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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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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人間

萬安期於人世逗留一十二載,眼中所見,不過夏日晨霧氤氳,雨天倒影婆娑,松針融雪結露。

耳畔所聞,不過汴河日夜熙攘,萬姓歌舞響樂,走獸鳥雀啁啾。

其餘無論是醒時所夢,還是尋常癡妄,他都覺得人世雖算不上一方凈土,但也並非修羅場。哪怕自己仍有許多未曾見證之景,未曾相遇之人,對天地只有一知半解,但他仍認為,世上不應生出這般事。

當冰涼的刀刃貼在他面頰,如冰塊般滑下時,他好似明白過來什麽。

魚噬蝦蟲,蝦掠蜉蝣,鷹隼捕燕雀,豺狼獵畜禽。

人與飛禽走獸似乎沒什麽不同,都要尋一個位置,遇弱則趨近,遇強則退避。

那一刀刮過萬安期白嫩的肌膚,老者殘留的滑膩涎液讓刀刃打了滑,沒能將肉切下,只在他臉上留下一道血口,淌出兩股艷紅血滴。

婦人向手心啐了口唾沫,一腳踩住萬安期的頭發,對著方才的刀口,準備再切一刀。

她手中的刀抵在萬安期臉上時,突然停了下來。

萬安期在笑。

他笑得如同看到了滑稽事一般,整張臉和胸膛都不住顫抖。

一聲聲笑讓行屍們不再進食,紛紛看向萬安期與婦人。

婦人也十分不解,手中的刀一會兒要落下一會兒擡起,終究還是問了出來。

“恁笑啥?”

“剛才是你公爹?”

萬安期問道。

“是,咋?”

“沒事,我聽錯了。”萬安期搖了搖頭。

“他跟你說啥了?”婦人將刀放到一邊,追問道。

“你沒聽見?”

“到底說了啥?”婦人著急道。

“他說,老二找的媳婦再不中,也比你強……”

“扯吧,就二淑那德行,連個豆角都烀不熟……”

“二淑能生,你就是個不會下蛋的雞。”

婦人的眼皮不停跳動,上唇嘴角也牽了起來。

她站起身,快步走向裝滿殘肢的大甕旁,彎下身子翻了半天,最後掏出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來,讓恁兒來跟你說……”

婦人拿著人頭走到老者身前,大吼道。

“是俺不會下蛋,還是他播不下種?你個老鱉犢子整天吃俺的喝俺的,屎尿也是俺給恁端……”

婦人越罵越亢奮,最後將手裏的人頭重重甩向老者。

老者的脖頸被砸得彎折,斜著腦袋怔怔地看著婦人。

半晌,婦人緩過了神,一回頭,發現地上的萬安期不知所蹤。

“小t崽兒嘞?”婦人撿起菜刀,四下尋著。

吱呦吱呦的響聲引起了婦人的註意。

她順著聲響望去,一截腿骨不知何時跑到了水磨的扇輪裏,弄得整個磨發出刺耳的聲響。

婦人急忙跑去,俯下身掏出那截腿骨。

忽然間,萬安期出現在她身後,蹦跳著撞向她。

婦人驚叫一聲,兩腳失了平衡,向前跌倒。

她盤在頭頂的發髻散開,幹枯的長發掛在扇輪之上。

婦人抓著自己的頭發,嚎叫不止。

流水拍打扇輪,驅動著整個水磨不停運轉,扇輪卷起婦人的頭發,將她整個提到半空,隨後扇輪轉進了地板凹槽下,婦人的頭顱被帶進水裏,而身子卻卡在地上。

扇輪停下片刻,隨後伴隨著不起眼兒的斷裂聲,又再度運轉起來。

婦人的身子趴在扇輪旁,對側扇輪再度升起時,她斷開的頭顱也隨著扇片旋轉。

她的身子朝一側倒下,脖頸中接連噴出兩股鮮血,宛若鑿開一孔的水缸。

趴在木盆前喝肉糜的行屍擡起頭,嗅著空氣中飄散的鮮血氣味,又聚向婦人的身旁,啃咬起她的血肉來。

那名斷了手指的老者,歪著腦袋,盯著水磨扇輪上婦人的頭顱,雙眼也跟著扇片一圈圈旋轉。

萬安期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不斷磨蹭著地上的菜刀,將捆住雙手的腸衣割斷,隨後又用菜刀切開捆住兩腳的腸衣。

他撿起菜刀,渾身發抖地站起身來,向門外跑去。

“不會下蛋的雞”是有一年盈盈姨因為缺斤短兩,與街口賣蜜餞的胖婆娘罵了起來,這話一出口,那婆娘便吃了癟,鉆進屋裏沒再說一句話。

自那之後,胖婆娘像從未發生過這件事一樣,對盈盈姨客氣如初。

萬安期雖然對這話的概念一知半解,但親眼見證過它的作用。

窗外一片藏青,西邊天陲仍是攪不開的濃稠夜色,東方卻露出高聳的赤霞,映地周遭陣陣暗紅。

晨間的風似是攜著冰霜,肆意地割著人的皮肉,周舜卿的寢屋,向來都有著三層錦緞帷幔,隔絕著屋外的天光與嚴寒,一覺睡至午後也屬於常事。

窗欞的帷幔,向來不屬於四處漏風的鄉野土屋,陣陣冷風略過大地,在太陽升起前貪戀著片刻自在。

周舜卿身上的甲胄鐵片上凝結起點點寒霜,他冷得蜷縮成一團,牙關不停打架。

他一個冷顫,從睡夢中蘇醒過來。

木門敞著一道縫,伴隨著風而不斷關合,發出噠噠噠的聲響。

是不是有人闖入?周舜卿懷疑。

他環顧四周。

太妃在,錢燾在,自己也在,唯獨萬安期和張若沖不在。

周舜卿將神臂弩背在身後,悄然來到朱長金床邊,拿起她床邊立著的長劍,轉身走向門外。

“卿卿……”

從身後傳來的細聲呢喃讓周舜卿恍若隔世。

惟有他娘孟翩雲才會這樣叫他。

周舜卿猛地回過頭,看到朱長金側著臉,口鼻埋在長發之下,口中呢喃著夢中囈語。

“……輕輕放……放在上面便可……”

周舜卿長舒口氣,轉身離開。

太妃此前如此謹慎,卻能睡得這般沈。

想必也是因為有自己在門口守著,所以才能放心入睡,周舜卿想。

走出屋子,周舜卿聽見旁邊那間房傳來了陣陣怪聲,像一把糟爛的木頭椅子上坐了個大漢。

不知為何,從剛睡醒,周舜卿的肋間便隱隱作痛,像是被人狠狠踢了腳一般。

屋內傳來人的腳步聲,周舜卿拔出長劍,反握在右手,左手掏出神臂弩,緩緩走近。

推開木門的剎那,周舜卿只看到屋內漆黑一片,他剛要湊近,眼前便閃過一陣寒光。

待他反應過來時,一把鋒利的菜刀已經砍在他的肩頭,刀刃深深嵌在層疊的甲片中。

再深一毫,那刀刃便會斬斷筋骨。

“周大人?”

“萬安期?”

萬安期跑出門,周舜卿借著天光,看到萬安期渾身血汙,臉上還掛著一道血口。

周舜卿看了眼自己肩上的菜刀,又看了眼萬安期,大致猜到是怎麽回事。

萬安期定是被那五大三粗的婦人綁去做兒子,萬安期不從,好不容易逃出來,但也是挨了一頓打,打得他皮開肉綻,隨後他偷出菜刀,一路跑了出來,看到自己,一緊張便砍了過去。

“周大人……”

萬安期冷著臉,指了指屋內。

“她抓你去當兒子?”周舜卿問道。

“裏面有很多活屍。”萬安期說道。

婦人如果想抓他做兒子,那……行屍是怎麽回事呢?故事突然變得覆雜起來,或許,從一開始,自己便猜錯了。

周舜卿有些不忿,不僅因為自己猜錯,還因萬安期的稱呼。

自己、錢燾和朱太妃從來只叫他們為“行屍”,惟有郝隨固執己見,向來以“活屍”稱呼,像是顯得自己高人一等似的。

“行屍。”周舜卿糾正道,同時將神臂弩掏了出來,端在胸前。

“叫殿下起來,走,我斷後。”周舜卿命令道。

“你不殺了他們?”萬安期問道。

周舜卿有些吃驚,他轉頭看向萬安期,只見他的丹鳳眼仍帶著孩童的飽滿與圓潤,但眼神卻已不似兩人剛結識那般。

“為何要殺?”周舜卿問。

“他們吃人,活人一茬茬變死人,死人一茬茬變活屍,最後活屍越來越多,人與活屍也越來越沒分別……”

周舜卿歪著頭,似懂非懂地聽著。

“終有一日,你我也會變做活屍……不過在那之前,屋裏的活屍沖出來,也會把我們幾個全都吃了。”萬安期頓了下,冷冷道。

“話雖如此,但我一人,貿然闖入……”

周舜卿還未說完,萬安期便踮起腳,將他肩上的菜刀拔了下來。

“刃筋對不?”萬安期問。

“嗯?”周舜卿被問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說的,刃筋。”

周舜卿想起自己曾對萬安期說的刀劍之道,刃筋不對便斬不進去。

萬安期這一菜刀,雖然力道不足,但刀刃嵌入甲片,刃筋肯定是沒偏的。

“菜刀厚重粗短,刃筋自然較順,若是長劍……”

“你手裏的不是長劍?”

“是。”

“你會用嗎?”

剛踏入屋子的剎那,一股人血特有的甜腥氣直沖口鼻。

這屋不簡單。

當周舜卿認識到這點時,已經騎虎難下了。

萬安期不知抽了什麽風,非要自己進去,自己也不知道扭個什麽勁,還真吃了他的激將法。

“唉……老了……吃不進去了……”

一名身材矮小幹瘦的老者靠在墻邊,喃喃道。

他肚子漲得巨大,如同懷了三胞胎的孕婦。

那老者揉了揉自己碩大的肚子,不慎將肚皮摁破,一只腳從他肚子裏冒出頭來,隨後越伸越長,最後掉出來一根完整地小腿。

他的肚皮因此敞開了一個打洞,肉糜混著整塊的殘肢從他肚裏冒了出來,引來了周遭許多行屍。

聞聲而來的老者、老嫗紛紛趴在他面前,吮吸著地上流淌出來的汁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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