫了惡鬼的糾纏,在那紅光的背後,她看到了越序掐訣的身影。

她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問清楚,就像昨夜。

為何越序修習了咒術,還練得如此嫻熟。

回京的越序也入了夢。

他夢到十三年前在槐裏,沈述背著小阿姩在田野中來回奔跑。

夢到小阿姩趁自己打盹的時候,偷偷在他的臉上畫老虎。

她說自己總是板著臉像極了話本中寫的大老虎。

夢到長大後的阿姩天不怕地不怕,渾身浴血趴在行刑臺上奄奄一息。

還夢到她抱著他撒嬌,告訴他阿姩最喜歡越序了。

還有在崖底面目全非的,阿姩的屍首。

越序猛地睜開雙眼,一滴清淚自他的眼角緩緩劃過。

回到京都的阿姩很是煩憂,因自己郡主的身份處處掣肘,萬不敢做越矩之事。

思來想去,她便借著答謝越序救命之恩的借口,寫了封拜帖,命空青送到越序的府邸。

奈何空青回來覆命說越指揮使前幾日告假回了老家。

而越指揮使的亡妻就葬在槐裏。

空青覺得郡主殿下走火入魔了,自那日文酒會後對越指揮使的感情便泛濫如江水。

她又想到昨日親王妃特意召她來詢問殿下的近況。

自起死回生後,殿下就像變了個人,王妃心中有疑,給了她一張滿是血氣的符咒,命她壓在殿下的軟枕下。

空青捏了捏黃紙的一角,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郡主殿下,繃緊了唇角。

當晚越序便從槐裏趕回了京都,剛一進府便看到管家呈上來的拜帖。

上面明晃晃寫著承安敬拜。

僅僅四字便狠狠紮進了越序眼中,他接過拜帖顫抖著展開。

信中熟悉的字跡把他拉回三年前的記憶。

有個東西在他的心中破土而出,洶湧生長。

他驀地想到在五通觀中的那只草蝴蝶,便側目問幽刀:“郡主落水後在何日下葬?”

“六月十八。”

六月十八,正是他在五通觀與玄虛道長一同為阿姩招魂的那天。

原來那日並沒有失敗。

阿姩回來了。

莫大的欣喜宛若潮水澆過他的全身,越序從幽刀手中扯過韁繩,翻身上馬,朝著郡主府疾馳而去。

郡主府內,阿姩被綁在一口巨大的鼎前。

周身撒滿了帶血的符咒,擺出一個陣法的形狀。

一個白胡子道士拿著拂塵,圍著她來回繞圈,嘴中念念有詞。

親王妃覺得自承安落水後,便與往日不同。直覺告訴她,眼前這個人不是她的女兒,是惡鬼是占據她女兒身體的壞種。

她必須要除掉她。

那白胡子道士手中掐訣,朝陣法中央一指,高喊一聲。

“破!”

阿姩身後的鼎發出嗡鳴聲,她感覺自己的魂魄在逐漸抽離這具身體。

緩慢的,好像三年前昏厥在行刑臺前那般,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五感逐漸消失,就快要睡過去了。

明明就快要睡著了,卻依稀聽到一陣烈馬的嘶鳴聲。

五感還是沒有消失,她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輕輕摩挲著她的頭發,喚她阿姩。

是誰救了我?

原來是,序哥兒啊······

“承安醒了嗎?”一個聲音輕聲說。

“回王妃,殿下還在睡著呢。”另一個聲音怯怯地說。

“唉,都怪本宮,被江湖騙子蒙蔽了雙眼,幸虧越指揮使來得及時,才救下吾兒一命。”

躺在榻上的阿姩感覺渾身像是灌了鉛,她動了動手指,摩挲在絲綢衾被上的觸感讓她放下了心。

原來自己還沒死。

直到屏風外王妃的腳步聲遠去,阿姩這才強撐著睜開眼,扭頭等著空青走來。

待空青走進,她在她的掌心寫下幾個字。

“已經是戌時了,殿下。”

空青望向窗外日暮的晚霞,回道。

阿姩又在空青的掌心處寫到。

去越府。

莫要讓母妃知曉。

空青拗不過阿姩,只得吩咐同祿從後門駕車去越府。

阿姩讓同祿驅著馬車停在了越府的一扇小門前,從這裏進去,順著長廊直直走去便是越序的院子。

一路暢通無阻,將將走至池塘邊,卻看到前方一抹瓦青色的人影疾跑而來。

越序顫抖著手覆上阿姩的臉頰,仿若眼前的一切是場夢,一吹就散了。

他壓下喉中的哽咽,望著阿姩的雙眸,眸中像是盛了一彎小小的月亮。

“阿姩,是不是你?”

阿姩哭著點了點頭,張了張嘴想說話,喉中磕磕巴巴地擠出了三個字。

“序哥兒······”

這一聲序哥兒仿若穿過三年的孤寂,直直撞入越序的心口。

他瘋了似的將阿姩箍在自己懷中,溫熱的淚一滴滴落在她的脖頸上,流進了她的鎖骨窩裏,好似小小的一眼泉。

跟在後面的空青眼見天色愈來愈暗,便鬥膽催促阿姩回府。

越序知她如今是郡主的身份,有眾多不得已,便擦去她臉上的清淚,溫聲說。

“快回去吧,天色太晚了。”

說著卻拉過她的手,在她的手心裏撓了下,寫下了幾個字。

“我去找你。”

回到郡主府的阿姩第一件事便是把隨侍的婢子都打發走。

也就半炷香的時間,阿姩就聽見窗欞上一陣篤篤篤的敲擊聲。

她趕忙撐開窗,就看到一抹黑色的衣袂飄了進來,無聲無息地落地,隨手便把阿姩攬進了懷裏。

阿姩將自己如何重生在承安郡主體內的前因後果悉數寫給了越序看。

“為何不來找我?”越序半摟著她,眸中盡是痛楚。

怕你覺得我在說胡話。

阿姩在紙上寫到。

越序捋著她鬢邊的碎發掖到她的耳後,輕輕嘆了口氣。

他從袖口處掏出了一個草蝴蝶。

“那日你也去了五通觀,晚上是不是在後院編了只草蝴蝶?”

越序目光灼灼地望著她。

“你怎麽知道我認不出你呢?”

“你變成什麽樣我都認得出。”

聽過此話,阿姩泣不成聲,捂著他的眼睛便吻了上去。

久違的溫熱觸感襲來,越序馬上環住了她的腰。

淡不可聞的松木香充斥在阿姩的唇間,幾近虔誠的唇齒相撞讓她忘記了呼吸。

像是沙漠中的人遇見了甘霖,二人吻到喘不過氣才放開。

越序將她的手拿下來,吻了吻她的指尖,清透的黑眸中滿是繾綣。

“阿姩不要怕,你的模樣早已刻在我的心上,生生世世我也不會忘記。”

至於沈述,越序早已掌握了裴繼與翰林院勾結的證據。

而楊贄作為牽頭人,除了倒賣官籍,科舉舞弊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點。

但涉及到後宮皇貴妃的權柄,能夠翻案的機會微乎其微。

於是越序便動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念頭。

他要殺了他們所有人。

只是今晚,他覺得已經不需要這麽做了。

重生後阿姩總是覺得困,越序將她扶上榻,輕拍著她的背,哄她入眠。

可阿姩卻點了點越序的掌心,一字一劃的寫下四個字。

不舍得睡。

越序被逗得笑出了聲,他噙著將要溢出來的笑意,俯身親了親她的眼睛,將她抱在懷中,輕聲說。

“乖,我抱著你睡。”

第二日辰時,阿姩是被空青搖醒的。

迷迷糊糊中,她聽到空青在耳邊說。

“越指揮使今早拜訪親王府,說要求娶殿下。”

猶如一聲驚雷,阿姩猛地從榻上坐了起來,穿戴好便乘車去了親王府。

越序立於堂前,墨發用白玉簪綰在腦後,一襲羽白銀細花紋底錦袍,絳帶上掛著白玉玲瓏腰佩。

遠遠看去像是一塊璞玉。

親王妃見阿姩趕到,朝越序微微頷首,以示失陪,便拉著她進了內室。

“承安你何時與越指揮使如此熟識?”

親王妃對此感到不解。

阿姩走到書案旁,拿起筆蘸了蘸墨,寫到。

“回母妃的話,那日在裴府的文酒會上見過越使一面,兒臣便對他一見傾心。加之越使對兒臣有救命之恩,便芳心暗許了。”

“那你可知他有個死了三年的發妻,年年回老家祭奠。”親王妃看著眼前的承安暗罵她不爭氣,“那日聖上要賜婚於你倆,那豎子當眾拂了你的面子,可還記得?”

“兒臣自然記得,但婚姻之事,兒臣想自己做主,還望父王與母妃能夠成全。”

阿姩接著在紙上寫到。

如此親王與王妃只得遂了自己女兒的願,應了這門親事。

第二日,承安郡主與越指揮使將要喜結連理之事便傳遍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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