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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歲歲長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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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歲歲長相見

“耗子!別楞著啊!”

見先帝一步步向朱長金走去,錢燾喊道。

“五哥,別過去。”

郝隨板著張臉,將錢燾拉到身後。

“快想辦法救救殿下……”錢燾急地聲音發顫。

“五哥……此事非你我之力可為。”

周舜卿深吸口氣,以長劍抵向先帝咽喉。

“陛下,臣舍生死,棄富貴,自暴亂之所護送太妃至此,自命無愧於國,無欠於君,若陛下一意孤行,莫要歸罪於臣……”

“退下!”

一股震耳喊聲傳來。

但周舜卿看到,先帝腐化的口舌絲毫未動。

聲響似是從他腹中傳來。

周舜卿楞神之際,先帝忽地向前跨出一大步,周舜卿本能以劍揮去。

砰!

周舜卿的劍被先帝握住,深紫色的指甲在劍刃上來回摩擦,發出刺耳的尖嘯,引得屋內眾人都捂住了耳朵。

先帝望著周舜卿,渾濁的紫色眼眸似是在打量他。

他緩緩轉了轉脖子,又看向墻角內的朱長金。

周舜卿使盡全力,卻無法將劍從先帝手中抽出。

先帝轉了轉手腕,一聲脆響後,長劍斷為兩截,周舜卿也被甩到一旁,重重跌倒在地。

“周……”朱長金話還未出口,先帝便走到了她面前。

朱長金想要逃跑,卻被先帝抓住手腕。

先帝下巴顫了顫,似是想張開嘴,但費盡力氣,只是裂了一條縫。

半腐的雙唇粘連在一起,扯出許多道黑紫的肉絲。

他另一只手從雙唇的縫隙中伸進去,四根手指扣住下顎骨上的牙齒用力壓了下去。

陣陣撕裂聲過後,他的下巴已掉至胸前,兩腮的肉皮勉強地掛著,下頜才得以帶在頭上。

先帝將那只手伸進自己口中,霎時間,無數紫色藤蔓如蛇群般探出頭來,肆意扭動著身子。

朱長金兩眼發直,只是抖著下唇,發不出一丁點兒響聲來。

“妾有三願……”

先帝腹中又傳來一段言語,同時臉頰上掛著的幾縷肉向後扯了扯,似是在笑。

他擡起朱長金的手腕,另一只手從腹中取出一只絹絲紋繡的四瓣紫鳶尾,輕輕放在她掌心。

“仲針?”

朱長金睜大眼睛,望向面前那對舊眉眼。

熙寧七年三月,天高晴徹,禦湖裏淩波細柔,鴛鴦成群。

湖底烏青的蓮藕朽莖,冬月裏經受了自北而來的寒涼河水,還未體會第一個溫煦暖春,便被滿密的浮萍遮住天光。

午後的微風仍沾染著冰消雪融時的料峭,如同過往每一個遲來的早春。

朱長金二十有二,入宮四年來,她已從一個未經人事的鄉野丫頭,出落成了風姿綽約的俏麗宮娥。

那時的她在宮中充任禦侍,屬於品級最低的職,負責貼身服侍官家。

但汴宮的自有特別的規矩,尋常人若是不賄賂內侍省的王大人,便輪不到可以接近官家的好差事。

冬日裏,朱長金被安排到慈元殿,打掃前前後後的積雪;夏日裏,她被派去悶熱的內藏庫,爬到數丈高的榆木書櫃上,用撣子清理典籍上的積塵。

朱長金並不排斥這些人人趨避的粗累活。宮中吃喝用度十分充裕,她地位低微,也不會有人來找她麻煩。閑下來時,上了年紀的執筆女官

負責為皇帝審核公文並代筆的女官群體,隸屬尚書內省。大多數情況下,皇帝的官方文字都出於執筆女官之手。

還會教她書典、辭賦。

眼下的生活,與過往跟隨母親與繼父的日子相比,好比野雞掉進了谷倉。

三月時節雖是早春,但桃花總是戀慕舊年風雪,在溫熱的汴京片片雕謝。

剛褪去紅粉,瓷白的梨花便又為汴宮貼上花鈿。

朱長金在禦湖中輕泛小舟,以長桿細網打撈著湖面上零落的殘花敗葉,時不時還會網上來些小魚與蝌蚪。

朱長金喜歡將黑色的軟糯蝌蚪放在掌心,看著它的烏黑雙目與粗短尾巴,直到它從掌心扭動著,再度跳入水中,消匿於碧波的層層漣漪。

哪怕這般苦差,朱長金也能體味出樂子來。

午後,宮人們都跑去忙活官家與妃嬪們午膳,四下無人,朱長金便躺在扁舟之上,以結草藤編的鬥笠蓋在臉上,一手擔在船沿,撫摸著清涼湖水,披著透過薄雲的暖烘日光睡去。

待她醒來時,天色青藍,日暮西斜,自己身上不知何時蓋了件絳色羅織大袖。

小舟已然靠岸,朱長金看見,內侍省的王大人正站在岸邊。

“王大人恕罪,妾身並非有意耍滑,只是有些疲累……”朱長金急忙爬上岸,向王大人致歉。

王大人名為王中正,宮裏人都知道,他雖是宦官,卻是武臣出身,帶著一身壞脾氣,現在又仗著官家寵信,常常責罵屬下,在宮中是出了名的難纏。

尋常人除非給他“上貢”,否則根本看不見他的笑臉兒。

不過朱長金並不在乎這些。

她不像那些個妃子,要爭官家寵幸,來保親族飛黃騰達;也不像其他女侍,力圖在宮中爬上高位,以便補貼家用。

朱長金沒有親族,也沒有記掛的家人。

“哎呀呀!都是哥兒姐兒的,你講這就見外了……”王中正笑道。

誰知還未等朱長金爬上岸,王中正便伸手將她摻了過來。

“是不是一點兒沒吃呢?走,我讓尚食局

兩宋時期宮中負責餐食的部門,類似於清朝“禦膳房”。

給咱留了點兒熱乎飯,正好我也沒吃,咱一塊兒唄?”

“嗯……謹聽王大人安排。”

王中正突如其來的熱情,讓朱長金不知該如何應對。

她起初只是猜想,這份熱絡是因為韓大人。

韓大人將她從市井中撿來,然後送進宮裏,王中正自是會認為朱長金是他的人。

定是韓大人升了大官,在朝中得勢,王中正才會不看僧面看佛面,依著韓大人的面兒而厚待自己。

直到吃飯時,她從其他女侍的談天中才聽來事情原委。

白日裏,官家本想在禦湖乘船,卻在湖邊看見了熟睡的朱長金t。侍者本想將她叫醒,但官家又突然改口不想乘船,要去賞梨花。

他離開前,命人將自己身上的寬松大袖,蓋在朱長金身上。

這一舉動,被王中正看在眼裏。

官家登基七年以來,皇後與其他妃子一共生下了皇子五名,皆早殤。有人說是官家身子有恙,難以生下健康皇子。

但王中正卻不這麽想。

他在宮中大幾十年,見過無數妃嬪女侍,一眼便能看出是怎麽回事。

皇後,連同那些個妃嬪,大都出身高貴。不是前朝宰相之後,便是世家大族的千金。

除去天生體弱者、不易有孕者、姿色欠佳者,就只剩下出身名門,盛氣淩人的兇惡娘子們了。

那檔子事,本就需要情投意合才能成。

否則,就算是頭壯年種馬,也會如同挨了一刀的騸馬

被閹割後的公馬。

一樣。

不過,今日之事則有所不同。

朱長金正值盛年,溫潤謙恭,這幾年又跟著執筆女官們習了不少文墨,若是官家有意勤耕,定是塊高產的肥地。

最關鍵的是,她目前地位低下,王中正幫她牽線搭橋,日後也能從中獲益。

可當他把自己的心思告知朱長金後,朱長金卻婉拒了。

“妾身多謝王大人好意,但天地有分,龍蛇有別,妾出身輕微,命裏福薄克夫,怎能耽誤了官家呢?”

王中正頭一回遇上這般不識好歹的宮女。

一定是被那些個執筆女官教壞了。

那些個女官成日裏處理案牘公文,穿男子衣裳,腦子早就不正常了,王中正心想。

“這件大袖,還望王大人交還給官家。”

朱長金又將疊好的大袖遞給王中正。

“要還你自己還去吧!”王中正甩了甩袖子,氣沖沖離開。

翌日,晌午的朝會散去,用完午膳後,趙頊像往常一樣漫步在梨花甸中。汴宮雖小巧緊湊,但立國以來,植花之風盛行。

孤芳難自賞,桃李不成春。

趙頊在登基以後,命宮人先後栽種了梨花、杏花、秋海棠、菖蒲、山茶花與臘梅,以圖一年四季,皆有不謝芳景。

“陛下!”

蜿蜒曲折的小徑深處,站著一位年輕宮娥。

趙頊望見她,覺得有些眼熟。

雙螺髻,淺柳眉,一雙桃花眼好似繾綣著盛夏雨露。

她披著藕荷色對襟褙子,暗繡著石榴卷草紋,內著松綠色抹胸,下身套了件深絳色旋裙。

“在這等我。”

趙頊安排身後擎羅蓋的年輕內侍在原地等待,自己走了上前。

“陛下,妾身昨日失禮,今來送還羅袖。”

朱長金低眉頷首,唇角略微提起,緩緩說道。

她今日來,便是想將官家的東西送回,不想惹宮人非議。

朱長金並不排斥榮華富貴,但對於她這種庶民女子而言,官家的寵幸可算不上是福分。

後宮妃嬪之間的爭鬥未有過一刻停歇,有爭鬥,便有勝負。

她見過許多敗者的慘狀。

宮裏早殤的皇子與公主們,大都不是因傷病早夭,而是中毒而亡。朱長金在為她們收拾屍體時,便知曉這些。

“明日這時,你在這等我。”

趙頊沒有接下那件羅袖,說完後便踱步離去。

朱長金再至梨花甸時,天空飄落著細密雨絲,她又帶上了那件羅袖。

一路上,她怕羅袖被雨點沾濕,便將衣物抱在懷中,在梨樹下等著官家出現。

“跟我走。”

一雙有力的手捉住了朱長金的手腕,將她拉到花甸深處。

她擡起頭,眼睛被雨點淋得一眨一眨。

趙頊今日只穿了件單薄素紗白大袖,戴了頂烏黑襆頭,掌心傳來的溫熱讓她暫且忘卻沁涼雨絲。

“坐。”

他拉著朱長金來到花甸深處的小亭之下,命令道。

小亭下懸著一桿秋千。

聽慣了命令的朱長金想都沒想,欠身坐了上去。

趙頊望著她被淋濕,粘在臉頰上的鬢角,兀自笑了。

他鼻峰高聳,兩片薄唇溫潤透紅,就算不是皇帝,也算得上是個明眸皓齒的翩翩郎君,朱長金暗自念道。

“莫動。”

趙頊的手向她伸來,朱長金不敢反抗,只好閉上眼睛。

這天終究還是來了,不過進宮之前,韓大人便安排過她,進了宮,這身子就不再是自己的,官家無論要對她做何事,都要欣然受著。

這點倒是沒所謂,反正這身子從來便不屬於自己。

朱長金閉上眼等了許久,卻只等來了趙頊的手。

方才那只溫柔寬厚的手。

那只手將她臉頰上的發絲一一撥開。

朱長金的每一根汗毛,似乎都感受到了他的指肚。

她腹間升起一股股熱浪,似要沖破皮肉鉆出來一般。

“陛下……”

她有些羞赧地低下頭。

“聽王大人說,你姓朱?”

趙頊坐下,一側身子緊貼著她,硬朗而灼熱。

“回陛下,妾身姓朱。”

“名何?”

“沒有名字。”朱長金答道。

本朝的女子向來沒有名字,要麽在姓氏後加一個“氏”字,要麽嫁人後叫“某某夫人”。

“叫你長金如何?”趙頊半開玩笑道。

在這一刻之前,朱長金都只是朱氏。

那時的她還不知道,許多事從這一刻起便已寫就。

無論是她朱長金,眼前的少年,後來登基的小皇帝,還是與她有過羈絆的每一個人。

“謝陛下賜名,只是……為何要叫長金?”

“那日我見你在船上睡去,口中呢喃著‘我要嘗嘗今日的桂花糕’,甚是有趣,便想叫你長金,但不是那二字,而是長命百歲之長,火流金鑠之金。”

做夢時的囈語讓人聽去,朱長金一時間又羞又氣,未經過頭腦,便努著嘴,擡起手狠狠拍了下他的肩膀。

啪!

一掌下去,她才反應過來,自己並非十來歲的小孩,在市井間同男孩子嬉戲打鬧。

現在自己在深宮之中,稍有不慎便會犯下大錯。

對官家動手,不知會惹下多大的罪責。

“妾身謝陛下賜名。”朱長金為了緩解緊張,說道。

趙頊沒有說話,只是微微揚了下嘴角。

“妾身還謝陛下為我添衣。”朱長金又說道。

她想要試探,但又夾雜著一絲逗弄,在過往的日子裏,對於不討厭的男子,朱長金總是喜歡想方設法逗對方,但當對方更進一步時,朱長金就不知該如何做了。

趙頊一腳抵在地上,秋千微微蕩了起來。

“我只是覺得,天地間若有此般寧靜,便不應打攪。”

他轉過臉,目光如清冷潭水,卻讓朱長金周身燥熱不安。

“妾身只是借著好天氣,睡了過去。”

“那時你所夢為何?”他輕聲問道。

“夢見王大人被調走,來了一位新的紀大人,紀大人為人寬厚,常給我們帶些宮外的珍饈……”

“還有呢?”

朱長金感覺他湊得更近了些,貼著他的那側身子都像進了烤爐一般。

“妾身夢見鳶尾開了……”

“鳶尾……花期還差半月。”

“今年濕熱,鳶尾說不定已經開了。”

“你又未見,怎知它開了?”

朱長金臉頰漲得通紅,但仍是倔強般扭過頭。

“官家身上落了花瓣。”

“在何處?”

趙頊低下頭看了一圈,問道。

朱長金鬥起膽子,捏了下他飽滿透粉的下唇。

“在這裏,陛下看不到。”

秋千停了。

她看到,一屢不易察覺的緋紅爬過了少年臉頰。

四目相對,兩顆心都受夠了束縛,想要跳到廣闊的天地中。

不知是誰先湊上前,待朱長金清醒過來時,兩張炙熱的唇已貼在了一起。

她感覺自己像一塊幹涸多年的枯木,終於落入了無邊汪洋,肆意徜徉、吮吸著周遭的甘貽。

趁著萬物沒留神,雨也突然大了起來,淅淅瀝瀝地沖刷著地上的卵石,洗濯枝杈中鉆出的嫩芽,拍打著纖薄的梨花花蕊。

雨聲如巨大的帷幔,遮蓋住兩人的身影。

朱長金體味著他綿軟的唇,趙頊一手緊緊摟在她的腰間,一手輕撫著她被雨打濕的鬢發。

她感覺喘不上氣,要醉倒在這溫柔鄉中,可剛要抽離,他就輕咬住了她的下唇,手一用力,把她的腰肢緊緊拉倒身前。

趙頊雙手摩挲著她的腰身與脖頸,朱長金也緊緊抱住他的後背,手貼在他寬闊的背脊上。

一個炙熱硬物抵在了她大腿邊。

最多是一個吻而已。

朱長金心想,隨即用力把他推開,自己也從秋千上離開。

她不想落得不幸下場。

以她的出身,官家的寵愛只會讓她成為眾矢之的。

“陛下,妾身失禮……”

趙頊被推開後,淺褐色瞳仁中帶著些許慍怒。

“你這是為何?”

“妾身出身低寒,受不住陛下的恩寵,陛下還是放過妾身吧!”

朱長金咬著下唇,頷首道。

“女媧造人時,用得皆是黃泥,世人本就沒有差別,怎會有高低貴賤之分呢?”

趙頊認真道。

朱長金曾聽過,趙頊不同以往的官家。他生下來時並非皇子,只是一名王爺的孩子,在汴京市井中長大,直到先帝絕嗣,才將皇位傳給他父親,他父親過世後,他才成為如今的官家。

可她從未t想到,官家居然能說出這種話來。

位高、權勢者欺壓百姓,一直是自然之理,此前,她都活在此般天地之中,從未有人對她說出這番話來。

朱長金感覺五臟六腑都在震顫,她側過身,不想讓官家看到自己淚盈於睫。

“陛下……”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妾身為賠罪,為陛下唱一曲。”朱長金清了清嗓子。

“什麽曲子?”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朱長金沒有回答,兀自唱了起來。

這是上個月,執筆女官教她的前朝詞曲《長命女》,那是朱長金最喜歡的一首詞。

“三願為何?”趙頊饒有興趣地配合道。

“妾有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一曲終了,朱長金回過身,臉上掛著兩道淚痕。

“這一曲不夠。”趙頊道。

“不夠什麽?”

“不夠賠罪。”

“那該如何賠罪?”

“該罰。”

“罰什麽?”

趙頊忽地從秋千上起身,一把將朱長金抱在懷中。

“罰你與我歲歲長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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