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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黑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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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黑蠟

“周大人,你聽見沒有?”

萬安期問道。

黃昏時,一行人停在永安縣東的馬面墻下,背靠著一口顏色斑駁的磚石水井,稍作歇息。

萬安期聽到車軲轆碾過硬土的聲響,便問周舜卿。

半個時辰前,周舜卿與朱長金已經歪著頭坐在地上睡去。

幾乎一夜沒睡的兩人一閉上眼,便沈沈地進入了夢鄉。

周舜卿絲毫未被驚動,他仰著頭,雙手縮進大袖之中,嘴唇一張一合,不知夢見了什麽。

朱長金抱著長劍,額頭枕著菱形劍格

劍的護手

淺淺睡著,一陣陣的溫熱鼻息在光滑劍柄上留下一片水霧。

她被萬安期的聲音驚醒,睜開滿是紅血絲的雙眼,疑惑地看向萬安期。

萬安期又聽了聽,發現聲音消失了。

“可能是聽錯了。”

朱長金轉了轉頭,看到朱福百無聊賴地拿著碎石子,在地上塗畫著。錢燾蹲在不遠處的土墩兒上擰鼻涕。

“他這樣有一陣兒了……”

萬安期指著錢燾說道。

“萬安期,我醒了……你要睡一會兒嗎?”

朱長金緩緩說道,示意自己來接替萬安期放風。

打了會盹兒,周身仍舊酸脹無比,但頭腦已清醒過來不少。

“不用了殿下,我不困,清早在屋裏睡過了。”

萬安期解釋道。

他並非真的不困,而是當下的景況裏,他根本睡不著。

向西望去,彎曲的街道盡頭被層疊的屋檐屋腳遮住,斜照下來的日光費力穿過天上的米糊狀濃雲,昏黃而又若即若離。

空氣中的血腥氣已散去不少,只餘雪水化在地裏的爛泥味道。

微弱天光裏,他看不清百步之外的東西,但他篤定地認為那些行屍並沒有去到別處,而是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身後,此時正躲在房門後、樹影下盯著他們一行人。

“這個年紀覺多,我看周大人還沒醒,你可以稍稍瞇一會兒。”

朱長金拿起一旁盛著水的兜鍪,抿了口水說道。

半個時辰前,幹渴至極的一行人撞了大運,在一截老城墻後面看到一口水井。眾人顧不上那麽多,讓周舜卿摘下兜鍪,然後用他腰間的束帶,和錢燾的青麻布束發,將兜鍪拴住來入井取水。

水中總有一股怪味兒。

朱長金在喝第一口時,便嘗出來,但當時只覺得是水裏泥沙太多,如今放置了半天,泥沙已經澄清,味道依然在。

面對朱長金的建議,萬安期不好將心中所想告訴他,只好搪塞道:“殿下,我真不困,軟和床褥睡得很香。”

朱長金聽到他的回答,楞了片刻,眼皮跳了兩下,隨即點了點頭。

她想起了杜鸝。

杜鸝死前說得一句話,便是“真軟啊”。

那時朱長金並未多想,以為只是杜鸝瀕死前的胡亂呢喃。

原來她是在說那床蠶絲被褥軟。

是啊,莫要說杜鸝了,自己在獲封皇妃之前,也從未睡過蠶絲編成的被褥。

“殿下你醒了……”

錢燾見朱長金醒了,便走了過來。

萬安期與朱長金看到錢燾眼圈紅腫,不斷吸著鼻涕,發出嗤嗤響聲。

“錢燾,沒事了,沒事的……”

朱長金拍了拍錢燾的肩膀,安慰道。

“耗……耗子沒了……”

錢燾低下頭,捂著臉再度啜泣起來。

“他不一定死了。”萬安期說道。

對萬安期來說,這話並非是安慰他的虛話。

畢竟誰都沒有親眼看見郝隨死,只是按照常人與常理推測,覺得這種情況下人一定活不成。

但事實並非都如人猜測一模一樣。

若是萬安期從未見過郝隨,只是像故事般道聽途說,那麽他一定會認為郝隨在行屍堆裏絕對活不成。

但他親眼見過郝隨,見過他五十步外射中紅梅姐的脖頸,見過他親手按照草圖將猛火油櫃裝了起來,見過他在打開地窖門時,救了所有人的命

那時,一行人窩在地窖中,饑渴交加,在猛火油櫃裝好後,都迫不及待地想出去。

朱福拉開鼓風,錢燾手摁著扳機,車頭沖向門口時,周舜卿兩大步走上前,搬開堵著木門的雜物,準備打開門。

萬安期突然想起什麽,忽地叫住周舜卿。

“別開門!”

周舜卿不解地看著萬安期。

“咱們都不知道猛火油櫃能不能用……這樣開門……”萬安期嘀咕了一句。t

“能用,是按草圖裝配齊全的。”郝隨說道。

“萬一,開門之後噴不出火,或是火不夠旺,那……”

“這小孩兒……”周舜卿打斷萬安期,準備直接打開門。

“他說的有情可依。”郝隨攔住周舜卿,又扭頭問萬安期:“你如何想的?”

“用火把門燒穿。火要是足,外面的行屍也會挨燒,木門燒完咱們就能出去;火要是不足,咱們也可以接著在裏頭待著。”

萬安期篤定道。

郝隨想了片刻,隨後點了點頭,道:“依他說的。”

周舜卿皺起眉,想說些什麽,但最後沒說出口。

“那我摁了?”錢燾怯怯問道。

“先別,等我片刻。”

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周舜卿摘下兜鍪,跑到神龕前,重重磕了三聲響頭,口中低聲念叨著。

“上神保佑舜卿,予我無撼勇、無垠力,若是幸得歸汴京,定給上神立廟砌碑,瓜果魚肉無算……”

說完,周舜卿擡頭,楞在原地。

“上神呢?”

“周大人,那是……”萬安期想要告知他實情,但被朱福攔住。

朱福目光篤定,向萬安期搖了搖頭。

“周大人,就差你了……”朱福招呼萬安期過來。

“燒吧。”郝隨左手端著弓,右手三指握著厚重的長刀,兩支夾著兩根箭矢,站在一側說道。

周舜卿雙手緊握車轅,朱福飛快地拉動風箱,錢燾用蠟燭點燃車頭前的火炬,摁下了扳機。

一束束流火撲向木門,木門的板條漸漸彎折,最後消匿於明亮的火焰之中。

萬安期站在車後,覺得雙頰被火光照地發燙。

門開了。

地上趴著的女子看到地窖內的眾人,兩眼發亮,張大嘴像是要說些什麽,但火焰接著貫穿她的周身。她的長發在火中迅速萎縮成一團,頭皮也愈發緊繃,露出花白的顱骨,片刻後不再動彈。

院中的數十個行屍聽見了動靜,紛紛跑向地窖門口。

前幾個行屍觸到火焰,還未進入地窖便倒在地上。

門前的屍堆越堆越高,漸漸遮住了噴射的火柱。

一名高大的老者伸著兩只僵硬的手臂,抓著一個正在燃燒的行屍沖進了地窖。

周舜卿不斷調整角度,讓火焰對著那名進入地窖的老者,但由於他身前的行屍所阻擋,火焰只燒掉了他的衣冠與毛發,並未燎到他的軀幹。

郝隨挽弓射去,箭矢貫穿了他的眼眶,他向前踉蹌兩步,最後倒在了車前,身子剛好擋住了猛火油櫃的噴油鐵罐前。

周舜卿上前想要推開他,但又跑來一名兵士。

郝隨又射出兩箭,一箭射向兵士面門,但箭頭被他的銅盔彈開,第二箭射穿兵士脖頸,但兵士卻未停下腳步。

“郝隨!”

周舜卿邊推著那名老者的屍體,邊大喊道。

郝隨跨步上前,在兵士進入地窖之前,揮舞長刀將他攔腰斬成兩截。

兵士被斬斷後,下半身踏著歪斜的步伐,最後錯過眾人,撞在地窖門前的土墻上摔倒。上半身則向前落去,徑直落在周舜卿身上,不斷啃咬著他的兜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周舜卿大叫一聲,站起身將那半截身子甩開。

那半截身子落在錢燾身上,錢燾猛地驚叫,手腳都不知該放在何處。他想站起身,頭卻被猛火油櫃車的扶手擋住。

錢燾發瘋似的向前跑,頂地油櫃車也隨他前行、打轉,火焰隨著火油四下噴射。

周舜卿拿起一塊不知是誰的焦屍,擋在自己與朱長金的身前。

萬安期跟著朱福站在油櫃車側面,隨著油櫃車一起打轉。

郝隨見狀,拿起一片木頭蓋子,穿過一陣又一陣火柱,跑到車後,將錢燾背上的兵士扔到一旁,然後將車扶穩。

周舜卿剛要松一口氣時,眼前閃過一道銀光。

他手中的焦屍被長劍貫穿口齒,劍尖自後頸穿出。

周舜卿方才註意到,那焦屍已張大了嘴,準備咬向自己抓他的手。

他的舌頭已耷拉在周舜卿手背,只要合上嘴,便能咬到周舜卿。

“把他推開。”兩手抓著劍柄的朱長金說道。

周舜卿楞了片刻,隨後會意,雙手抓住焦屍,朱長金緩緩將長劍抽回。

油櫃停下來後,郝隨與朱福一同將門前聚集的行屍燒了個幹凈,隨後推著車走出了地窖。

萬安期隨朱福來到地窖外,忽覺天地靜謐,宅邸的瓦礫中埋著大小不一的屍塊,院內的行屍已焚燒地差不多,院外的聽著動靜,也成群結隊地向眾人小跑著趕去。

“耗子你跟五哥走吧……”錢燾扶住郝隨肩頭,聲音顫抖。

“五哥你在汴京等我。”郝隨推開錢燾,點了點自己腰間箭壺中的箭矢,隨後趴到錢燾耳邊說了句什麽,隨後拿著長刀緩緩步入宅邸正門。

萬安期註意到,郝隨的脖頸一側,與左手手背,皆被火焰燒灼,起了密密麻麻的一串小泡。

這樣的人很難死。

半個時辰後,在馬面墻下,面對啜泣的錢燾,萬安期很想把這話告訴他。

不知為何,郝隨讓萬安期想起自己兒時養過的一條狗。

那狗叫黑蠟,因一身油光鋥亮、黃黑相間的毛色得名。

黑蠟不像那些官府看門的大狗那樣威風,長大後也不過一尺多長,小腦袋小爪子,一副狗盡可欺的模樣。

一日,街上的狗咬架,黑蠟不知為何被藥鋪秦掌櫃的大黃狗盯上,一直盯著黑蠟咬,頂它兩只大小的大黃狗上來就把它撲到,但黑蠟不知怎得,在地上一直拱,挪到了大黃狗身後,死死咬住他的後腿,任憑它如何甩,如何將它摔打在樹幹上也不松口。

最後,黑蠟一身是血,將毛塌濕地一縷一縷,大黃狗則瘸了一條腿,從那之後再也沒有欺負過黑蠟。

“錢燾,你就算再著急,不也幫不了他嗎?他既然要去找先帝,自然也是想明白了……”朱長金安慰道。

“殿下,我這命哎……唉!凈是些這樣的人,但是吧,還都跟我很好……我哭會兒就成,殿下別為我費心了……”錢燾答道。

“你為啥覺得耗子沒死?”隔了一會兒,錢燾冷不丁問萬安期。

“他是要把老官家送去皇陵對吧?”

“是啊……但那也不能……”

“他要把老官家送去皇陵。”萬安期重覆道。

“我知道啊,但就說是也不能這麽……”

“他要把老官家送去皇陵,不是要去送死,我覺得他知道該怎麽辦。”萬安期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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