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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魂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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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魂咒

蔡耀民和嚴冬父母一起離開了,像一家人那樣。

回到民宿的大客廳,嚴愛人和白海平已經不見了。

白冰潔跑過來,湊到荀陽耳邊小說聲說,“剛舅舅又打了小冬姐姐……”

接著,她又大聲說,“我爸媽估計回屋偷偷吵架去了,我上去看看他們。”

說完,她給李峰使眼色,二人隨即也上了樓。

一樓只剩嚴冬和荀陽。

他看著坐在沙發上失神的嚴冬,陷入深深的無力之中。

她的家人看向她的視線是那樣模糊,以至於給她的傷害是那樣精準。

她的臉頰上那抹不自然的紅暈,像是她偶爾浮現的胎記,提醒著這個家帶給她的烙印。那不僅是嚴敬人打下的耳光,也是杜俊芳皺起的眉頭,是白海平汙穢的眼睛,嚴愛人冷淡的嘴角,是郝梅蓮刻薄的話語,甚至嚴夏疏遠的背影……

他們以家人的名義對她施以酷刑,她也曾以為那是愛的動作,同他們一道,一針一線地縫住了自己的嘴巴。從不敢說,不能說,到不必說,她看清身上的疤痕,也認清了自己的身份,終於想要逃出牢籠。可惜,她逃獄失敗了——如果,“行刺”白海平是她逃出心牢般的孤註一擲。

她還會再次“行刺”嗎?他希望她再度犯險嗎?

覆仇,能帶來解脫嗎?

他想問她,也想問自己。

可他知道,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他和她一樣,沒有選擇。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輪廓。可他分明看見她被一層寒霜覆蓋,冰天雪地裏,她被看不見的鐵鏈束住手腳,連同靈魂一起。

審視她的,不是童年的攝像機。

是全家人托起的攝像機。

荀陽站在她面前,胸腔湧動著覆雜的情緒。他心裏充滿了愧疚,那些沒有思慮周全的好意可能無意中給她造成了新的傷害。

他的雙手不自覺地握緊,然後又放松。

他緩緩地走向廚房,打開冰箱,取出冰袋,用一條幹凈的毛巾包裹住,然後輕輕地走回客廳,蹲在嚴冬的面前,將冰袋輕輕敷在她的臉頰上,試圖減輕她的疼痛。

他的動作溫柔而謹慎,可嚴冬依舊止不住地顫抖。荀陽終於忍不住,起身把她抱在懷裏。

“沒事了。”他輕聲安慰,聲音裏的堅定稍稍驅散了嚴冬的不安。

她的耳朵貼著他的胸膛,清晰地聽著荀陽的心跳。他胸膛傳來的溫度,一點點融化著她身體裏的冰霜。至少這一刻,她感到一絲溫暖。

不知過了多久,她擡頭迎上他的目光。

“我們去林子裏走走吧。”

或許是為了暫時避開人,或許是想換個心情,嚴冬提議去附近轉轉。

走出院子的時候,荀陽擡頭看了看樓上,沒什麽動靜,放心地帶嚴冬走出了民宿的大院。

二人來到密林之中,被樹蔭和蟲鳴包圍,腳下的落葉在他們的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響,耳邊時不時傳來神隱寺的鐘聲,倒也治愈。一路上,他們沒有說話,只是享受著這份難得的寧靜。走著走著,竟發現一條小河,他們在旁邊的石塊上坐了下來。

“剛才,謝謝你替我父親說話。不過……你為什麽那麽肯定,那是個冤案呢……畢竟受害人……是你的親姑姑。”荀陽終於忍不住開口。

嚴冬側過臉,看向粼粼的水面。

“我不想你因為我,被這樣的人惡心到,所以……就算我沒證據,我也那樣說了……而且,我確實覺得你父親的失蹤很詭異,我也覺得我姑姑不像是……被強奸了還四處嚷嚷得讓所有人都知道的……那種人,所以我才覺得有隱情吧。”

“你也懷疑你姑姑?”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一個連練習冊寫了錯字都要撕掉整頁重寫的人。如果她的人生出現‘汙點’,她一定會努力抹掉吧。她是寧願吃啞巴虧也不要丟臉的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被強奸’是她的汙點,那她應該打碎牙齒和血吞才對。”

“嗯,會不會有一種可能,你父親的死真的和她無關,讓她緊張的只是我姑父……她害怕我姑父知道她婚前這些事,她害怕像蔡耀民這樣的有心之人知道,拿來利用、威脅或妨礙她的前途……”

“是嗎。”

或許過了今晚,你就知道我父親的死和她有沒有關系了。

荀陽這樣想著。

“這條河真幹凈……「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上學的時候,老師講過一個笑話。有一版錯誤的英譯,把這句話誤譯成‘如果你常坐在河邊,便可看見你敵人的屍首在河上漂過’。”

荀陽順著嚴冬的話看向河面,一如看向她的決心與踟躕。他低下頭,看著腳邊陰暗而明艷的苔蘚,又擡起頭,深深地看向嚴冬,“可惜人活著,就是既在岸上,也在水裏。”

嚴冬扭頭,也用饒有意味的眼神回望著他。

是啊,凝視河流的漩渦,自己也隨時會被卷入其中。

可覆仇之人,又怎會害怕厄運的沼潭。

“所以要像我們撈屍人一樣,能不下水,就不下水。”

聽到荀陽的“補充”,嚴冬被逗笑,荀陽也跟著大笑。

但終究是苦笑。

二人回去時,天色已晚,姑姑和姑父已經在院子裏張羅吃的,像是什麽都沒發生。

“抱抱和李峰呢?”

嚴冬擡頭看了眼,樓上的屋子黑漆漆地一片。

“他們跟著幾個民宿的工作人員去山頂露營了,說是有流星雨,今晚可能不回來了。”白海平一邊烤著他帶來的肉,一邊搖頭,“這倆人沒口福呀。”

“也罷,孩子出來一趟,隨他們去吧。我叮囑好那個民宿負責人了,是個姑娘,晚上她倆一個帳篷。”

“嗯,這兒離山頂很近,不用擔心。”嚴冬安慰道。

“肉烤好一些了,你們先吃著。”

荀陽若有所思,對嚴冬使了個眼色。

“一會兒和姑姑姑父吃完飯,咱倆也去吧。我車裏正好有裝備。”

不等嚴冬回答,嚴愛人嚷嚷了起來。

“你們一個個的,花著錢訂這麽大的房間,沒人享受,都要跑山上受那個洋罪,怎麽想的。”

“年輕人的事你少管,人家t談戀愛羅曼蒂克一下,你也要說。”白海平也插進來話,吐槽著嚴愛人。

嚴冬笑著說,“我還挺想去的,那今晚,姑姑姑父就兩個人享受大別墅吧。一人一個私湯,沒人打擾,多好哈哈。”

白海平趕緊接話,“沒錯,我跟你姑照原計劃,各泡各的,一人一間,互不打擾。”

嚴愛人也不甘示弱,“既然你們讓我獨享私湯,我就不客氣了。一個人睡,不要太爽。”

“那我上去拿點東西。”荀陽看氣氛不錯,起身離開了。

飯後幫忙收拾完廚房,荀陽和嚴冬便跟姑姑姑父告別,開車駛上山頂。

可車還沒開出多遠,荀陽便將車停了下來,喊嚴冬下車。

“做什麽?”

“帶你聽個響兒。”

“我猜,李峰大概也沒有真的去山頂吧。”

自從看到蔣曉美出現在車上,嚴冬就隱隱猜到他們想做什麽。他們跟她一再保證不會做危險的事,她才沒再繼續幹涉。

“別人我不管,我只關心我女朋友。”

黑暗之中,荀陽牽起嚴冬的手,穿過密林,又回到了民宿。

一片黑寂。

二人悄悄上樓,走向了女士們的大套間——和男士們的房間一南一北,以中間的大客廳相隔。

夜裏山間的風很涼爽,剛剛沐浴完畢的嚴愛人開著窗戶,留著夜燈,打算上床。

嚴冬和荀陽便躲在窗下,偷偷觀察著房間裏的動靜。

回房的時候,嚴愛人其實就註意到床上的被子拱成了一團,但一想或許是找東西的時候女兒弄亂的,她也就沒當回事。

沒想到,待她上床掀開被子,整個人躺上去,腳底竟觸到一個陶瓷感的東西,十分冰涼。

她起身慢慢推開身上的被子,借著夜燈想要看看是什麽東西,結果,竟是一張怒目圓睜的臉!

“啊!有鬼!”

嚴愛人嚇得一腳蹬在那張臉上,清脆的破裂聲傳到荀陽和嚴冬耳中。

五秒之後,緩過神的嚴愛人趕忙開燈,緊張地下床查看,這才發現,地上躺著的,是她家中擺放了多年的那個達摩不倒翁。此時,已經碎得四分五裂。

嚴冬在窗外看到,嚴愛人的臉色似乎比剛剛看到“鬼”還恐懼。

她整個人癱坐在地上,想要去觸碰那些陶瓷碎片,又害怕到不知如何下手。

“她在找什麽?”嚴冬小聲問荀陽。

“我爸的骨灰。”荀陽淡淡地說。

嚴冬驚得差點叫出聲,被荀陽及時用手捂住了嘴巴。

待她冷靜下來,荀陽才松開了手。

原來,被白海平叫上樓吃飯的那天,看到這個達摩的第一眼,荀陽就覺得不對勁。

不知為何,他覺得那眉如仙鶴、眼若銅鈴、胡須似龜的一張猙獰面孔,就是父親的化身。

這個動不起來的不倒翁,竟被嚴愛人從新婚珍藏到現在——像嚴冬說的,從姑姑姑父住青瀾園時,這個達摩就在了。

這個畫上一只眼睛代表許願的達摩,竟到現在都沒有畫上另一只眼睛還願,什麽願望是不死不休的呢?真的是嚴冬口中所謂的家宅平安麽?它到底是用來許願還是辟邪呢?

嚴冬帶荀陽參觀姑姑姑父家的書房時,荀陽便想找機會仔細看看那個達摩。於是,當姑父喊他們去餐廳,看嚴冬先離開了,荀陽趕忙從書櫃最高一格取下那個不倒翁,果然,在它的屁股後面發現了道符。

做撈屍人這麽多年,荀陽不可能不認識那東西。

那是一種為亡靈超度的符咒——破地獄咒。

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剛山

靈寶無量光洞照炎池煩

九幽諸罪魂身隨香雲旛

定慧青蓮花上生神永安

這種超度,往往是為了給地獄裏的魂魄帶來一線希望,讓其獲得凈化與解脫,獲得永恒的安寧,不要去禍亂人間。

往往最愛給死人用破地獄咒的,正是生前愧對死者的、那些心裏有鬼的人們。

荀陽在關口瀑布,就見過屍體因為物理原因呈現“詐屍”現象時,那些剛剛貼完符咒的心虛之人就嚇得什麽都交代了。只是那些“真話”被看作胡言亂語,無人在意。那些枉死在河底的人,連死了都要被“捂嘴”。

那個時候,荀陽怎麽也不會想到,父親竟也會是那個被捂嘴的“死人”。

嚴冬說過,嚴愛人最信怪力亂神,平時也恨不得什麽都拜一拜。他們去家裏吃飯的那晚,荀陽也確實看到櫥櫃處擺的佛龕、手串。這個達摩,更是她專程前往日本伊豆請回來的。

如此,荀陽更加懷疑了。

什麽人會害怕亡靈不安、怨念深厚、禍亂人間呢?

當然是愧對死者的人。

而想要讓破地獄咒起效,最管用的助力,便是死者的骨灰。

這個不倒翁之所以動彈不得,正是因為裏面註入了父親荀德光的骨灰。

李峰讓荀陽幫忙偷載蔣曉美時,他便順勢讓李峰幫了這個忙。

不明所以的白冰潔只聽李峰說,偷偷取出達摩不倒翁,就能知道父親是不是“好人”,便照做了。於是周六一大早,白冰潔按說好的,偷出來後,把裝有不倒翁的書包,悄悄放在了荀陽車上。

眾人抵達民宿後,忙著上樓看房間,荀陽在車上偷偷查看了不倒翁,果然,它的腦袋頂蓋處有一個帶蓋的註沙孔,打開以後,一股細微的塵埃在光線中輕輕飄散,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直到確認裏面真的是骨灰。

他知道,那是父親。

十二年,他終於找到他了。

他們終於團聚了。

那蒼白的灰燼靜靜地躺著,像他的一生,沒有怨言。

荀陽顫抖著雙手,握著那達摩,就像捧著父親的臉。

他將其中的骨灰倒入事先準備好的骨灰盒,像倒著過去十二年的沙漏。

它們一粒一粒地落下,恍惚間,荀陽以為那是父親雕刻小石雕時,從他手中落下的粉末。

可是,粉末倒盡,他都沒有看到父親的手。

他把骨灰盒緊緊抱在懷裏,他幻想過無數次和父親“重逢”的場景,沒想到竟是這樣平靜。

平靜到讓人憤怒。

放好骨灰盒,他看著手中變空的容器,對著那張兇神惡煞的臉,重新擠出笑容,轉身回到了新的沙漏裏。

趁晚上出發露營之前,荀陽佯裝上樓拿東西,偷偷將空了的不倒翁放入嚴愛人的被子裏。若她心裏有鬼——不,她心裏一定有鬼,一定會露出馬腳。

果然,嚴愛人嚇得打碎了不倒翁,滿地找骨灰,一片片翻起那些碎掉的瓷片,也沒尋到道符。這個達摩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這,是荀德光的冤魂作祟嗎?達摩碎了會怎麽樣,符咒丟了會怎麽樣,嚴愛人止不住地發抖,恐懼感迅速蔓延。

霎時間,她仿佛聽見了荀德光的哭聲,他跪在地上求她,求她放過自己,放過自己的家人。

她又聽見他的笑聲,笑她作惡多端,報應來了。

好像,還有他的罵聲,罵她是故事裏反咬農夫的毒蛇,歹毒心腸。

嚴愛人擡頭看著四周,好像有無數個荀德光的人臉,和達摩猙獰的面孔重疊,她嚇得再度叫出了聲。

“不要!不要!”

她呆坐在地上,抱著頭,閉上眼,努力讓自己鎮靜。

忽然,想起白天的事情,想到白海平上揚的嘴角,她恍然大悟,氣得握緊了拳頭。

這一定是白海平幹的,一定……

她立即起身,沖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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