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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本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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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本願

“如今缺人手,周大人不會把心裏話說出來。”萬安期答道。

萬安期盡管語氣平穩,但他心知肚明,有些人一旦開始懷疑,任他人再行解釋,也不會澆滅猜忌的火苗。

不幸的是,張若沖便是這種人。

萬安期只能盡量拖時間,直到形勢有所轉機。

“萬安期,倘若你所言都不假……”張若沖嘆了口氣,說道。

“就是真的。”

“你只需知曉,並非是我要殺你,而是你不得不死,你可知我花了多少年,服侍了多少人,才走到今天這步……”

張若沖話音未落,萬安期便向前一個箭步沖了出去。

“周大人——”

他放聲呼號,聲音還未散遠,喉間便感覺一緊。

張若沖一腳踩在了萬安期披的鹿皮大裘上,同時彎下腰,雙手握著大裘,將萬安期一點點往回拽。

“過來吧,總得有這麽一天。”張若沖冷冷道。

萬安期其實也能預料到,他能以機敏頭腦,說服周舜卿放棄先帝,而去救太妃;能用聽來的惡毒言語來對付那婦人,令其分心;但想要用薄弱的謊話,去誆騙一生都活在謊言裏的張若沖,則難於登天。

在劫難逃。

萬安期腦中閃過了這個詞。

恐怕只有親身經歷,才能知曉其中深意。

元豐八年十月初八,萬安期一十二載的陽壽本該行至此處,與冬日堅硬的黃土為伴,多年以後也不過是寥寥幾人記憶裏的模糊面孔。

但萬事皆有其運轉之法,非凡人可左右。

蠓蟲朝生暮死,然以百萬之眾,年年歲歲而不斷絕,t嬰孩羸弱不察,然憑兩親之恤,雖處繈褓而度險疾。

或是萬安期命不該絕;或是他聰明絕頂,拖到了轉機到來;或是他未來註定會成為“宋周天王”麾下的“執筆判官”。

總之,元豐八年初冬的這個晨間,萬安期沒死成。

大地還未熟悉新一日的天光,晨昏界限朦朧黏膩,宛若久別重逢的愛侶。

昏暗的地平線中冒出一人一馬。

張若沖與萬安期定目望去,只見那人身披燦金霞光,一手搭箭矢,一手持弓。

“郝隨?!”張若沖從那番架勢,認出那人是郝隨,驚呼道。

成百上千的行屍自郝隨身後跟來。

行屍有的甩動雙臂,如蹴鞠時那般忽快忽慢地追趕,有的則手腳並用,像猿猴般跑動。

郝隨不知是故意放慢速度,還是坐騎太過疲累,始終未能將行屍甩在身後。

一名沒有雙臂的歌姬踮著腳尖奔跑,三兩步便迫近郝隨,嘴一張一合,像是在咬東西,又像是在說些什麽。

歌姬距離五步時,郝隨聽到了她口中的呢喃。

“把錢付了……把錢付了……”

郝隨咬了下牙關,倒吸冷氣。

他手上被燙出的水泡已被弓弦磨破,不斷流淌著膿血。

他忍著痛撚弓引弦,側過身,一箭射入歌姬眉心。

歌姬的腳後跟終於落地,向一側踉蹌幾步後倒在地上,被身後的屍群踩在腳下,拐杖、斷裂的骨節與無數雙手足從她背後碾過。

群屍過後,黃土上只剩下一張櫻紅霞帔與秋草色褙子,與下面沒了人形的爛肉。

“該死的一個沒死!”張若沖望著郝隨,咒罵道。

郝隨引著行屍快要跑到水磨時,張若沖才意識到,萬安期已經跑遠,進了周舜卿那屋。

張若沖見狀也急忙跑去,誰知剛來到門口,便和跑出來的錢燾撞了個正著。

“媽呀……”錢燾與張若沖雙雙倒地,錢燾吃痛地嚎著。

他一轉頭瞥見遠處的郝隨,驚詫不已。

“耗子!”錢燾打了個滾兒站起身,朝著郝隨奔去。

“五哥!”

靠近錢燾時,郝隨跳下坐騎,拉著錢燾向屋內跑去。

“快跑五哥!”

“耗子你先聽我說……”錢燾上氣不接下氣。

“先進去,活屍太多了!”

郝隨將錢燾推入屋內,隨後用自己的手刀抵住門,背靠在門上喘著粗氣。

萬安期在一旁拍了拍郝隨,示意他不要出聲。

郝隨轉過身,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陛下?”

先帝身著滿是孔洞的七章袞冕,雙腿各插著一截箭矢,一動不動地正立於木床之上。

朱長金與周舜卿一前一後,被逼到床正對著的墻角中。

周舜卿背在身後的手悄悄將長劍拔了出來。

一日前,郝隨與周舜卿一行人在地窖分別後,他進入宅邸內繼續尋找先帝。

順著先帝一路淌下的深紫色漿液,郝隨在二層屋內的櫸木床下找到了他。

那間屋曾被周舜卿以毒藥煙球炸得四分五裂,房梁、瓦礫與屍塊散落四處。

聽到郝隨的動靜,先帝並未起身撕咬,也未再逃,只是靜靜躺著。

郝隨見狀,便撿起四根細梁,將梁木削尖,最後掀起床板,將先帝的四肢釘在地板木上。

隨後,郝隨又花了半個時辰,才將那張沈重的櫸木床挪開,又扯下床褥綢緞將先帝層層裹起,最後以麻繩定綁。

夜色將近,追逐周舜卿幾人的活屍要麽葬身火海,要麽折返回來,在交錯的巷道中接著獵食活人。

郝隨深知,於此般情形下,以自己一人之力,如何也無法將先帝送去皇陵。

若永安縣之活屍還未跑到周邊州郡,倒是可以向駐軍求援。

郝隨翻過一個個屋頂,朝著最近的滎陽進發。

他計劃著能在路上能遇上差役或巡檢之兵士。

郝隨幼時在延福宮中學過本朝軍務,知曉屯駐禁軍都會在夜裏,沿驛道輪番巡邏。

然而還未走出半裏,他便聽見哀嚎聲。

循著聲響,郝隨看見驛道上有一輛翻倒的馬車,灑落了一地粟米。

一個穿著破麻衣裳,約莫五十上下的農人倚靠著馬車癱坐在地上,喉間不斷湧出哀嚎聲。

他的腿邊,趴著名年輕女子,正啃咬著他的大腿。

一頭肥大的騾子在馬車另一側,靜靜地吃著散落的粟米。

郝隨剛拿起弓,又看了眼箭筒中所剩無幾的箭矢,便又收回,掏出背後的寬刃手刀緩緩上前。

“軍爺慢著!”

郝隨將要揮刀斬下年輕女子的頭顱時,那農人突然阻止道。

“你可知,她不是活人了?”郝隨不解問道。

“不賴她,賴我……”農人說道。

“你流了這麽多血,怕是沒救了。”

“是我活該,我就不該去坊子裏玩牌……不然丫頭……丫頭也不能讓人賣去青樓裏……”

“你路上看沒看見兵士?”郝隨環顧四周,問道。

“我過來給老板娘送點兒米,讓她給丫頭吃好點兒……你說路上啊……路上就我跟騾子。”

“她是活屍,不是你丫頭。”

“老板娘心眼兒壞,不給她吃好的,你看把丫頭餓得……”

農人忍著腿上的疼痛,伸手摸了摸年輕女子的發髻。

郝隨看到,農人左腿已被啃得白骨皚皚,只剩下膝蓋處連著幾根紅黃的肉筋。

“我就知道,這永安縣不是啥好地界兒,裏頭的人都見人就咬,你說說,這是餓成啥樣了都……”農人深吸口氣,接著喃喃道。“過來一個,我給他一鐮刀,過來兩個,我砍一對兒,但丫頭也過來了,我哪舍得弄疼她唉……”農人說著,揚起手邊的鐮刀,苦笑著揮了一下。

“節哀順變。”言畢,郝隨又舉起了手刀。

“軍爺……我知道這會兒說這怪不妥的,你看我那騾子還行不?年輕有勁兒還聽話,就是跑不快,你牽走,留我丫頭個活路,行不?”

郝隨雙手停在半空,沒有回應。

農人咳了兩聲,頭緩緩低了下去。

郝隨怔了片刻,隨後收起手刀,解下騾子的套繩,在淺淺的咀嚼聲中遠去。

先帝離開永安縣時已是深夜。

郝隨騎在騾子上慢悠悠地前行,先帝被捆在騾子屁股上,時不時晃動兩下,發出滋滋滋的聲響。宛若被掏去腸肚兩腮的魚,在網兜中做著最後掙紮。

若是路上沒有變故,數個時辰後便可抵達皇陵。

郝隨想讓騾子跑快些,但這東西雖沒有驢子的倔強,但也沒有馬的速度,外加剛剛吃了許多粟米,肚子圓滾滾的,挪兩步都要歇上一會兒,任憑郝隨如何呵斥也無濟於事。

夜露凝重,郝隨身上的衣物與軟甲皆被浸透。一整日未進食,外加接連不斷的爭鬥,令他深感寒涼困疲。

子夜時分,郝隨的兩個眼皮如鐵錠般沈重,雙腿一放松,從騾背上跌了下去。

再睜開眼,東方天穹已乳白一片。

騾子靠在樹下,不斷舔著郝隨的臉、頸與頭發,品嘗著汗液中的鹽津味。

先帝已不知所蹤,騾背上只剩下一個長條形的綢緞筒子。

郝隨看著綢緞與麻繩上的缺口,兀自笑了笑。

原來先帝並非在掙紮,而是在一層層地咬斷束縛。

郝隨又渴又餓,便扯下樹上粘連的半枯梧桐葉子,收集四下枯草上的露水喝下去,又在騾子的鞍包裏找到了幾塊石頭般硬的粟米餅子,就著隨身攜帶的鹽巴咽了進去。

地上的腳印朝東而去。

東邊是永安縣,永安縣再往東即是汴京。

不知先帝是要回永安縣,還是要回汴京。

但最讓郝隨不解的,是先帝居然留了自己一命。

昏倒時,他盡可以吃了自己。

吃進肚的粟米餅令郝隨身上有了些熱乎氣兒,經過一夜的歇息,騾子和郝隨都回覆了些許精力。

郝隨騎著騾子一路向東,沿著腳印追逐先帝。

然而腳印到了永安縣的石板路便消失不見。

躊躇之際,昨晚那老農和丫頭的臉不斷閃現在郝隨眼前。

郝隨想起多年前,義父王中正請自己飲茶吃炸果時,曾提過一嘴活屍。

“太醫局、皇城司都認定,活人變活屍,便如大佛墮進修羅道,皮子沒變,裏子已經是畜生了……但我親眼見過活屍,覺得他們說得不對。就算有些和畜生似的,只講吃人。但也不能說活屍全是畜生,動腦子想就知道,畜生會用刀劍殺人?會先找認識的人?還有的會說好多話呢!耗子你可別打岔說鸚鵡也會說人話,那就不是一回事兒……”

若真如義父所說,有些活屍非但不似畜生,反倒能像活人一般行事。

假設陛下還活著,或者說還醒著,以他伶俐又執拗的頭腦,此刻會跑去何處呢?

永安縣?

永安縣只是個雕敝小城,好像沒有陛下在意之物。

汴京?

若他認為自己未死,只是為朝中奸臣所害,進而被趕下皇位,流放至永安縣,那自然是要回汴京報仇消怨,奪回大位。

此般也說得通,只是他回去之後,以汴京城百萬之眾,不知要有多少人化t作活屍。

郝隨令胯下的騾子加速,繞開永安縣的大路,抄小道回汴京。

在途中捉到陛下已機會渺茫,但若自己先至汴京,便能調遣禁軍來搜尋、堵截陛下。

郝隨繞到高坡時,縣尉宅邸二層的瓦礫映入眼簾,他突然想起,自己就是在那間坍塌的屋內找到了陛下。

想到此,便有一事說不通。

陛下要回汴京,為何從縣府大堂逃走後,不徑直向東走,而是在永安縣兜兜轉轉一整夜,最後來到了縣尉宅邸,又偏偏是那間屋……

原來如此。

郝隨急忙調轉方向,朝著南邊的郭河前去。

那農人明明以鐮刀驅趕走不少行屍,卻唯獨面對女兒下不去手,甚至默許她將自己啃食致死。

活人面對行屍,尚且會因為心中情愫,而違背自己本願。

行屍面對活人時,是否也會因此而違背本性呢?

縣尉宅邸也好,那間屋子也好。

陛下之所以盯著那處,便是因為那處有陛下欲求之物。

世人皆知,神宗皇帝胸懷大志,飽讀詩書經文,心中所念只有大宋的江山社稷。

但只有宮裏的少數人知道,陛下最為戀慕,但從未在明面上表露過的,惟有朱妃。

他昨日去縣尉宅邸,是為了尋朱妃。

今日向東而去,是為了追同樣向東而去的朱妃。

天快要大亮之際,郝隨終於行至水磨,但與此同時,永安縣的行屍也像知道信兒般,一路跟了過來。

周舜卿被張若沖騙進屋時,正好撞上先帝。

面對眼前的萬乘之尊,周舜卿一時間失了方寸。

哪怕是先帝,哪怕已然駕崩,哪怕化作活屍,身為汝南周氏、朝廷命官的周舜卿,根本無法對天子下手。

他本能地將朱長金擋在身後,先帝進一步,二人便退一步,直到被逼到墻角。

萬安期好不容易逃到屋裏,卻又碰上了更麻煩的活屍。

他心中已然沒了波瀾,只是開始懷念在汴京城的日子,雖然喧囂吵鬧,但身邊都是活人。

錢燾起先被先帝嚇得動彈不得,但隨後想到,猛火油櫃還在馬廄裏,用那個東西肯定能救殿下。

誰知他剛跑出去,便和張若沖撞了個正著,隨後又看見郝隨,被郝隨不由分說地拉回屋,再想出去推猛火油櫃時,諸多行屍已堵在了門前。

先帝瞥了眼郝隨與錢燾,隨後又望向朱長金,一步步走了過去。

他的臉面已腐朽不堪,只有臉頰上的骨頭還掛著層皮。

“途中若有變故,郝大人盡可自決,只需記得,不可將先帝頭顱斬下,否則下葬時易讓人說了是非。”

送靈隊伍臨行前,太皇太後曾這般安排郝隨。

郝隨進門時便發現,陛下曾經中箭的雙腿已經痊愈,此時正如健全人一般站得筆直。

如若想要救太妃,又不能斬下陛下的頭,恐怕有些困難。

一個計劃在他心中悄然萌生。

陛下是奔著朱太妃而來,在他啃食朱太妃的過程中,再將他捕縛,則容易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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