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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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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怎麽了?你有什麽事要和我說?”

進了房間,樓知秋邊把背包掛上邊問。

庭雨疏自從接了那個電話一直心神不寧,很難說到底是什麽情緒,別人看不出來,樓知秋卻感覺他明顯的忐忑緊張。

在外面的時候庭雨疏沒有多說,只告訴他回來有事和他講。

“小陽可以做骨髓移植了。”庭雨疏說,“我和小陽的不匹配,以前有一個和他配型成功的人……現在能做了。”他說得不是很清楚,這期間種種曲折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霍剛給你打的電話?”

“你怎麽認識他?”庭雨疏意外地看向樓知秋。

“你忘了我原來在護理院做過志願者嗎?在我們認識之前,我就知道小陽的情況了。”

他最開始到護理院做志願者的時候找院方了解過各個孩子的情況,看有沒有什麽能幫助的,說到庭彩陽的時候,院長很遺憾地嘆氣。

原來有個志願者在那邊,聽說有幾個孩子需要骨髓移植卻等不到配型,其中一個孩子,明明有個兄弟,卻沒法配型成功,那個志願者心生憐憫,就說試試自己的。

結果沒想到配型成功了,親兄弟四分之一配型成功的概率失敗了,他一個完全不相關的外人,幾萬分之一的概率,竟然成功了。

所有人都很開心,志願者也是爽快地答應了骨髓移植,但就在患者已經進入無菌病房,進行多次放療、化療,造血系統和免疫系統都已經停擺後,志願者卻臨時反悔說不捐了。

這可不是簡單的答應說要幫忙臨時要反悔那麽簡單。

骨髓移植手術的風險巨大,通俗講就是把患者先置之死地而後生,一旦決定骨髓移植都是慎之又慎,然而有一個微妙的事實是,作為骨髓捐獻的志願者,在任何時刻都撤銷反悔權利,沒有人能剝奪這份選擇的自由。

患者需要為了做手術而提前清髓,清髓也正是所謂的“死地”,將患者送入無菌病房,對其進行放療化療,清空患者原有的幹細胞,使免疫系統徹底停擺,在這個時候,任何一個普通的細菌侵入都會要人的命。

由於從捐獻者身上抽取的健康造血幹細胞保鮮期很短,所以必須要在患者清髓處理好後,才開始正式的捐獻。

盡管從科學上講捐獻骨髓對身體並沒有害,但不懂醫學的人卻容易以為以命換命。正因為捐助者隨時可以反悔,這一巨大的不確定性使得院方會再三給對方時間考慮,讓捐獻者知道手術中患者面臨的風險,為的就是怕不慎重的決定釀成悲劇。

畢竟臨到頭時,捐獻者可以輕易反悔,那麽患者呢?

這個故事裏的志願者便在最後時刻反悔了,這意味著,等不到他骨髓的男孩可能因為預處理後無法及時獲得造血幹細胞而病情加重,甚至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很多時候,如果沒有這次手術,患者也許還能有段穩定的光景,但如果志願者臨時反悔,也許不日就會死亡。

在道聽途說的故事裏,院長並沒有講那位哥哥怎麽樣。

那時樓知秋還不知道庭彩陽的哥哥是誰,只知道兄弟兩個人相依為命,他聽完感到唏噓和惋惜,在無助中出現的救命的希望,誰知道最後卻反而被人推向更深的絕望,對任何一個患者的親人來說都難以接受。

後來他知道了庭雨疏就是庭彩陽的哥哥,再想起這件事卻覺得酸澀得心疼,像有刀在自己心臟上淩遲一樣。

為什麽他的命這麽苦呢?樓知秋覺得自己對庭雨疏怎麽好都不為過,他再不願意庭雨疏吃一點苦了。

過去他從沒有主動和庭雨疏提起過這件事,怕惹庭雨疏傷心。

樓知秋讓庭雨疏到沙發上坐下,又給他倒了熱水,坐在他身邊。

“這次他想好了嗎?”

“嗯。他家裏出了事,很需要錢。”

聽到這個理由,樓知秋想說什麽,又選擇了沈默。

“你決定做這個手術?”

“做,”庭雨疏做這個決定並不容易,態度卻很堅定。“小陽不能再等了。”

“這是好事。”樓知秋輕輕地摩挲了一下他的手指。

“當然,”庭雨疏喝了口水,把杯子放了下來,“只是有點突然。”

他看起來沒有想象中那樣開心,反而有更多的擔憂,樓知秋於是問,“當時霍剛為什麽反悔?”

“他很害怕。”

“剛開始知道配型成功,他也很開心,很願意幫忙。他家裏情況不好,我說會報答他,那個時候他拒絕了,他說只是想做件好事幫幫別人。”

“在骨髓動員後,我不知道他想了什麽,逐漸有點猶豫。”庭雨疏扶著額頭,“那個時候我很擔心,因為小陽已經開始清髓了,我承受不了那樣的風險。我跟他說如果他想要報酬,多少錢都可以。”

他沈默了沒說話,樓知秋輕聲說,“你後悔說了那句話,是嗎?”

庭雨疏點頭,那時他關心則亂,說了最錯誤的話,“我把他嚇壞了,他說那麽多的錢,我不是想救人,是在買命。然後他就徹底消失了。”

多麽諷刺,人們本能地用錢來衡量付出。在這種時候,最具有流通性,又是每個人都需要的必需品,卻是最沒價值的東西。

“那天我去看小陽,他在病房裏,他問我……”庭雨疏手心冰涼,捂住臉抹了一下,蓋過了酸澀的眼睛。

小陽清髓後頭發全掉光了,整個人白得幾乎半透明,坐在床邊,是個不染塵埃的天使,他在玻璃那面看到前來看望自己的哥哥,一舉一動都顯得虛弱,拿著電話開心地不住擺手,眼睛笑成了月牙。

“他問我,‘哥哥,你今天吃了什麽,等我可以出去了,我也要和你一起吃’。”

他的聲音不是很穩,含著深深的絕望和恐懼。那個時候,他甚至不知道弟弟還能活多久,今天,明天?直到現在,想起那一刻,都渾身冰涼。

樓知秋眼睛發酸,他把庭雨疏抱住,環抱住他的背。沒什麽能安慰的,但是霍剛重新願意捐贈骨髓,又是必須要盡快解決的問題。

“你怪霍剛嗎?”

即使是自己處理這件事,也不能再以平常的心態和霍剛交流,更何況是庭雨疏?

“我恨他。”庭雨疏低低的聲音壓抑著痛苦的憤怒,“他有那麽長時間考慮,那麽多次機會可以反悔,為什麽要在小陽清髓後才反悔!”

樓知秋沒說話,順著他的背安撫著他的情緒。

骨髓捐助歷來因為偏見和誤解,讓人以為骨髓捐獻是犧牲自己的命為人續命,盡管有知識的科普,但就像迷信一般無法破除。能夠打破這個內心的迷障,鼓起勇氣捐贈骨髓當然是了不起的。

但做善事卻需要承擔責任,最忌諱的是把別人的苦難作為自己樂善好施的工具,獲得滿足感的跳板。

假如輕率地選擇伸出援手,知悉一切風險,卻又等到患者清髓後反悔,從而導致患者重癥不治身亡,為了他的正義感,卻把別人的性命當做兒戲,和謀殺有什麽區別!

庭彩陽無緣無故遭了這麽大的罪,一天比一天衰弱,庭雨疏怎麽可能不恨。

“霍剛是個好人,”庭雨疏抓緊了樓知秋後背的衣服,“這就是好人……”

那個年輕的男孩,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最初庭雨疏說要報答,他尚能保持無私。

然而即便霍剛想要做一個既能承擔責任又無私獻愛心的好人,最終卻因為控制不住內心未知的恐懼而逃跑。

想必他是糾葛過的,他感到羞愧,自責,卻仍然選擇了退縮,做一個怯懦的人。

在他選擇成為一個好人的時候,並未考慮過做一個好人究竟需要面對什麽。

如果人有偽善與真善之分,那麽無知的善良又是什麽善良?亦或是善良本身,就是一個偽概念?

一瞬間,樓知秋懂了很多事。他忽然理解了為什麽庭雨疏會說不在意別人的同情有沒有私心,善良是不是偽善,甚至是很久之前,他們剛剛認識時,他們一起看煙花的那天。

即使在人群中,庭雨疏也仿佛身處一片荒蕪,那時樓知秋想把煙花的燦爛帶給他,於是說了那些話,庭雨疏知道他的好心,卻只是淡淡笑了。

“是很美好,但也很短暫。”

他忽然理解了,庭雨疏究竟生活在什麽樣的寂寞裏。

在他的世界,沒有真善美,也沒有邪惡,只有人性。即使是所謂真正高尚的無私,存在的基礎也是混沌的陰霾。

樓知秋心中一慟。

“你想回去嗎?”樓知秋溫和的問,“如果你想的話……”

“我不能……”

樓知秋又順了順他的背,“先聽我說完。”

“你有很多責任,你向來都會做一個負責任的人,我知道你現在很為難,現在我們需要你,小陽也需要你,你要在這兩個責任沖突之間做出取舍。對嗎?”

小陽的狀況雖然穩定卻也充滿不確定,可以說幾乎沒有一天,庭雨疏不想起這件籠在心頭最大的陰霾,比死亡倒計時更可怕的是不知何時降臨的死神,因此骨髓移植的手術一有做的條件,不可能拖延,誰也不敢賭萬一的拖延。

“現在小陽最需要你,他身邊有很多人願意幫助他,他們都很善良,但是沒有人可以取代你。他已經經歷過一次失敗的手術,他其實心裏很害怕,需要你的陪伴和鼓勵。”

樓知秋剛認識庭彩陽的時候,他掉光的頭發正慢慢長出來,無論天怎麽熱,他總是戴著帽子。

有一天他們在一起吃飯看電視,看到電視劇裏的小和尚,庭彩陽摘掉帽子,說他之前也當過光頭,哥哥說他的頭圓得像燈泡,很可愛。

樓知秋問當時會害怕嗎?

庭彩陽想了想,說:“準備的過程很可怕,我吃不了東西,只能一直吐,感覺自己就像一張紙,輕飄飄的,那種感覺,如果你去想的話,就是你感覺自己越來越虛弱,還是很嚇人的,所以那個時候我不敢想,他們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我已經那樣很久了,我總感覺這裏不是我待的地方,我應該去另一個地方……”他說得很小聲,這種話他不敢和庭雨疏說,只能在樓知秋問的時候和他講內心的真實感受。

他低著頭,頭發稀薄,陽光落在上面時顯得小心翼翼,溫柔地梳著他的發,過於蒼白的肌膚幾乎是半透明的顏色,純潔無垢無邪,又因為過於失真,像來自天國,給人一種恐怖的不安,好像他隨時會離開這裏。

“但是我最害怕的是留下哥哥一個人怎麽辦。”

“每次他在窗外看我,和我打電話的時候。”小陽忍不住啜泣起來,“我都很害怕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哥哥已經沒有爸爸了,如果我也離開他,他一個人一定會很孤單……”

樓知秋用紙巾擦掉他的眼淚,歉疚道,“我們不說這個了。”

庭彩陽搖搖頭,這些事在他心裏憋了太久了,“他每次都跟我說會沒事的,讓我再等等,再堅持一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安慰我,但是我只能相信。”

紙巾用完,不等拿新的,小陽用袖子揩了眼淚,卻越哭越兇,“後來那個人說不捐了,哥哥其實很難過,但是他說對不起我……我覺得哥哥過得好累,他又沒有做錯什麽……明明只要我好起來一切都好了,可是我什麽都做不了,我連自己都救不了……”

樓知秋把他抱到懷裏,撫摸著他的頭發。

“我真的很害怕……”庭彩陽埋在他的懷裏,低低地嗚咽。

此時的情景就像曾經那般,樓知秋擁緊庭雨疏,輕柔地撫摸他的頭發。

“如果決定要做這個手術,小陽會吃很多苦,遭很多罪,在那之前他都需要你給他力量。你不會忍心他一個人,不是嗎?”

是的,當然,庭雨疏怎麽可能忍心在這種危險的時刻,讓小陽獨自一人面對。樓知秋問出這句話,讓庭雨疏無言以對,只能額頭用力抵緊了樓知秋的肩頭。

“作為你的戀人,我無條件支持你。但我知道你在意我們還是隊友的關系,還有其他人,你對整個團隊、俱樂部的責任,你不想因為自己毀了我們其他人的努力。”

他說的都對,庭雨疏沈默著沒有說話。

不能因為有不得不自私的理由,他人的犧牲就理所應當,無論如何,他總要對一方不負責。

“你不必做聖人的,這種時候,就允許自己做一個普通人吧。”

樓知秋想了想,退後一點,看著庭雨疏的臉,“這樣,我是俱樂部的負責人,我對所有人負責,我做這個決定讓你離開,對其他人的責任我來承擔。”

“還有三天才會比賽,我知道你放不下這邊,但是你可以在小陽開始準備之前陪著他,這樣這邊賽程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回來。我向你保證,即使你回不來,我們也能出線,這樣有很多時間了。”

“你回國後,我會叫人幫你,你不用費心霍剛那邊的情況,你只需要照顧小陽。”

庭雨疏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也許還沒想好答覆什麽,表情看上去很平靜。

樓知秋用手貼著他的臉,毫無預兆地,一滴淚突然滾出眼眶,他懇求一般地哽咽道,“讓我幫你吧,好不好……我不想再看你吃苦了。”

不知為什麽,庭雨疏此前一直都很鎮定,此時看到樓知秋的眼淚,聽見他哽咽的低語,卻好似大受刺激,情緒開閘洩洪一般湧出。

他伸出雙臂摟住樓知秋的脖頸,緊緊地擁抱住他,用力到身體都開始戰栗。

“沒事的,沒事的……”樓知秋輕吻著他的額角,安慰道,“這次不會有事了,比賽也不會輸,我在這裏等你。”

庭雨疏少有這麽依戀著人,額頭貼著他的頸項,過了一會,庭雨疏模糊地低語,“我害怕……”

第一次見到他這麽脆弱的樣子,樓知秋心裏像被狠狠紮了一下疼痛難忍,只能撫摸著他的後脖頸安慰。“不要怕,我問過楊醫生,他說小陽的狀態一直很穩定,如果接受骨髓移植,很大概率完全治愈。你就想,這是他完全回到你身邊走得最後一段路,就像打boss一樣,最後一個boss肯定最難打對不對,但是走完了,以後就沒人能把他從你身邊搶走了。”

庭雨疏點點頭,額頭在他脖頸處蹭了蹭。

抱著他片刻,庭雨疏一直沈默,樓知秋問,“你還是擔心我們這邊?”

“嗯。”

樓知秋笑笑,“我不是說了嗎,我來對其他人負責,難道該擔心的不是我嗎?你著什麽急。萬一,就算萬一我們沒能出線,你要說辜負,也只辜負了我一個人。”

他拍了拍庭雨疏的肩,“至於我,你想怎麽辜負都隨便,嗯?”

“你回去後一個人的時候要記得每天都好好吃飯,不要因為煩心就不吃。”

“嗯。”

“你怎麽答應那麽快,真的啊?我到時候每天都會問你的。”

“嗯。”

“這是誰在和我說話?是不是被掉包了啊?讓我看看是不是本人。”看庭雨疏情緒不高,樓知秋誇張地逗他,想要把他扳過來看看正臉。

然而庭雨疏恁是抱著他沒動,只說,“不能讓你連這個也擔心。”

說放心那是不可能的,庭雨疏來S賽兩次,深知S賽的艱難,對第一次參加S賽的選手來說,一個不習慣就能出大紕漏。

不習慣飲食、不習慣氣候、不習慣作息、不習慣場地、不習慣對手,每個問題都要人命,心理素質、適應能力稍微差點,對心態上的影響都巨大。

電競是最反映心態的賽事,是腦力、反應力、體力同肌肉精細操作的結合,此前甚至有選手比賽時手都在發抖,這種情況怎麽可能打好比賽?

他們的這支隊伍太年輕了,除了劉巖江和他,其他人全是剛上PCC不到一個賽季,連PCC都不見得能習慣,適應S賽更是勉強。

即便如此,樓知秋還是對他做出了那種承諾,可想而知有多大的壓力。

聽到庭雨疏的話,樓知秋跟掏了蜂巢蜜的熊一樣,陶醉地抱著他蹭來蹭去,“哥哥真會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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