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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宦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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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宦臣

“……你覺得是誰?!”

周舜卿突然喊了句夢話,隨後揣在袖子裏的手猛地伸出,恰好摟住了錢燾的腿,將他掀翻在地。

“你他媽的……”周舜卿雖然睜開了眼,但夢中的氣還未消去,擡起拳頭便要打錢燾。

“周大人你瘋啦?!”錢燾捂著臉,大喊道。

周舜卿清醒過來,急忙幫錢燾拍了拍衣領上的土。

“多有得罪……”

一旁的朱長金忍不住笑,口中的水噴了出去。

“殿下,失禮了……”周舜卿站起身,向朱長金低了下頭,同時看了眼萬安期,萬安期倒是沒敢嘲笑自己,只是嚇得後退了兩步。

周舜卿環顧四周,看著漸弱的天光不禁皺了下眉頭。

“殿下,天要落黑了,啟程吧。”

一行人再度啟程。

離開馬面墻後,兩旁的建築漸漸稀疏,青石板也變為車轍縱橫的泥路。

周舜卿雙手虎口處磨出了水泡。

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這樣過活,想來好笑,他之前還認為萬安期日後會是個拉車的,沒想到自己先拉起了車。

“周大人……方才夢到何物,可方便同我說說?”朱長金走到周舜卿身側,一只手輕輕搭在車轅上,發問道。

“回殿下,臣一驚醒,便把夢忘了。”周舜卿答道。

朱長金一聽便知,他說了謊,但也沒有繼續深究,她發問也不過是怕周舜卿途中頭腦發熱,撂挑子或是發起癲來。

聽到他還有心力扯謊,朱長金稍稍放了心,只是輕輕拍了拍周舜卿的小臂,又回到了他身後。

周舜卿已經有段時間沒做過這類夢了。

但偏偏在這種時候,這個吊詭的夢又冒了出來。

在這個夢裏,周舜卿總是四五歲的年紀,手也軟,腳也軟,時刻需要娘親抱著。

夢中總是水霧繚繞,所有人只有一個模糊身形,看不見五官。

一天,周舜卿最喜歡的撥浪鼓不見了,他哭著讓爹娘給他找,但爹娘一轉身,他便看見他娘親腰間掛著的,就是他的撥浪鼓。

他哭喊著讓娘親把撥浪鼓還他,但娘親總像看不見一般,嬉笑著在腰間摸了一圈,搖著頭說沒有。

周舜卿想要去搶,他爹又擋在前面,不讓他靠近娘。

夜裏,他趁娘睡去,偷偷去她床榻上取。

可剛一伸手,她腰間便鉆出來一條蛇,張著大嘴,露著毒牙作勢要咬他,周舜卿只好作罷。

後來,他在府上聽見長工們討論,說此地毒蛇泛濫,惟有雄黃可驅趕。

周舜卿便從藥房買了包雄黃,t夜裏趁著娘熟睡時,又來到了她身後。

那條蛇照例張著大嘴要咬他,但還未等蛇反應過來,周舜卿便將雄黃倒在了它身上。

蛇迅速縮回他娘衣服中,沒了動靜。

周舜卿再度伸手,終於拿到了自己心愛的撥浪鼓。

他轉動撥浪鼓,耳邊卻響起嘩啦的水聲。

周舜卿擡頭看,發現母親周身冒著白煙,皮肉與筋骨正一點兒一點兒的化成膿血。

他想要叫人,但聲響總也蓋不過那股水聲。

最後,他娘在床上化作了一灘血汙,只餘下幾件單薄衣裳。

周舜卿趴在床頭,一直哭到雞叫連成一片。

他父親以及府上的人不知他為何哭,他便告訴他們娘親死了。

父親笑著說娘沒死,就在那兒呢!說完指了指府邸大門。

四周水霧濃重,周舜卿揉著眼睛走過去,隱約看到門前站著個人,但絕對不是娘親。

那是一條蛇。

一條穿著娘親衣裳的蛇。

周舜卿告訴父親那不是娘親,父親便只是笑,然後揮手讓門前那條蛇過來。

腰肢粗過廟裏紅柱子的蛇聽到父親招呼,便直立起上半身,左右搖動著爬了過來,肚皮摩擦地面,散發著莎莎聲響。

周舜卿想要跑,卻被父親死死摁住。

他聽到那條蛇到了面前,一道巨大的影子擋在他身前,他嚇得要命,便緊緊閉上眼睛。

“快叫娘。”

父親連連說了好幾遍,周舜卿才縮著脖子,從牙縫中擠出了一句“娘”。

隨後,周舜卿感覺一條冰冷的信子摸了摸他的臉頰。

後來,那條蛇便真的如娘親一般,與周家人一同吃飯、睡覺、談天,仿佛除了周舜卿,誰都不覺得那是條蛇。

周舜卿找個機會逃出了周府,但剛走出去沒兩步,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中失了方向。

他蹲下身子,看到土路上殘留著一道巨大的波浪痕跡。

是那條巨蛇爬過的痕跡。

周舜卿強忍著恐懼,順著那波浪一路找回了周府。

但回到府中後,所有人連同父親在內都認不出自己。

他解釋自己是周舜卿,父親便說霧太大看不清是誰。

周舜卿眼角跳動,心中的悲慟與憤恨沖破天靈蓋,他掏出撥浪鼓,將它摔在地上,用腳踩得粉碎。

他質問父親,你覺得是誰?

對方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後居然抓了把雄黃粉,灑在周舜卿身上。

周舜卿一氣之下從夢中驚醒,險些把錢燾給打了。

成年之後,此般故事總是出現在周舜卿夢中,不是他娘親變作一條蛇,便是他父親認不出自己,或是自己變成蛇,被父親用長矛紮在樹上。

這類夢屢屢讓周舜卿魂不守舍,無論睡了多久都像一夜沒睡一般。

他曾找先生解過夢,試過許多法子——摻著朱砂的符水、沒長腿的蛤蟆熬成的湯、榆樹根上長得雞蛋大小的瘤子,他一一吃進了肚裏,但這類兇夢卻仍是持續。

他上次做這個夢,還是半年前,他被從邊軍調回汴京,住進周氏在汴京的舊宅那夜。

一行人走在雪將將融化後的泥濘小徑上,西邊天穹扯上了一條深淺分明的絳紅紗巾,空氣寒涼,風來回吹拂,如同細小的涼沙礫撲打在臉上。

周舜卿用大袖裹住手掌,推著油櫃車一路前行。

朱長金與周舜卿並排走,萬安期緊跟在朱長金身旁,時不時地向前方眺望。

錢燾踉蹌地走在隊伍最後,三步一回首,盼望著郝隨能出現在視野裏。

朱福仍是僵著臉,在車右側邁著平穩的步伐,一路沒有言語。

“錢大人,你和郝大人是怎麽認識的?”

萬安期突然問道。

一方面他確實有些好奇,但更重要的是,萬安期感覺到大家若是一直這般沈悶著,或許有人會瘋掉,若是出了岔子,自己在這種景況下是絕對活不下去的。

同時,他又有些後悔,其實在前幾日,他聽到棺槨裏的動靜時,他便想偷偷跑掉。

但起先都被人給抓回去,後來總是被朱福勸住,朱福覺得這錢不賺白不賺,不就是起個屍嘛,總比窮死強。

不過現在他怪不得朱福,若不是他用金釵紮他,朱福如今也不會……

“我什麽大人啊……叫我錢燾便可……雖說我在入內省有些年頭了,又一直在殿下左右,宮裏有人見面叫我……”

“他問郝隨的事兒呢。”朱長金打斷道。

萬安期看著朱長金看錢燾的眼光,好像她也不知道兩人的關系。

“郝隨叫你五哥,難不成你前頭還有四個?”周舜卿好奇問道。

“不是不是,他姓郝我姓錢,怎麽都不能是一窩出來的吧……”錢燾說道。

“倒也對……”周舜卿道。

“不知周大人聽沒聽過弓馬子弟所?”錢燾問。

“弓馬子弟所……在汴京?”周舜卿問。

“對。”

“在汴京我不可能不知道。”

“那你還真是不知道。”

錢燾暫時忘了郝隨的事兒,深吸口氣說了起來。

“弓馬子弟所,仁宗慶歷年間就有了,到今天五六十年了吧……起先是因禁軍武備廢弛,仁宗皇帝覺得要想光覆武德,還得先習武。所以便建了個弓馬子弟所,招世家貴戚子弟來京習武,日後或是從軍,或是拱衛陛下,可……”

“不對啊,這弓馬子弟所我應該知道吧?”

周舜卿是世家之子,考不上功名,父親讓他習武從軍,但只是請了個老校官來教他,並未將他送去所謂的弓馬子弟所。

“你聽我慢慢說……周大人你習過武你明白,練武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牙還沒長齊就得練勁兒,人比劍高了就練刀劍、水性,再大點兒練槍,成年之後再習騎、射,可苦了,是吧周大人?”

錢燾事無巨細地說著,周舜卿只是點頭,沒有應聲。

在這之前,他並不知道習武要練這麽多東西。

當年,周舜卿跟著那個老軍校練了三年的刀與劍,騎術和弩是他去邊軍忠厚才學會的。

三年之後,老軍校從周家拿了一大筆金銀絹布,當著周老爺的面兒拍了拍周舜卿的肩膀,宣布他從此出師。

“那些個生在世家大族、從小嬌生慣養的少主們,哪能受得了這般委屈……不是說你哈周大人,是說那些個……招進來的人吧,沒練兩天便鬧著要回去。最主要吧,我覺得還是練好一身武藝,對他們來說也沒什麽用,為啥沒用呢?這周大人肯定也知道……”

“命官分文武兩班,文臣可統軍,武將不可參政事。在軍中,同級武將也要受文臣節制,不過……文武兩道本就是個虛名,武人習辭賦、經論,也可入朝為文臣,一般都沒分那麽清……”

周舜卿原本便只是個邊軍小武官,而後因大伯去世,而接受蔭補

兩宋時期的選官制度,一般是用來照顧士大夫階級,為其提供相應的官職。

,入朝為太常寺少卿,從武轉文,也沒那麽難。

“這話不假,但若要為高官,是不是得考取功名?”錢燾問。

“是。”

“那為何不從一開始就讀聖賢書,考取功名入朝為官,何必還要習武呢?”

這不是考不上功名嘛!

周舜卿把話壓在了心裏,沒有說出來。

“後來仁宗皇帝便不招貴戚子弟,改從前後兩省招人。”

“前後省?”

周舜卿如此問,並非因為他不知前後省是什麽。

內侍省與入內內侍省,宮裏人習慣稱之為前後省。

兩省都是宦官任主官,掌管宮中大小巨細事務,從官家、妃嬪的儀架、衣物、藥石,到各個殿、閣的清掃,都歸兩省統管。

內侍省主管皇城內的大殿,為前省;入內內侍省主管後宮寢殿,為後省。

他本以為,仁宗皇帝會從邊關蠻人村寨擇精勇習武,沒想到他要從宦官閹人中挑選。

本朝宦官統兵作戰並非少數,其中優異者也不勝枚舉,但周舜卿認為,他們只因自身為官家的眼線而統軍,而非因為勇武。

“對,但是吧……一點兒年紀就進宮,伺候這個伺候那個的,喘氣都不敢大聲,哪有習武的勁頭呀,於是仁宗皇帝又改了一轍,招前後省宦官的養子。”

“後來……成了嗎?”

周舜卿忽然意識到,自己不過是想知道錢燾和郝隨是什麽關系,但一跟錢燾聊起來,慢慢就會忘了一開始想要聊啥。

不過算了,郝隨這會兒多半也讓行屍給分著吃了,這會兒錢燾心裏肯定也不好受,就順著他說吧。

“當然成了,我說個名兒,你就知道了……王中正。”

“涇原路簽書經略司事王大人?”

“正是。”

周舜卿不僅知道這個名字,而且還見過他本人。

四年前,棺槨裏那個皇帝征發士卒民夫五十萬,分五路討伐西夏。王中正身為後省宦官,兼任一路大軍的渠帥,同時作為聖上的眼線,來監察、制衡其他武將。

彼時,周舜卿為王中正的下屬,負責押運糧草送去前線,途中周舜卿喝得大醉,又遇風沙暴遮天,便t誤信了當地老叟,走錯了路。

等周舜卿在戈壁灘和山溝裏轉了半個月,終於返回大營時,五路大軍已經慘敗。王中正早在朝廷定罪之前,便回到汴京,自請降職削官,自己擔下了所有罪責。

若不是因為王中正這一出,周舜卿定會因糧草失期而被發配流放,這會兒說不定還在西北撿馬糞球呢。

雖說在西北撿馬糞球,和被行屍分而食之,分不出哪個更慘,但對於王大人,他還是感激的。

這半年來他入朝為官,不少同僚都愛念叨“閹黨之禍”,周舜卿為了合群,也跟著他們一起說,甚至在背後罵出更難聽的話來。

但在他心裏,總覺得不對勁。

若是閹黨都那麽陰險狡詐,毒婦心腸,那王大人一定不是閹人。

“我認識王大人,多年前我們都在涇原路邊軍。”

“是吧?我就說周大人肯定認識……為啥要說王大人呢,王大人七歲入宮,在延福宮學了幾年的詩書、歷算還要藥理,後來仁宗皇帝覺得他是個好苗子,便給他送去弓馬子弟所習武。後來……慶歷宮變,周大人可聽說過?”

“那是當然……”

慶歷八年,四名皇城司親從官奪走衛兵刀劍,殺入仁宗皇帝寢宮,後來尋不得皇帝,便放火焚燒宮室,又砍死了幾名內侍和侍女。

後來宿衛兵來救駕,當場射殺了三人,剩下一人跑到宮墻上的望樓裏,第二天才抓到,但抓到他的兵士們當場便把他肢解,以至於時至今日,這事仍是個懸案。

周舜卿之所以知道這事,是因為他初次上朝時,因腰間掛了把佩劍,被宮門衛兵給攔了下來,衛兵們說其他大人帶的佩劍又窄又短,故而沒事,但周舜卿的那把光劍刃就三尺多長,不能帶進宮。

後來一個衛兵知道了周舜卿的身份,便私底下找他賠罪,給他講了慶歷宮變,表明稍微大一點的佩劍都不能帶進宮,讓周舜卿不要怪罪他們,都是職責所系。

“王中正王大人,便是當晚趕來救駕的宿衛軍之一,王大人站在西殿挽弓,三箭三中,救了仁宗皇帝一命,所以後來為朝廷重用……我和郝隨,都是王大人的養子,我在養子裏排第五,他老幺,又姓郝,所以都叫他耗子。”

“郝隨……他也是……”

周舜卿想說“閹人”但想到郝隨這會兒說不定已經死了,要是被他的魂兒聽見了就不好了。

錢燾點了點頭。

“我本來是唐州人,父親被流寇殺了以後,家裏人便覺得入宮是條好路子,便把我送給王大人做養子……”

“那郝隨呢?”

周舜卿問。

“他原本在汴京行乞,王大人找到他時,他就剩一口氣,沒想到最後還給救活了……起先我倆都在弓馬子弟所習武,但我實在是吃不了一點兒苦,便求王大人放我條生路,哪怕去運泔水都行……”

“所以你後來做了殿下的內侍,這我知道,那郝隨呢?”

周舜卿又問。

“其實耗子也跟我說過,讓我別把我倆的關系說出去,到時候犯了事會有牽連,但……我想周大人肯定是可以說的,耗子他從弓馬子弟所出來之後,便被安排為宿衛,就是看守宮門,後來先帝駕崩,王大人便把耗子引薦給太皇太後,在那之後我就知道的比較少了,他每天不見人影,也不知道都在幹啥……”

這樣就說得通了。

太皇太後在先帝駕崩後便開始主政,若郝隨是他的人,先帝以及“紫泥海”之事,自己不知情而郝隨之情,便都說得通了。

“錢燾,我在邊軍多年,從未見過郝大人那般身手,不必太過憂心……”

周舜卿說著拍了拍錢燾的肩膀。

錢燾長嘆一聲,雖然仍是憂慮,但臉色紅潤過來不少。

“郝大人在地窖門前,跟你說了什麽?”聽完兩人談話的萬安期突然問道。

萬安期記得郝隨在進入宅邸之前,對錢燾耳語了一句。

錢燾撲哧笑了出聲。

“耗子他說,五哥,你送活人,我送死人,你看咱倆誰先當上兩省都知

都知,官職名,內侍省與入內內飾省都以都知為最高長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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