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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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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是夜, 一支二十餘人的小隊縱馬疾馳在漆黑草原上。

檀述耶臉上、身上染滿鮮血,他身後跟隨的從重圍中殺出的部眾也俱已成了血人,其中一名部從所騎駿馬忽然痛苦地嘶鳴一聲, 隨即口中湧出白沫,軟軟地朝地上摔去。檀述耶見狀連忙勒馬止步,啞聲道:“暫且在此休息片刻罷。”

幾個部眾牽馬去吃草,另外的人燃起篝火,檀述耶頭顱低垂, 沈默地坐在篝火邊,部眾們雖瞧不清他的神情, 卻明顯地感受到了大汗的失落與沮喪。

有部眾出言勸慰道:“其他部落是受到了烏圖赫勒的蠱惑,才做出今日之舉,大汗不必理會。他們既不聽勸解, 便隨他們去,以後咱們管好自家部落便是。”

“他們不是受到了烏圖赫勒的蠱惑,他們是真心地向往寧朝的生活。”檀述耶漆黑的眼瞳中倒映出扭曲舞動的火焰, 他茫然失神地道:“這才是讓我感到絕望的地方, 如果北戎人都不想當北戎人了, 那北戎還能繼續存在嗎?”

部眾無法回答這樣深奧的問題, 一時陷入了怔忪。

而檀述耶也並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兀自望著深邃夜空, 那繁星璀璨處, 似有一顆流星在剎那間墜落, 而流星墜下的方向,漸漸亮起無數火把。

那熊熊燃燒的火焰讓他想起當年有如煉獄的張掖縣城, 而從煉獄中走出的故人也緩緩策馬而至。

鄭紅棉白馬銀槍,面如桃李, 冷若冰霜,她依舊是當年的模樣,只是此刻她的身後,跟著無數堅毅強悍的涼州兵。

“檀述耶,好久不見了。”

事已至此,檀述耶反倒平靜下來,他朝鄭紅棉咧嘴一笑,“是啊,兩年多了吧,是好久不見了。”

兩人仇敵相見,此時卻如老友重逢一般寒暄起來。

檀述耶看了看鄭紅棉身後,問:“文照呢,她怎麽不在這裏?”

鄭紅棉說:“我家文刺史說她在天水郡等你。”

檀述耶立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有些疲憊地捶了兩下膝蓋,隨即慢吞吞地站起身,重新握住了大槊,搖曳的篝火被他一腳踹滅。

檀述耶這邊再度陷入黑暗,與之相對的,漢軍那頭無數火把燃燒,幾乎將半邊天都照成白晝。

檀述耶率部眾再度上馬,而鄭紅棉只是冷靜地等待著。

檀述耶看著她,忽然想起了樂玄,那個在破敗的張掖縣城墻下戰鬥至最後一刻,最終還是死於他手中的男人。彼時彼刻,正如此時此刻,只是如今身份顛倒,他檀述耶終究成了那只不肯罷休的困獸。

“殺!”檀述耶狂舞大槊,率領僅剩的二十餘名部從,迎著涼州軍沖殺而去。

鄭紅棉右手輕擡,上百名甲胄精良、體力充沛的士兵催馬迎上,他們所過之處,兵戈鏘然而響,鮮血沿途噴湧,無數殘肢與慘叫此起彼伏地飛向半空。

人數、裝備的差距都過於懸殊,視死如歸的列昆部眾的最後一搏,在涼州兵的眼裏也不過是螳螂揮動前肢。他們殺人如割草,很快將大部分人都斬落馬下。

“殺!”只有檀述耶,他仍舊嘶吼著,手中大槊猛劈而下,被他擊中的士兵口噴鮮血翻身落馬,檀述耶正欲追擊,手中的大槊卻在此時“哢嚓”一聲,突然斷成了兩截。

跟隨自己多年的愛物驟然損毀,即使是檀述耶,心中也不免一時震動。他茫然低頭,額前淋漓的血液滑落眼眶,將他的視野染成茫茫血色。

猩紅一片中,他看見鄭紅棉揮手喝退了正要彎弓搭箭的士兵,自己持槍徑直朝他殺來。

檀述耶咧嘴笑開了,他想到自己年少時第一次隨祖父上戰場時,曾發誓要用這條性命來一統北戎,讓全北戎人都過上如寧朝子民一般安穩的日子。如今統合北戎的大業已然成了空想,這條性命也就只好就此留在戰場上。

“也好,北戎的勇士,合該戰死疆場。”

檀述耶猛然擡頭,眼中依舊耀熠著灼灼華光,他再度高喊:“殺——!”

槊頭與槍尖鏗然相觸,鄭紅棉手中銀槍寒氣逼人,上下翻飛。相較於兩年前那次驚慌失措的短兵相接,此刻她面色冷峻、眼神堅毅,銀槍如龍突出,招招直刺檀述耶要害。而檀述耶舉起半截大槊格擋,他原以為自己會永遠武藝絕倫、永遠精力充沛,可是此刻,他的心臟卻好似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緊攥著,將要榨幹他最後的力氣。

身上不知哪一處傷痛開始劇烈發作,檀述耶大口大口喘息著,遠處的深沈夜色漫入眼中,他眼前一黑,而就在此刻,鄭紅棉的銀槍格開他的半截大槊,穿透了他的左胸。

天地驟然一靜。

漫天璀璨的星光也好,遠處的火光也好,都是一束泡影一場幻夢,只有口中胸前噴湧的血液熾熱而真實。

檀述耶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他手中的半截大槊墜落,伸手反握住鄭紅棉露在外頭的槍桿,無限輕松地說:“我乃北戎大汗檀述耶,今日,予你戰功。”

說罷,他握住槍桿,往胸膛裏一刺。

檀述耶龐大的身軀慢慢向後仰倒,他飄忽茫然的視線轉向夜空,慢慢的,就什麽也看不見了。

鄭紅棉抽槍回身,望著檀述耶屍體的目光有一瞬怔楞,但她很快就回過神,欣喜地說:“走!帶上檀述耶,我們回天水向君侯報喜!”

·

“檀述耶,別來無恙。”

陰沈木匣中,盛放著那位曾經的北戎霸主,檀述耶灰敗的項上人頭。

文照悵然而得意的目光久久停留其上,最終木匣被再度合上,她擺了擺手,示意鄭紅棉將其撤下,“把檀述耶的頭顱,連同今年涼州給陛下的貢品一起送去洛京。”

鄭紅棉上前一步將木匣重新捧回手中,笑道:“陛下的誕辰就要到了,君侯這個禮物定能教他歡喜。”

“大兄除掉了我大寧的勁敵,又將涼州治理得井井有條,想必此次陛下定有重賞。”文良興致勃勃地道。

“咱們是必然有重賞的,倒是有的人恐怕要倒黴咯。”文成飛擠眉弄眼、幸災樂禍地道。

鄭紅棉連日領兵在外,消息不通,迷惑地問:“誰要倒黴了?”

文良也不免有些嘲笑地道:“還能有誰,自然是我們領兵在並州作戰近兩年也未得戰果的大將軍。”

文成飛嗤笑道:“他還當自己是如同大兄一般的英才人物呢,卻不知太行山逆賊哪裏是好對付的?憑他那幾手三腳貓的本事,還想在並州建功立業,真是笑話。”

“管他作什麽?”文照左手支頭,淡淡道:“反正陳近跟著今文經學派,是出不了頭的。咱們顧好自己,收拾收拾,準備著回洛京吧。”

鄭紅棉一怔,“君侯收到陛下的召令了?”

“尚未,不過檀述耶的頭顱送到,加之我在涼州任職已兩年有餘,陛下定然會召我回京述職,遲早的事而已。”文照頓了頓,“待述職之後,我們待在涼州的時日就不久了。”

聽到將要離開盡心經營數年的涼州,眾人一時都有些惆悵不舍,但想到文照和自己光明的未來,眼中又都亮起期許的光亮。

而心中燃起光芒的不止是涼州眾人,還有洛京城中古文經學派的大佬們。

“長明派兵斬殺了檀述耶,徹底剿滅其殘部,北戎其餘部落均表示願與大寧締結盟好,從此永不來犯!”

陸陵手捧那一張從涼州寄來的薄薄信紙,老眼中滾落熱淚,“我大寧多少仁人志士,前赴後繼也難以化解的難題,竟在長明手中解決了。”

陳潛也感慨萬分地道:“長明前去涼州時,我還說她是一腔少年意氣,誰知,誰知她竟真的做到了!”

陸陵折攏信紙,含笑道:“如今檀述耶的頭顱已送上北君山,想來長明很快就能回京了。”

何朔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敏銳地察覺到,“長明如此能幹,反倒襯得陳近愈發不堪,並州戰事拖延一年有餘,多少財貨都投了進去,堤壩堤壩沒修完,打仗仗也沒打好,想來陛下對於陳近早已心存不滿……不如咱們趁此時機,一同上書參奏陳近,好好打一打今文經學派的臉?”

陳潛蹙眉道:“陳近領兵在外,咱們卻在背後攻訐……這怕是不妥吧?”

何朔滿不在乎地一擺手,“怕什麽,縱使陳近一時兵敗,也有咱們長明頂上不是?屆時長明率涼州軍輕易平定太行山,說不得浪費的兵力財力,要遠遠少於任由陳近這樣無休止地折騰下去。”

“懷仁所言不無道理。”陸陵沈吟頷首。

見陸陵認同自己所言,何朔一喜,道:“我這就著人去準備,定不教那今文經學派有好日子過!”

何朔辦事絕不拖延,第二日,古文經學派的參奏陳近的文書就堆滿了姜望的案頭。

姜望才沈浸在北戎平定的大喜中,又被這無數的上書扯回到並州如泥潭般膠著的戰局中。他恨恨將文書丟回桌案,惱怒地道:“陳近那廝如此不爭氣,真是枉費了朕對他的信任!”

陳近是陳皇後和陳貴人的親兄長,皇長子的親舅舅,姜望也是因著這一層親眷關系才特意重用他,如今陳近辦事不力,古文經學派這無數封文書,打的不止是陳近的臉,更是在打皇帝本人的臉。

姜望越想越氣,張口欲言,胸膛卻忽然一堵,仿佛喘不過氣來似的,他腳下一軟,跌坐回龍椅上。虞澤見勢不好,連忙上前為他順氣,驚慌關切道:“陛下,您沒事兒吧?禦醫!即刻去宣禦醫!”

姜望好半天才緩過勁兒,劇烈地咳嗽一陣,蒼白的臉漲起病態的緋紅,啞聲道:“無妨,想來是有些氣急上頭了。”

虞澤道:“陛下,您這些時日身體常有不適,不若還是暫且斷了五石散和那些丹藥……”

姜望冷冷一眼剜來,虞澤頓時噤聲不敢再言。

“朕就是被陳近氣到了,同五石散和丹藥又有什麽幹系?”姜望喘息著冷聲道:“傳旨給陳近,令他一月之內速速鏟除逆賊,否則,待長明回來後,朕也用不著他在並州繼續待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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