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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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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蔔命

平陽市精品臺第一記者,是嚴愛人職業生涯的高光,但還不夠。

如果說希望成為一名戰地記者是她青春年少時的孩子話,那麽成為市電視臺的正式記者,就是有生之年可以盡力實現的目標了。

在嚴愛人眼裏,她所在的精品臺是商業性質的頻道,工作也是合同制,市電視臺就不一樣了,國字號,對非科班出身的嚴愛人來說,是圓滿人生的標志。

如果能進入那個破舊的大樓,她的生活將就此光鮮。

以她半路出家的資質,上岸雖難,但可以夠一夠。

何況,她是做出爆點新聞的人。

從小,嚴愛人就是目標性極強的人,做什麽都希望做到最好。

她的世界,不容有錯。

就連鋼筆字,都寫得堪比印刷體,在沒有橫格打底的白紙上,走字筆直,像是機器完成得那樣漂亮。

那樣……沒有一絲人氣兒。

那些兒時的作業,郝梅蓮留到現在,逢人炫耀。

人們看到那沓厚厚的本子從頭到尾竟沒一處修改塗抹,行文一氣呵成,不知該佩服自小一絲不茍、才華斐然的嚴愛人,還是驚嘆這麽多年將其保存完好的郝梅蓮。

“我這女兒真是生來就講究,她小時候我們條件不好,讓她穿他哥的褲子,這孩子楞是給裁成了裙子,該上補丁的地方,也找了顏色相稱的布,先剪成蝴蝶樣式,再用最密的針腳縫上。你說說,她怎麽就這麽能……”

“我女兒啊,長得漂亮,又有本事,老公人好,女兒也乖,就連半t路改行都做得比別人好……”

雖說平時郝梅蓮講話多少都有些誇大的成分,但嚴愛人的優秀是眾人都看在眼裏的。

九十年代初,平陽師範根本沒有新聞專業,所以即便嚴愛人有心,也只能報了哲學系。念完大學回到永寧後,渾身武功無處施展的她去了供銷社,從追問人類活著的意義到掌管人類生存的食糧。

眾人津津樂道的,是嚴愛人明明已經在供銷社幹了六年,卻在27歲時逆天改命,去市裏工作——那個年頭記者的崗位尤其讓人高看一眼,名額更是少之又少,可嚴愛人就是做到了。

當永寧縣的親朋好友看到出現在電視上的嚴愛人,佩服的不是她的“能力”,而是她的“定力”。在永寧縣工作那幾年,說親的人踏破了門檻,她就是一個也看不上。

“佛祖說了,我的婚事,不能急。”

“佛祖說了,我的事業,有大運。”

“佛祖說了,我的好日子,在後頭。”

別人笑著搖搖頭,權當笑話聽。

“嚴家的女兒,自命不凡呀。”

但郝梅蓮支持女兒,她看著嚴愛人倔強的下巴,只說她有骨氣,像自己。

一年又一年,嚴愛人的工作和婚姻,眼看一輩子就要在小縣城這麽耽擱下去了,她偏給自己鑿出一塊天光,從此事業婚姻兩面光。

天之驕女。

縣裏的人這樣形容她。

一直以來,嚴愛人也這樣定位自己。

可是現在,她知道她栽了。

栽到一件陳年舊事上。

那件……橫在她人生關口處的舊事。

“嚴副主任,恭喜啊,聽說你要升遷了。”

走出辦公大樓,迎面走來的同事向自己道賀。

嚴愛人生平最恨這個“副”字,可是如果能順利進入市電視臺,去掉“副主任”這三個字,她也是願意的——只要她的工作證蓋章了“平陽市電視臺”六個大字。

更何況,出於她平時不錯的成績和這次獨家的爆點新聞,上頭說可以破格把職務也平遷過去。從“外室”地位的商業頻道到“嫡親”待遇的編制坑位,平遷原本的職務就相當於升遷。

嚴愛人心裏本應爽快,可眼下那件舊事就像一顆定時炸彈,她沒有一夜能安心合眼。

從在父親葬禮上收到那條短信開始,她就知道,她完蛋了。

“說什麽呢,沒影的事兒。”

嚴愛人表面淡定地應付了過去,擦肩而過的同事背著她撇了撇嘴。

她知道,做出那個爆點新聞之後,同事們沒少在背後揶揄她,“不是一般人”,“連親侄女都能利用”,“可得躲著點這種人”,“吃相難看”。

嚴愛人無所謂,比這還難聽的話,她年輕時聽過太多了。

她害怕的,是那些聽不見的聲音。

郝梅蓮最近念叨得緊,說了好幾次要去拜一拜,嚴愛人決定聽母親的話,去寺廟跑一趟。

只是,她並不想和母親一同前去,那只會讓她更加心煩意亂。

走到停車場,大豪已經在等她。

這些年來,嚴愛人也不知道大豪算她的什麽人。

同學?老鄉?同事?情人?

或者……幫兇?

總之在嚴愛人心裏,大豪已經變成了她最信任的人。

就算不信任,也不得不信任。

“哎呦,黃金搭檔又出去跑新聞了。嚴大記者出擊,肯定又有大新聞吧。”

出大門時,門房大爺自來熟地寒暄,嚴愛人尷尬地笑了笑,沒有回應。

車子駛出大院,大豪才把右手從方向盤上拿下來,蓋在嚴愛人的左手上。

嚴愛人把手抽了出來,“這才走了多遠,最近註意點吧,煩心事夠多了。”

“你最近這寺廟跑得有點勤啊。”

是啊,前段時間爆熱點新聞的時候,剛去了一趟。

當時也是大豪陪自己去的。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嚴愛人遇到事情都喜歡算一算、拜一拜,大概是從小受郝梅蓮的影響吧。以前她跟自己說,是因為有些話只能跟佛祖說。後來也不知為何,只能跟佛祖說的話,越來越多。

有時候白海平說她,一點都不像學哲學的。

她懟他,玄學就是東方的哲學。

“能不跑嗎,眼看著可以拿上次那件新聞當跳板,去市電視臺吃官餉,偏偏這時候出了大事,搞不好……得進去……”

說著,嚴愛人的手不安地在褲子上揉搓起來,六神無主地看著窗外。

大豪再次把手放了上去,奢望這樣可以捋順著她的情緒。

出殯那天收到短信後,嚴愛人安撫住哥哥,又及時地撒謊,才把這件事擺平。

嚴敬人比嚴愛人大整整7歲,母親又極寵這個妹妹,她雖強勢卻也孝順,做了很多他這個兒子為母親做不到的。特別是她的婚事,母親極滿意,相比之下,自己的婚姻就像不合格產品,不能讓母親抒懷。久而久之,在妹妹這個滿分模版面前,他這個當哥的,倒失了氣勢。

他也不知道,有關全家的事自己習慣了妹妹做決策,是因為她優秀,還是因為其他人的意見,母親總有意見。

他習慣了,妹妹說什麽,自然就是什麽。

嚴愛人說接到了市殯儀館的電話,屍體被運錯了。當著眾人的面,嚴敬人沒說什麽。

事實上,嚴愛人背著眾人撥的,是那個陌生號碼,對方根本就沒有接,她只能回短信過去。

“你是誰,在惡作劇嗎?快把遺體還回來!”

“看來有些事,比你父親更重要。”

“你究竟是誰!不怕我報警嗎?”

“行啊,只要你敢。”

“你到底想做什麽,第一條短信什麽意思?



“看來是失憶了,等你想起來,我們再聯絡。”

嚴愛人讓大豪找了個借口,去縣裏交警隊的熟人那裏去看監控,哪知對方說嚴敬人已經來過了,說是賓客有輛車從村裏離開後被剮了,想看看進城的監控有沒有拍下來。

大豪一聽就知道,嚴敬人也找了借口去查殯儀館的車,只好找借口讓熟人再給自己看一遍監控。果然,出殯那天半夜裏,有一輛福田G5從村口的方向駛入城區,又往市區的方向開走了。監控裏看去,車上的人本就模模糊糊,臉還蒙得嚴嚴實實,更看不清了。

一查,那輛車套的假牌,查不到車主信息。

線索斷了。

“你說,還能是誰。”

“那個人死了以後,他老婆就瘋了,兒子也失蹤了,還活著的話,今年……也該24了。”

“2000年到現在,竟然已經十二年了……那孩子當時才念小學五年級,你說,他都知道些什麽?”

“我們不報警,就是不敢賭……就是怕他手上有什麽證據,不然,怎麽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這時候回來了……”

“因為長大了……能……能報仇了。”

二人對視一眼,嚴愛人的眼睛裏全是惶恐。

嚴愛人的褲子已經被手心的汗捏濕了一塊,大豪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

“十二年了,什麽都灰飛煙滅了,他要是有證據,就不會偷屍體詐你了,你現在可得穩住,別慌。”

“可是……我們不報警,不是更說明心裏有鬼嗎?到時候他捅出去,怎麽圓?”

“沒有警察會去掘墳的,丟屍的事不是讓咱瞞過去了嗎?退一萬步,就算這人捅到警察那兒,咱一句‘屍體被偷了咱丟不起那人,人都死了不想節外生枝’就打哈哈過去了,這都小事兒。事已至此,就別想了,咱們不敢賭他有沒有證據,但敢賭他尋屍心切,只能從你嘴裏探口風。縣裏的人都知道當年他爸犯事兒後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他空口無憑,放心吧,他拿你沒辦法,只能幹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兒惡心你,賭的就是你心虛。該著急的是他,不是你。”

“可是我爸他……”

“這也是他的賭註之一,別著了他的道兒。道德感這種東西,不是用來自我審判的。咱倆能好,不就是早就把這玩意兒當屁了嗎?”

說完,倆人的手指已經緊扣在一起。

一個小時後,車已經開到郊區的西祖山。

山頂的神隱寺香火最旺,願也最靈。

二人沿著石板路,一路上默契地誰都沒有說話,一口氣爬到山頂。

好像把罪惡盡快吐給佛祖,他們就能盡早獲得赦免。

嚴愛人在佛祖前嘀嘀咕咕,又是燒香,又是許願,又是跪拜,最後找大師開光了一串地藏王菩薩辟邪佛珠,才心滿意足地起身離開。

僧人鞠躬,在他們的身後默念:

仁者,此者皆是南閻浮提行惡眾生,業感如是。

業力甚大,能敵須彌,能深巨海,能障聖道。

接著,擡起腰,嘴裏念著地藏菩薩滅定業真言,目送二人離去。

“握著這串珠子,總算心安些。”

嚴愛人看著手中那珠子,像是看向免死金牌,眼睛發光。

她的臉上總算一掃陰霾。雖然大豪知道,這只是暫時的。

“你覺得心安就好。”

大豪摟緊嚴愛人的肩膀,這麽多年了,他還是十分珍惜t和她相處的每一刻。

嚴愛人停下腳步,這才抽出念頭認真地看了眼身邊這個男人。

他苦守了自己那麽多年,沒有結婚,也無兒無女。

當年如果沒有那件事,他是不是早就過上了恬淡幸福的日子,他的孩子,是不是也和她的抱抱一樣大了。

她伸手摸了摸他黝黑的頭發,那裏已經長出了些許白發。

“大豪,這麽多年,委屈你了。”

“有裏子了,還要面子做什麽。”

他的眼神還是那麽溫柔。

嚴愛人有些心虛。

裏子,這東西存在嗎?

她是什麽時候給他的?

每每想到當年看不上的人,如今卻是自己虛脫時的支撐,嚴愛人就覺得諷刺。

嚴愛人收回視線,不再回應他。

終於能下山了。

希望下山之後,都是坦途。

大豪扶著嚴愛人,她的一只腳剛邁出山門,毫無預兆地,手串斷了。

在嚴愛人的尖叫聲裏,珠子滾落了一地。

一如她的厄運,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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