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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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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射手

“你昨晚冒險做那些事……是為了李谷?”

蔣曉美看著李峰無奈地嘆了口氣。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說著,蔣曉美又戴上耳機,兩手插到褲兜裏,繼續以無事發生的神情向前走去。

李峰立即意會她的意思,和她一前一後拉開距離,小心地跟在後面。

這個蔣曉美……從來沒聽妹妹提過,是她之前在預科班的同學嗎?

作為哥哥,他一向自覺稱職,特別是父親早年南下幹活後,為了省錢很久都不回老家,哪怕過年都是一個電話了事——當然,也包括妹妹死了,北上的火車裏依舊沒有父親的身影。

或許他覺得回來也沒有用,或許他嫌女娃死得丟人敗興。

李峰知道,父親遠遠地灑兩滴眼淚,就是他最外放的情感表達了。

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

這是父親說過最有文化的話,也是他常常教導他們的話。

李峰始終牢記在心,所以他始終看不懂那些踩一腳別人就會快樂的人,而善帶來的,常常是軟弱的標簽。

無可奈何。

作為家中僅剩的男人,李峰不得不拔苗而起,保護多病的母親和年幼的妹妹,哪怕他只比妹妹大一歲——有時候就連他自己都忘了這一點。

他習慣了。

過早地接過父親的責任,讓他習慣了過早地成為一個能抗事兒的人。

小到做飯修理無所不能,大到為了保護家人可以逞兇鬥狠。

漸漸地,他戴上了半截父親的面具。

如果他只是李峰,只是李谷的哥哥,他會不會在妹妹面前更柔軟些,她會不會向自己傾訴更多心事?事情會不會壓根兒走不到最壞的一步……

如果……如果……

他不明白,老天爺為什麽會創造“如果”這種東西,是為了讓人類在無數次對失敗的覆盤中承認自己的渺小無能嗎?

承認自己無能,妹妹能回來嗎?

那麽“如果”有什麽用?

事實是,蔣曉美顯然知道他是李谷的哥哥,而自己對妹妹的事情一無所知。

蔣曉美將他帶到儲物室,平時她主動負責幫老師管理體育器材,有這裏的鑰匙。

她謹慎地把門反鎖好,走到厚厚的摔跤墊旁往上一靠,這才摘掉耳機,兩手往後一撐,審視起李峰來。

“你是為了李谷才屈尊來體校的吧,大才子。”

李峰一楞,看來自己猜得沒錯,蔣曉美和妹妹的關系很親近。

不等李峰回答,蔣曉美接著說:“為什麽她死了你才想起關心她,她活著的時候你幹嘛去了?”

這樣的話,李峰不知在心中罵了自己多少遍。

可真的親耳聽到,每個字都削尖了往他心口鉆,他知道,它們還會消散成無解的咒,爬進他的血管裏,日夜發作。

他知道解釋沒有用,有些人來到世上就是做可憐人的,越尋找公平就越顯得可憐,不如做一個不自知的可憐人,起碼不顯得可笑。

“你是不是和我一樣,懷疑她的死有問題。我後來想想,其實……她在放暑假前,就已經有一些不對勁了,只是我當時完全沒往那麽壞的方向去想……”

見蔣曉美沒怪自己轉移話題,李峰接著說,“你一定知道些什麽,不然你不會做那些,你告訴我,好嗎?”

蔣曉美的視線飄向窗戶,她不知道如何開口吐出那些沒有被證實的猜測。

李峰想到她的兔子掛件,想到昨晚的兔子屍體。

“兔子……兔子是什麽意思?”

李峰仿佛看見了她腦中的線索,生怕中斷般提示著她。

蔣曉美收回迷茫的視線,以另一種迷茫投向李峰,“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昨晚那些死兔子,都是我在學校後面那條破巷子撿到的。”

“你拿兔子當誘餌,總有原因吧?”

蔣曉美低頭,想起那個靜如深谷的少女。

從上預科班第一天起,蔣曉美就和李谷是上下鋪。她比李谷大一歲,性格也更外向。好像理所應當地,蔣曉美就照顧起李谷來。

李谷不愛說話,但喜歡聽對方扯天扯地,蔣曉美嘴裏總有說不完的明星八卦,李谷從來都是微笑著,聽得很認真。

二人很自然地成為了一起出操訓練、一起吃飯談心的好朋友。

李谷家條件不太好,人還單純,宿舍其他人讓她跑腿送臟衣服去洗衣房,她都不拒絕。對方付費給她,她也接著。她說,勞動賺錢不丟人,同學態度也挺好的,沒什麽。

她像一塊渴壞的海綿,什麽樣的水都可以吸收。

她很少和蔣曉美聊家裏,但很自豪有個成績厲害的哥哥。

她說他們的名字一峰一谷,一高一低,所以他學習好,她學習就差。

蔣曉美說不是的,峰有峰的遠方,谷有谷的回響。

說完李谷又是星星眼,崇拜而欣喜地看著蔣曉美。

蔣曉美看著她的眼睛,如同看向一眼見底的谷水。

蔣曉美的家就在市區,曾在某個周五晚上直接拉著李谷回家過周末。

李谷和蔣曉美一家人坐在飯桌前,滿滿一桌菜,在她看來是精心準備的美味,他們卻說時間匆忙,招待不周,讓她見諒。

蔣曉美的媽媽年輕時喜歡滿世界跑,如今在東方路開了一家小小的占蔔店,從東方的紫薇鬥數,到西方的星盤塔羅,沒有她不會的。

她一身叮叮當當,覆古又新潮,看得李谷直發楞。

“我爸求婚的時候,可是給我媽吹得天花亂墜,什麽以後她可以十指不沾陽春水,什麽他做她最安心的海港……那發言、那可真是拎著暖壺上飛機——高水“瓶”。結果呢,我媽的貢獻占家庭GDP總值的90%——占蔔店生意可太火爆了!”

聽蔣曉美說完,蔣爸爸不樂意了。

“誒誒誒,逆子,讓你說得好像我多挫一樣。公正點行不行,是你爸本來也還行,只是你媽她更行。咱承認你媽優秀,也別貶低我行不行?”

“行行行行行,沖你招待我朋友這手藝,勉強認可你的家庭地位。”

“嘿,你這孩子,老婆你管管。”

“我在誇我媽水平高好嗎?媽你一會兒也給小谷算算,免費的哦,小谷,大師級,別錯過。”

蔣媽媽只是溫柔地笑著。

李谷看著那雙見過世界的眼睛,只覺明亮而平靜。

晚上倆人睡一張床,蓋一個被子,說著悄悄話。

蔣曉美說,她的太陽星座本就是射手座,媽媽看她的星盤,月亮星座竟也是射手,看來她天生就是要當“射手”的。說著,她對著空中比劃著拉弓的姿勢。

李谷躺在蔣曉美旁邊,沒太聽進去她說什麽,腦子裏都是蔣媽媽身上那些鐲子、耳環發出的“叮叮當當”聲。

當然,還有那雙可以讓她沈溺的月亮灣般的眼睛。

那裏裝著全世界的月亮。

“你知道嗎?小谷,你也是射手座,你註定就是要去遠方的。”

聽到這話,李谷瞬間回過神來。

原來,不止“峰”有“峰的遠方”,“谷”也可以有“谷的遠方”。

她裹緊被子,滿足地睡去。

之後,李谷覺得叨擾,任憑蔣曉美說破嘴,也不願再去她家住。

蔣曉美便每周末都從家裏帶好吃的給李谷。

李谷不像從小接觸射箭的蔣曉美那般熱愛這項競技,她來這裏只是因為學習太差,以後也不會考到什t麽好學校,聽說畢業前在市級比賽拿到名次就有可能留校,她這才在升初二的時候選擇來體校念書。

是蔣曉美燃起李谷對射箭的熱愛。

“如果眼前的這個世界沒有你想要瞄準的靶子,就先射箭,再畫靶。”

看李谷微蹙眉頭,雙眼懵懂,蔣曉美索性從後面抱住她,兩手握住李谷的小臂,帶動她用力拉起弓——

“你射就對了!先射出去,你想要的世界就來了。”

李谷看起來似懂非懂,但她曉得刻苦練習沒錯。

蔣曉美的父母帶她去省城看射箭錦標賽,她拉上李谷一起。

她們坐在觀眾席,看著被柔光燈照亮的賽場和那些同樣被照亮的選手,好像看見未來的自己。她們手拉著手看完比賽全程,她們為勝者歡呼吶喊,好像正中黃心的不是別人,而是她們。

省城回來後,李谷射箭時的眼神似乎更堅定了。

她要好好訓練,她要射中靶心,她要參加比賽,不是為了將來留校,不是為了給家裏減輕負擔,是為了站在那裏,被柔光燈照亮。

是為了去遠方,“谷”也可以擁有的遠方。

都說練箭先養心,李谷能定心,蔣曉美的功勞占一半。

就這樣,有些功底的蔣曉美帶著李谷這個“小師妹”每天加時訓練,連教練都說李谷的進步了不得,第二年可以不用上預科班了,直接升一年級,上真正的專業課。

蔣曉美像小老師一樣成就感滿滿。

“我們可是‘射手’啊!”

當然,最開心的是,等到了新的學期,她們就可以一起上一年級了。

沒想到……

這是她一個人的新學期。

“李谷有個毛茸茸的白色斜挎包,上面‘長’著兩個可愛的兔子耳朵,從前大概她自己都沒覺得那個包有多特別,都是用來隨便裝裝書。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就很寶貝那個包……開始怕它臟了壞了,只有放假出校門才會背它。

那段時間,她像著魔一樣喜歡各種兔子元素的東西,我問她是不是戀愛了,她不承認,可是她明明快把‘熱戀’倆字寫臉上了。

我當時還有點難受,覺得李谷有事瞞著我,可是沒過多久,她突然換了個包,也像換了個人。我問她兔子包呢?她臉上的表情就開始不對勁,只跟我說包壞了,丟掉了。我知道她把其他所有兔子元素的物件全都一起扔了,只是不忍心戳破她。

從那以後我就很少見她笑了。我以為只是失戀,沒想到……早知道,我那個時候就該強硬一些,就算她煩我討厭我也要多問出一些東西來!也不至於現在都不知道她到底遇到什麽事了!”

蔣曉美說著,在身後的摔跤墊上重重地錘了幾拳。

看來,她昨晚也是試探地想要用兔子吊出來更多線索。

顯然,她的目的達到了,早操時聽那些女生說,有個叫“琪琪”的女生被嚇得不輕。

李峰想起,有段時間妹妹確實整個人明媚了不少,她甚至願意告訴他今年想要的生日禮物——兔子,她看上東方路綜合市場裏的一個流氓兔大玩偶。

若是從前,李谷萬萬不忍心讓哥哥從本就不多的生活費裏再摳出一丁點花在她身上,哪怕哥哥完全負擔得起。

那個大玩偶的原價對他們來說,確實有些貴。只是妹妹看中的那個流氓兔,眼睛下面還有類似淚痣的一坨東西,像是被店主或其他顧客弄臟了,她早就打聽好,那個可以便宜賣給他們。

看著妹妹得到一個微瑕品那麽開心,李峰心裏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

吃完飯和妹妹在路口告別,二人朝相反的方向各自回校。走了一截之後,他鬼使神差地回過頭,卻看到妹妹抱著玩偶上了一輛黑色凱美瑞轎車。

車牌號是“2121”,像是“愛你愛你”的諧音。

晚上,他往妹妹宿舍打電話,問起車的事情,妹妹支支吾吾地說,是遇到同學了,稍她一截。以為妹妹是臉皮薄,在宿舍不便多說,李峰也沒再追問。

沒想到,那輛凱美瑞的車主竟是白海平。

妹妹第一次向自己開口索要的禮物,竟是送給他的。

“我不是沒懷疑過白主任。”

聽完李峰的敘述,蔣曉美嘆了口氣。

“那段時間,她有時不時地提起過白主任,而且,我見過她和琪琪一起上白主任的車。只是她從沒跟我提過,我也就很識趣地沒去問她。小谷出事後,我去問過琪琪,是不是白主任對她們做了什麽,她堅決否認,只說白主任人很好,怪我為什麽要那樣汙蔑他。我又想是不是哪個高年級的渣男,可是毫無頭緒,唯一的線索只有……只有兔子!我只能掛一些兔子掛件,想著如果有什麽貓膩,是不是能吊出來些什麽。可是沒什麽用,我就算跑到白主任面前晃悠,他也不理我,我也沒發現哪個男生喜歡兔子……我也想過是不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可是昨晚唯獨琪琪被嚇成那樣,我怎麽能不多想!加上你剛說的事情,顯然白主任大有嫌疑!”

李峰的手緊緊捏在身側的籃球收納筐上,越捏越緊。

“可是……如果真的是他,他的車裏為什麽還會留著那個流氓兔呢?”

“他又做了什麽事情,讓小谷想不開呢。”

“我甚至不知道,我妹妹是想不開,還是意外……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二人又是一陣沈默。

“她……她是怎麽……出事的……”蔣曉美鼓足勇氣問了出來。

想到這個,李峰整個人塌了下去,籃球收納框剛剛被他抓過的地方,全是汗漬。

“還沒放暑假的時候,她就開始計劃要跟我和我媽去看關口瀑布。我媽身體不好,也不想亂花錢,可她堅持一定要我們都去。她一直念叨著我們沒有一起出去旅行過,就當是去隔壁縣短途旅行了,還拿出她攢的錢,說不用家裏花錢。”

說到這,李峰控制不住情緒,哽咽了起來。

“那天……她穿了自己最漂亮的新裙子,我們三個去了關口瀑布。一路上她都很開心,連我媽也被她帶動得氣色好了起來。我從來沒見過她那麽開心,那麽……放松,就像她今後的人生都是坦途了那樣放松……那天下了小雨,很快就停了,我們還看到了彩虹,大家都很開心。可是誰都沒註意,她不知怎麽就越過黃河岸邊的圍欄……栽了下去……她掉下去的時候沒有發出任何一點驚恐的聲音,就像是做好了準備……”

果然,一切早有征兆。李谷的死果然從她不對勁的那個時間起,就埋下了因。

蔣曉美的淚已經打濕了衣領。

雨後的關口瀑布,她不敢想象,那樣的水勢……李谷掉下去的時候該如何被瞬間吞沒。

她也不敢想象,李谷是懷著怎樣的心態跟他們一一告別。

放暑假前,李谷就偷偷寫好了一整套印著世界各地著名地標建築的明信片,壓在了床頭。

而那些明信片的擡頭,都是蔣曉美。

曉美:

你說過,我們要做世界的射手,因為理想的靶子無所不在。

我們可以去海洋射出金幣,可以去沙漠射出花朵。

可惜,我的弓箭永遠地斷掉了。

抱歉,不能如約做你的戰友。

寫完這些明信片,就當我看過世界了吧。

其實,怎麽能說我沒看過呢。

有你,已是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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