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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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哈蒙·辛奎馬尼醒了，天剛蒙蒙亮，冷光進到黑暗的室內，沒起什麽作用，聖誕節還有一周左右，這段時間裹挾著濕冷氣體的大霧一直侵擾著整座城市，寒氣從窗戶鉆進來，與黑暗清冷的屋子融為一體，但哈蒙體溫還是正常的溫度，盡管他現在只穿了一件昨晚翻雲覆雨之後湯米為了不讓他*著和自己一個被窩而隨便找出來的背心——他現在和家族裏的司機共用一張棉被，縮在寬度不到一米二的破爛鐵架床上，自己的腿還被壓麻了。湯米挪了一下腦袋，又不動了。他小心翼翼地推開，不曾想這床出奇地狹窄，湯米睡在床鋪的邊緣，他的推搡讓湯米馬上要往床下翻去，這時湯米的眼睛也睜開了一條縫，感受到平衡的流失，他不得渾身繃緊，胳膊本能地抓握東西，“唉！”他說。哈蒙趕忙揪住湯米的襯衣把他拽回床上，結果沒有把握好力度，又把湯米摟回懷裏。
“天亮了，你不起床？”
“……醒的可真早。”湯米的嗓子有點啞，也許是口渴的緣故，鼻子噴出暖洋洋的呼氣，鬧得人很癢，“我覺得大戰時中尉的哨子一響，你是第一個在寒冬臘月裏站出去的。”湯米再次瞇上眼，毫無防備的樣子讓哈蒙想要啃食他的嘴唇，思想鬥爭之後只是選擇咬住面頰。湯米皺著眉頭扒拉走哈蒙的臉，扭過身平躺在床上。活動的空間更小了，哈蒙起身穿褲子，從床縫裏抽出皮帶扣上，穿走湯米一正一反丟在床邊的拖鞋，去竈臺倒了杯水，幾口下去被杯子就見了底，又倒了一杯放在床頭櫃上，然後耷拉著拖鞋走到客廳的洗手臺。他想要詬病湯米的居所很久了，雖然打掃的還算幹凈，但耐不過屋子太破爛不堪，沒有獨立臥室，獨立廚房更是不要想，一個小小的平層只分離出一個隔間，還是廁所，而廁所小到只能把洗手臺放到客廳。□□型房屋優點他實在是想不出來。他擰開水龍頭，通向樓下的水管轟隆隆地抖動著，往另一個方向擰，看起來潔凈的水才流出來。邊緣黃化的白瓷盥洗池上只有一把牙刷，他就用湯米的玻璃刷牙杯接水漱口。他開始洗臉，捧起水搓搓眼睛和下巴，擰上水龍頭，用毛刷子蘸了些膏，打出泡沫刷在面部，從臺面的小盒子裏翻出一個刀片，小心翼翼地刮胡子，因為他不知道湯米買的刀片是否足夠鋒利，家裏也沒有磨刀的皮帶。刮完胡子，他把泡沫沖掉，揪起旁邊鐵架子上掛著的舊毛巾把臉擦幹凈。身後有把枕頭棉花拍松的悶響，然後是喝水的聲音。湯米也起來了，他把空杯子放在床頭櫃上，拿手帕擤鼻涕，然後動作緩慢地把襯衫扣子從上往下系，帶有昨晚勞累過度後第二天清晨獨有的短暫遲鈍。
“你要去金天鵝嗎？”湯米吸吸鼻子，他的臉一半在陰影中。
“我去看看有沒有事要處理，下午可能回酒館，大先生最近有將十二街那家珠寶店作為新門面的想法。”哈蒙放下毛巾，走近床鋪。湯米沒有完全清醒，他低沈地“啊”了一聲，繼續低頭系扣子。
“第一次來這的時候你可沒有如此疲倦，怎麽回事？在新波爾多玩的太累嗎？令人羨慕的假日旅行已經結束了。”
“可別提了，你都不知道那地方有多難熬，山姆和我在新波爾多的第一周裏，幾乎每天都在悶熱的空氣中找個梧桐樹下乘涼的地方架起椅子冥想，或者去能把人熱到中暑的勝利廣場餵鴿子——因為我們除了這幾件事什麽也幹不了，九月中下旬，那會兒正是南方熱的時候。好吧，其實我們試過去市區轉轉，莫拉蒂先生的表親開的那家地下酒館，離我們住所的不遠，山姆說他要與乏味的生活割席，我說他說的對，於是我忍著酷暑把車開到酒館門口，剛一進去，嘔吐物和尿騷味交叉在一起發酵的惡心味道就把我倆的腦瓜子上扇了一巴掌，然後我們頭暈目眩地滾出來了。那感覺就像是被占滿泔水的手指捅進鼻孔——對，就該這麽形容。後面一兩個月就好多了，天氣漸漸轉涼。新波爾多的冬天來的真晚。”
“上帝啊，這麽誇張，我只在二七年的冬天去過一次新波爾多，看來真是找對了時機。”
“就是這麽誇張。”湯米系好扣子，他打了個哈欠，開始在床上找其他衣物，沒有後又在在地上找，“而且，我只是昨天晚上沒休息好罷了。”
哈蒙想開個玩笑：“昨晚能有多耽誤你休息？”
湯米擡起還很迷蒙的榛子色的眼睛看向哈蒙，停留了幾秒，掉在地上就會粘掉皮鞋的蘋果糖漿在他腦子裏攪動。他咕噥著說，“看著，就像這樣，”手輕輕搭在哈蒙的身上，微微彎下腰，哈蒙用力摁住他的後頸，最脆弱最無力的部位被一雙溫暖的手掌控，在這樣的形勢下哈蒙能隨時掐斷他的脖子，斷送他的性命。哈蒙單腿跪上床，另一只手揉搓著湯米烏黑的頭發。湯米很少主動索求，盡管他似乎早已樂在其中，羞澀不是主要原因，在相處如此長的時間中，哈蒙·辛奎馬尼看出了湯米的性格，情人不足以概括二人之間的覆雜感情。窗戶還是將冷氣還在不停往裏輸送，天又亮了些。教堂尖頂的烏鴉和麻雀撲騰著翅膀飛到別處，是教堂的晨禱鐘聲把它們喚醒。兩人的動作像是被冰凍住，久久沒有下一步，現在湯米腦子清楚多了，眼睛也不酸澀，他不知道是鐘聲響起的不是時候還是自己的行為發生的不是時候，後者可能性更大一些。
在湯米熬咖啡期間，哈蒙已經穿著整齊，坐在餐桌上，他穿著灰色的粗花呢西裝和尖領襯衫，打著光面深咖領帶，橫飾牛津皮鞋油光鋥亮，頭發整齊地後梳。帽子和豬皮手套放在桌子邊，魚骨紋的厚呢大衣搭在椅背，他好像剛得到屋子主人的邀情進來寒暄的遠朋，馬上就要離去。
兩杯咖啡放在桌上，騰起的熱氣和窗外的霧從哈蒙的視角看去別無二致。窗戶底部的霧漫上邊緣。湯米走到盥洗池邊，擰開水龍頭洗漱和刮胡子，動作嫻熟流暢，他把難用的工具馴服了。
看著湯米在沖掉剩餘泡沫後帶著水珠的臉，哈蒙問：“你到底什麽時候搬出這裏？供暖若有若無，也沒有熱水，我不知道你如何度過冬天。”
“一年一年地過。起碼有水壺可以燒熱水，你背後還有個煤爐。”湯米扯下毛巾擦臉。
哈蒙回頭看了眼還在燃燒昨晚的炭火的煤爐。“挺糟的，夥計。”
湯米繼續用毛巾擦臉，“比我原先待的地方好了不少呢，可別提了，帝國灣的移民區才叫糟糕。”
“我們可憐的湯米。得益於大先生的恩賜，你和你的家人可以住進好屋子了。”
“每個人都得感謝薩列裏。過幾天我就搬走，我已經在小意大利的東四街找到了一個三居室，和你的屋子差不多大，離酒館有一段路程，大概走上二十分鐘吧。”湯米隨口回答，他掛好毛巾，順帶著抹凈手。他從衣櫃裏抽了件俱樂部領白襯衫、紅色格紋的光面領帶和黑色細道暗條紋的西裝，他的鞋子是一雙素面德比。
哈蒙對他說：“瞧瞧，你穿上我給你的這件衣服了。他多適合你——我不喜歡黑色系的衣服，但你穿剛剛好。不要忘了把領帶針別上，也是我給你的那個。對，就是這個。你會打半溫莎結嗎？”
“不太會，我平時系四手結。”
“這根領針比較適配半溫莎結。”
“像這樣？”湯米面向哈蒙。
哈蒙用手調整了一下領帶針的位置，拍拍湯米的臉頰，“就這樣。”
別好領針，湯米回到洗手臺，用那只未完全幹燥的手從快用光的發蠟盒裏扣出一些發蠟，揉搓均勻後塗抹在頭發上。好了，他現在氣派多了，確實是與這個擁擠的破房子格格不入。
“方便留個地址嗎？或者你配一個電話機，這樣聯系更方便，弗蘭克也能直接給你下達命令，你已經夠資格直接聯系他了。”哈蒙坐回餐桌。
“我會的，到時候把電話號碼給你們。無論如何你都會去那裏看看的。””湯米把青果領的開衫毛衣披在肩上，拉出椅子，坐到哈蒙對面，背對著窗外白霧繚繞中的城市，遠處的教堂依舊朦朧不清。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樓下報童的叫賣聲傳來，接著是汽車的鳴笛。兩人靜靜地喝了一會咖啡。
哈蒙辛奎馬尼拿起桌上的報紙，《失落天堂論壇報》，首欄是柯裏昂大酒店發生爆炸和教堂槍擊案的新聞，日期是一九三三年九月八日，三個多月前，很顯然，這份報紙被遺落在這裏很久了。
“去新波爾多之前買的報紙？
“對，我還沒看完就被山姆催著下樓去機場。”
“你最後按照大先生的命令殺了那個女人，是嗎？”哈蒙把咖啡杯放在碟子上。
“是的，怎麽了？”
“可憐的女人，好吧，這也不是你的問題——這不是任何人的問題。”哈蒙流露出悲憫的深情，似乎在為一個生命的逝去而惋惜，可他話音剛落，便毫不掩飾地擡眼觀察湯米的反應。
“大先生這麽做一定有原因，咱們按照命令做事就可以了。”湯米也放下杯子，他選擇了最妥帖的回答。
哈蒙歪歪脖子，“你知道的，她是山姆的姘頭，我以為他會求你放過她一命。”
山姆·特拉帕尼的確求我放過他了——湯米想。當時他上樓踹開四零八號房門，沖進屋拿槍頂著蜜雪兒腦袋，告訴她，如果再在柯裏昂酒店或者失落天堂看見她，就讓她的腦袋開花，腦漿四濺。接著他把山姆要求轉達的一百美元丟給她，讓她穿好衣服麻溜地滾蛋。在湯米所知的文藝類作品中，奪去一位手無縛雞之力者的性命會讓人變得冷血又殘忍，把蜜雪兒放走或殺掉並不會改變家族生意情報洩漏的事實。那時，或者不單單是那時，湯米心中兩股勢力在糾纏——對薩列裏閣下的絕對服從與生而為人的善良品德，而山姆的請求恰好給湯米本人的惻隱之心一個合情合理的存在理由。湯米加入薩列裏的家族後幾乎沒有主動傷害過無辜的人，他們大多與幫派的生意無關，作為打手，湯米要做的也只不過是處置他們違背薩列裏規則的親朋好友，與野獸相區別的、人類的良知在湯米心中不會受到侵蝕，那天房間裏女人眼角的淚水也停留在此處。但是他還是這樣回答哈蒙：“他沒那麽傻，人在做天在看，他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就留下致命的把柄，再說了，我也不可能同意。”
哈蒙大笑幾聲，“你說的輕巧，湯米，你肯定能看出來山姆跟那個女人有感情了，他幾乎每天都去她那裏，快變成柯裏昂酒店的一顆盆栽，要不是有變故，我都怕他遲早有一天跟蜜雪兒喜結連理。”
“現在說也沒用啦，他有了新歡，不會再想起可憐的蜜雪兒了。”湯米移動了杯子。
“他真的沒跟你說過嗎？”
湯米扯著臉皮笑了一下：“能說什麽？說關於他的新歡？我還挺喜歡那個姑娘的，可保利還是不看好她，就跟保利很討厭比夫那個娃娃臉的中國妻子一樣。”
“別裝傻，你知道我問的什麽。”
湯米收起笑容，沒有回答，諱莫如深的暖棕色眼珠直勾勾地盯著對方。他沒有移開視線，再次展現出對該問題的逃避會加重對方的疑慮，他自然知道哈蒙只是在例行公事，作為薩列裏閣下的得力幹將，反覆確認湯米的忠誠是必要的，但湯米不知道別人知道了蜜雪兒的存在會作何感想，逼問下說出的東西給他自己帶來的絕對不是好的結果，他不是無法相信哈蒙·辛奎馬尼，但能帶來慘痛教訓的有些事情最好不要和任何人提起，這是他悟出的人生之道，以最壞的結果來推測未來會讓抗風險能力增強，說不定未來的某一天哈蒙把湯米違抗命令的事實轉手他人，自己面臨的將是上位者的敲打，甚至是生命的終結。他沒有傻到自願給別人留下能將自己推至風口浪尖的機會，做個聰明人——他告誡自己，他很清楚自己做過什麽，正在做什麽以及將要做什麽。
“山姆·特拉帕尼真的沒有提到過嗎？”哈蒙沈下聲音，一字一句地重覆一遍，灰眼睛凝視著對面的湯米，不帶有任何多餘的感情。眼中閃過的光如刀子般尖銳。哈蒙·辛奎馬尼的眼神紮到湯米的精神體深處，他對事情真相的探究的力量侵蝕著湯米的心裏防線，洪水猛獸般的存在向湯米施壓，他的心臟因為氣氛的緊張與對未來的不安而劇烈跳動，被拳頭反覆擊打，有塊石頭卡在喉嚨，可是湯米並沒有退縮，這種伎倆對他從來沒有適用過。山姆的請求和叮囑再次在他腦中回響——別和任何人說這件事，忘了吧。
對，忘了吧。
“沒有，他沒有提到這件事。”
時間靜止了片刻，隱隱約約的電磁波能量發出的震動在耳邊回響，樓上的小孩似乎起床了，開始大喊大叫，在一板之隔的樓上反覆跳躍，接著又停下來，沒有任何聲音。
“只是問問，別在意。”哈蒙·辛奎馬尼松口了，他移開視線，起身去廚房放杯子回來時還撫摸了一下湯米的脊背，最後又補了一句，“無論怎樣你最近可輕松多了。酒館裏也沒有什麽活可以接。”
湯米轉過身不去與哈蒙對視，哈蒙的心思他猜不透，他不知道對方是像那些在埃爾多拉多金礦的勞工相信中國蛇油可以治愈一切那樣真的相信了他略顯拙劣的演技，還是繼續存疑，並準備在未來的某一刻給與他致命一擊，湯米更希望是前者，人總是趨利避害的，但能確定的是哈蒙把這件事暫時擱置了。湯米拿起桌上的手表，套在手腕上，按下兩邊的搭扣。
“是啊，這段時間就光和兄弟們喝酒了。”他甩甩手腕，起身望向窗外，孩子興奮的原因浮出水面：霧蒙蒙的天空開始飄雪，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窗臺外。
大雪一連下了兩三天，給城市蓋上一層雪白的酥軟外殼，每年的聖誕節前夕都是如此。但這幅雪景並非一蹴而就。最初的晚上，暴風雪變得更為可怕，未完全落下的樹葉葉摔在地上，成了扁平的餅，中午天氣緩過來一點，融化的雪滴滴答答的落在衰亡的草叢裏，刺眼陽光下水聲不間斷，柏油路是有著多色油膜的汽油池塘。第二天夜裏雪下的更大了，沒過多久，不到太陽升起後的半個小時，女人們高跟鞋的細跟和車轍反覆重疊，你會發現人類的行走路線如此相似（不排除有另辟蹊徑的小孩），地面被壓成滑溜溜的冰雪面。雪變成被馴服了的地毯後仍會進行不限於讓人跌倒在路旁草叢的報覆，它們會變得面目可憎，就像是除去過惡臭的垃圾水，烏黑的臟水順著人行道淌入地下水道，它們曾經容納過城裏城外所有工廠排放在空氣中的汙物，而現在要還給這座城市了。這天夜裏，湯米在接完任務後從酒館返回住所，天色很奇怪，將暗未暗，覆蓋在每個東西上的雪層都發著春夏交界、傍晚七點左右才會有的幽幽的光。什麽都能看見，什麽都看不清楚，這時的失落天堂不像真實的世界。噴著黑煙的汽輪駛在東河，渡輪上□□業。碼頭仍聚集著許多失業工人，他們扒在鐵門上，等著被工頭選中。施粥棚裏的人還是和一九三零年一樣多，救濟處排著長隊。人們偶爾聽聞哪個窮小子在拳場連贏了幾局，然後回家路上被人堵在巷子裏揍一頓，再也不去打拳了。湯米·安吉洛壓低帽子在街上快步行走，他在無目的的亂轉，以來平和自己淩亂的心緒，許多熟悉的建築在他身旁經過。拜倫舞廳粉色的大燈牌下的玻璃雨棚加上一串一串的圓燈泡，發著米黃色的光。舞廳的音樂時而從回轉的門縫中溜出，沒走兩步就栽倒在大街上。人們冒著雪進出著黃銅旋轉門，女人們從車上下來，小跑著走上臺階，她們穿著露背的連衣裙，身披厚重的皮草，剪成貼耳短發，羽毛鑲鉆發飾隨著輕盈地步伐顫動，撩撥人的心弦，低跟瑪麗珍皮鞋踏在門前紅毯上的聲音讓男人們特地放慢腳步。她們的裝扮和湯米二十歲的記憶中差不多，低腰廓形的連衣裙還是她們的第一選擇，多麽的奇妙，時間不會在富有的女人身上流逝，只會如習習清風般勾過她們的衣角。在旋轉門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湯米先註意到的，是特麗絲那惹人註目的、白雪一樣純潔的長款雪貂毛皮草，隨後是那永遠半闔的眼皮。
特麗絲看到了他，款款走來。“你變化很大。”她停在離湯米三步的距離，用疲憊的嗓音說。雙方都沒有表示對這次意外的會面有任何驚訝，仿佛他們自幾周前就約好了。
“是嗎？”湯米說，沒有接她的話茬，
“你變化真的很大。”她又重覆一遍。
“哪裏的變化？”湯米不得不接這個話題。
“好吧，其實也沒什麽變化，你還是你。”她看起來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無時無刻不是如此。“變得……真實起來。你是個好家夥，托馬斯。”
“有記憶以來——我勤勤懇懇工作時收到過很多讚美我品行的話語，但我想你想表達另一層意味。”他說，眼神落在特麗絲沾上雪花的貂皮大衣上，“你最近怎麽樣？”
“老樣子。”她的眼睛並沒有落在湯米身上，而是盯著旋轉門，嘴唇嚅喏說，“每天都醒來，然後睡去。我的生活就是這麽無聊。”
“你還在和那個俄羅斯人交往？”
“不是交往。我們昨天剛剛訂婚。瞧瞧，挺好的，是吧？”她擡手擺弄自己的發飾，紫藤花色的寶石戒指在日光的照耀下格外奪目，細腕上的幾個金邊拉長石腕環滑落至手肘，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很好看。”
“你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嗎？”
“還在，但我明天就會搬走。”
“你搬到哪裏去？”
“小意大利，西二十四街，應該是618號。”
特麗絲重覆一遍，順便加上自己對於那個地方的認識。
“沒錯，附近是媽媽蒂塔沙龍。”他微笑著。
“那我就熟悉了。恭喜你，湯米。”她再次伸著脖子看向別處，欣喜浮上她漂亮的臉蛋，“哦，羅季奧諾夫。”湯米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雪中，那個高大的俄羅斯人擡起帽子像他問好，湯米同樣擡帽致意。
“你為何總是輕皺眉頭？”特麗絲問，她終於轉過頭直視湯米。
“你知道的，可能是工作太累。”
特麗絲聽了後輕笑道：“你又在開玩笑的了，我不信你的新工作比開夜班出租還累。”
湯米笑了笑，沒有回答。
“給我個送別禮吧，浪漫一點的那種。”特麗絲
湯米俯身用嘴唇輕輕貼上她的紅潤都臉頰，然後直起身。她突然咯咯地笑了，“無論你是司機還是別的什麽，湯米，祝你永遠好運。”
俄羅斯人走過來了，給特麗絲撐傘，湯米又對他笑著點點頭，俄羅斯人也禮貌地回應。
第三天的雪，人們說比過去幾年的都要猛烈，在前兩天的雪面上再次蓋了厚厚的一層，就算有很多人經過也不會流黑湯汁了。輕軌罕見地停運，宣布從當日起開始停止這項服務，直到雪化掉或者政府願意派人來在停雪後清掃軌道。雪堆裏有不少死去的灰鴿子，被老鷹或紅隼吃掉一部分，剩下的血肉與骨頭凍僵在白雪裏，無用的羽毛在風中瑟瑟發抖。它的同伴們懨懨地藏在樓宇的窗臺上向它們擲冷眼。
離聖誕節還有兩天，湖面吹來的狂風讓人冷的瑟瑟發抖，比預報上說的更冷。兩條匯入密歇根湖的河流的河面被刀子般的寒風吹起白霧。陸地上到處是茫茫的雪，
“感謝你，羅素！”湯米握住朋友的手，上下擺動。他摁住頭上的帽子，風有點大。
羅素·皮埃羅，關於他的身世並不是從本人口中得知的。他媽媽和山姆·特拉帕尼是老鄉來自那不勒斯，他媽媽是孤兒，於一九一二年跟著丈夫的家庭來到美國，在這片被開發已久的新大陸勉強度日，他們早就錯過了最佳的移民潮。羅素·皮埃羅十三歲時，體格已經比同齡人大了一圈。長大後他的胳膊像樹枝那樣粗壯，身高有驚人的六英尺五英寸。頭發沒有意大利人的烏黑柔順，反而緊緊貼著頭皮，微微發黃，臉上的第一道疤是在與文森佐相識後第一次幹小買賣的紀念品。他跟著文森佐把毛毯仿品以次充好地賣給了五六位冤大頭，文森佐提供商品，他來交涉，然後被人在夜裏劃了一下。文森佐感到愧疚。不可思議的是在文森佐年輕時居然有如此高的道德準則，保利告訴湯米的時候，他甚至以為保利和往常一樣喝多了。文森佐把羅素介紹給了邁克爾·莫拉蒂，兩三年後，他正式成為家族中的一員。
羅素似乎因為能幫到朋友很高興，笑容從未在他臉上消失，他粗黑的眉毛替他說：“小意思，以後需要幫忙盡管開口，都是兄弟。需要我留下來搬到家裏嗎？三個人出力會更好。”羅素的臉頰透出孩童一般的鮮紅，與他健碩的身段扞格難入。
“不用了，你知道的，只是一些零碎的東西，我沒什麽大家具。”湯米把圍巾脖子上的圍巾調整了一下位置，讓圍巾兩頭散開，圍巾兩頭順下來，平整地垂在黑色大衣前面，風總是擾亂他的動作。
“我聽山姆說你昨天也搬到了新家，那個說話聲音很大的漂亮姑娘，叫什麽……喬吉婭，對，你和喬吉婭的婚事準備的怎麽樣了？”哈蒙穿著低調的黑毛領的雙排扣外套，問完話，他用牙齒扯下厚麝毛手套，塞到外兜裏，“老邁克爾和你都跟俱樂部的招待女郎結婚了，不得不說你們的喜好可真是趨同啊。”
“明年開春。我要在春天和她結婚，然後去弗裏吉尼亞去度蜜月，我一切都準備好了。”
“真是個好消息，那會兒山上的鮮花都已盛開，你和她還可以去海邊走走。”哈蒙十分讚許朋友的計劃。
“是啊，好地方，尼古拉斯和他的妻子也是在那邊度過蜜月旅行，南方其他的平平無奇，但風景絕對秀麗迷人。”湯米說。
“這地方是邁克爾推薦的，他也算是有經驗的人了，三個兒子都已成家，結婚後度假全部去的是弗裏吉尼亞，他在這上面幫了不少忙。”
“提前祝你新婚快樂，千萬不要忘記邀請你的朋友們，我聽聞格魯吉亞人的親戚非常多，舉辦宴會時還有薩列裏閣下和我們的位置嗎？”湯米挑起眉毛，面無表情地說。“不過為了你，我願意坐在門檻上端著蠟燭，把餐盤放在腿上吃飯。”
“山姆真是說得好，插科打諢第一名，湯米，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親戚非常多，超乎你們的所有預想，聽好了——她光是嬸嬸就有三個。”聽到這一數字，湯米點頭對羅素表達出敬佩與祝福之情，哈蒙則笑著搖搖腦袋。羅素頗為自豪地說：“不過這在愛情面前不算什麽，而且她的祖母相當喜歡我，就因為我是個大塊頭。”
“都別說話了，現在我們羅素·皮埃羅是個感情上的大師，誰還會記得被女人玩弄過的那個年輕壯小夥？”湯米維持的表情面具出現裂痕，為了掩飾，不得不扭頭隱藏自己的情緒，可萬萬想不到的是哈蒙對羅素話語也作出了同樣的反應，相視的那一刻，化學催化劑的效應在兩人之間產生，他們噗嗤一聲，接著哈哈大笑。
羅素摁住湯米的帽子來回旋轉，誓要把帽檐與湯米的鼻子平齊，又推搡一下哈蒙，等湯米笑呵呵地調整帽子的時候，他假裝生氣，憤憤地說：“你們怎麽跟家鄉的老媽子一樣，專挑別人不喜歡想起的事情來說呢？”
哈蒙張開五指又合上，在胸前擺來擺去：“我們可沒有揭你的傷疤，感情是一個人的必經之路。”
“求求您了，老夥計，快消停下來吧。”羅素頗為無奈，“我得走了，喬吉婭出門前囑咐我路上買些花卉種子包。”
“快去吧，別讓她等太久。”湯米說。
“回見，羅素。”哈蒙將手套又往兜裏塞了塞。
“你倆可有的忙活了，明天酒館見。”說完，羅素蹬上卡車駕駛，和兩人揮了揮手。
清空了所有家具的卡車駛離湯米新居的樓下，給黑白灰交織的泥濘路面再次增添兩輪車轍印。留下堆在一起的箱子們。
“我先把被褥拿進去，其他的你自己瞧著辦。”哈蒙說。
“啊哈。”輕輕呼氣，濕潤的哈氣很快凝結成小冰晶，粘到湯米的嘴唇與鼻子之間的汗毛上。胡子剛刮幹凈，倒是沒沾上水霧。湯米取下帽子抖掉上面的雪花，現在他睫毛上也落上雪，只好再次將帽子扣在頭上，太冷了——他想，往掌心哈氣，搓搓凍紅的手，這下子他的老繭可起不到保暖的作用了。手搓熱後，他拿起最後一箱在街上的雜物，踩著門廊的雪擠進公寓的大廳，他很滿意這裏，大廳通鋪瓷磚，低調的大吊燈很符合湯米的口味。左拐走進樓道，一層僅有兩戶，樓道裏的另一家住戶已經把聖誕圈掛在門口，槲寄生也貼在門框上。
哈蒙抱起湯米在家居市場新買的床褥和枕頭往樓梯上走，剛剛為了防止落雪將床褥打濕，羅素把它放在門檐下一個有地毯的地方，還墊了一層油布紙。湯米將箱子擡到自己胸口的位置，慢慢地跟在後面。兩人碰見正要出門的格林夫人，後面跟著她的女兒，幾人隨意聊了幾句，格林夫人和她的女兒便和湯米他們告別去集市了。出租屋在二樓，湯米沒有事先打開門，他們將物品擱在墻角，兩人又下去搬了一趟，上樓時湯米擡了一下箱子，箱子角戳到了哈蒙的屁股。
“老天！你能不能看著點，很疼的。”
“非常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湯米後退半步。
湯米從兜裏摸出鑰匙，向左擰三圈打開門。他已經來過一次，房屋裝修的很好，前廳和客廳寬敞明亮，中間鋪設高檔地毯。
屋子需要透透氣，湯米走到窗前試著推窗戶，凝結的冰把它和邊框凍上了，他用力推了三四下才打開，寒風和雪吹打著他的面龐，冰涼的晶花在臉上融化。“冷氣全都進來了，湯米。”哈蒙在後面喊。窗外因降雪造成的大霧蒙蔽了目之所及的任何建築。一低頭，窗臺積了一層雪，目測有四公分厚，滅煙的好地方，他想，於是他把煙摁滅在雪層上，圓形的黑黢傷疤裏抽出幾絲白煙飄出，對面街的甜點店燈帶招牌晃得人眼睛幹，他彈掉立在雪層上的煙嘴，廢棄的小圓柱打了個旋飛到樓下。湯米撈起旁邊未被玷汙的雪，聚成一堆，團成不大不小的球，轉身、後撤數步瞄準另一個房間裏的哈蒙，幾個動作與一氣呵成，雪球砸在哈蒙大衣的後背帶上方，散成了數塊，最大的碎塊夾在被帶與大衣之間，哈蒙手伸到後背拍下雪。“你跟我的侄子沒有什麽區別。”說著，他裝作怒氣沖沖的樣子走來，“來吧，讓哈蒙叔叔好好教育一下你。”他看著哈蒙大步走進，接著他被撲倒在沙發上，和哈蒙在沙發上像皮球似的彈了幾下，沙發不堪重負地叫喊了起來。
“你還有侄子？”
“沒有，但現在你是我的侄子了。”
“去你媽的，咱倆一個歲數。”
突然，與寒冰無異的東西伸進了湯米的脖子，他被冷的打顫，雞皮疙瘩從後頸一直延伸到脊背，那冰涼無比的東西還故意作怪，往更深處探尋，他意識到這是哈蒙的手，趁著對方還沒繼續得逞，他拽出來。“老天爺呀，你的手怎麽能這麽涼？”他握緊雙手，卻感覺不到溫度的差異，定睛一看，他們兩人的手都透著紅血色，哈蒙吻了吻湯米熱乎乎的嘴唇。“看來咱們要先把爐子點著。”湯米推開哈蒙去查看壁爐，他希望前任屋主能遺留下可供燃燒的木材或煤塊，拿起支在壁爐旁的鐵棍在灰燼中撥弄一番，只有一些被放置過久而脆化的木片。他記起格林夫人說上任租客已經搬離近半年了。正當一籌莫展之際，馬上準備出門買燃煤的湯米聽到了好消息。
“意外收獲，湯米。”哈蒙蹲在打開的櫃子前，從裏面掏出一個麻布袋子，“格林夫人給你留了木材，真是個好心的女人，你的現任房東比原來那個好了不止一點。”
“他可真是個爛人。”湯米說。接過哈蒙遞來的木頭，他劃了根火柴生起爐子。哈蒙把窗戶關上，兩人把箱子搬到壁爐前，坐在箱子上烤火，橙紅色火光映在兩人臉上，湯米開始簡略地講述他前段時間租房相關的事。他對房屋中介這一群體沒有多少好感，但這個芬蘭裔的灰金發色的男子還是給他留下了一些印象。
“帶我先去近的房子吧，喬納斯，節省時間，我晚上還有安排。”湯米從椅子上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帶和外套。
房屋中介喬納斯·馬蒂寧也跟著站起來，搓著他的細手說：“沒問題，沒問題！咱們先去工區的那套，那裏離得最近。但請原諒我在咱們去挑選屋子之前問您一個私人問題，您是意大利人還是西班牙人？抱歉，我只不過是聽您的口音簡單猜測一下……”
“意大利人。怎麽了？”
“哦，好的，如果冒犯了您，我真的很抱歉……我有點分不清楚你們的口音和相貌。我的妻子也是意大利人，她說她來自那不勒斯的一個村莊。”
湯米隨即表達了對他的諒解，並且和喬納斯握了握手。
他們先去了相隔三個街區的一間兩層的覆式四居室，價錢比一般的四居室都便宜，但離薩列裏的酒館有些遠，經過湯米粗略的計算，他發現比平時要多十五分鐘的車程。
鑰匙插進鎖孔，很吃力地轉動一圈，打開門進到屋子，某種積壓了許久的且不可言喻的陳腐味道充斥整個房間。中介趕忙跑到每個有窗戶的地方開窗透風，外面是白霧茫茫的天空，樓下有對夫妻在爭吵。
屋內裝潢大氣而精美，各式的雕花迷亂了雙眼，但入戶臺上的各種細小磕碰與在花園外視察周邊情況時所看見的景象都告訴湯米這裏年代已久，屋主都說不定忘記了他遺落在街區角落的這間房子。湯米覺得這裏勉勉強強，沒有達到他的預期，於是選擇繼續去別的地方看。
他們前往在工區邊緣的一個地方，剛下車，湯米就聞到一股化學物質的刺鼻氣味，他到處張望，東邊不遠處有個冒黑煙的中型發電廠，轟隆隆地響。不是它發出的味道，他能分辨出來發電廠的燃煤味和其他化學制品的氣味，想起來了，遠處山腳下有一座剛開設的賽璐珞工廠，還她媽的在上風向。塑料制品發出的惡臭一刻也不停地飄到湯米的鼻子裏。
“我操，這地方不行。”湯米說。“你沒聞到嗎？非常臭，臭的像是有個滿是石油的糞缸在樓下炸了，而且有那個冒著黑煙的巨獸我晚上睡不好。不用上樓去看房間了。”
“您說的對……那咱們去另一個地方，大概在西第二十八街，非常抱歉。”中介相當誠懇地給湯米鞠了一躬。
從見到這個人的第一面，湯米就對他的行為感到奇怪，他有些謙卑地過頭，快到會被別人當作是虛偽的地步。留著唇須的房屋中介仿佛猜到了湯米想說什麽，他立馬表現出一副已經參透人世哲學的表情，他彎下腰，仰起脖子，皮膚的褶皺在肩頸處被擠壓，瞇起藍綠色的眼睛，極其恭維又自鳴得意的對他說：“安吉洛先生，大家都知道嘛，在現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往上走，謀求更高層次的生活，想必是走了某些不尋常的路子。說點您這類人愛聽的話：這座城可是靠酒精來運轉的。”
“目前看來是這樣的。”湯米聳聳肩，沒有再和喬納斯廢話，“趕緊去下一個地方吧。我不希望在這事情上耗費太多時間。”
“然後你在一眾爛的各有千秋的房子裏選了在二十四街的這套？”
“其實我還在第一間房子與二十四街的房子之間糾結了一會，要知道屋主把她裝的像一座宮殿。不過這間也不賴，主要是離我家人和酒館都很近。小意大利少見的大平層。”
“這面積有多大？我猜是兩千平方英尺。”
“差不多，再小一點。”
“好房子。”哈蒙點點頭，
“的確如此，我打算再攢些錢，住到奧克伍德去，你那種聯排別墅很不錯，或者把這套屋子盤下來，她離酒館很近，如果有事情我能第一時間到。”
“如果你想住，隨時去就好了。”哈蒙摸了摸衣兜，答案是一無所獲。“有煙嗎？”
“有，你要自己卷的還是大突破的？”
“卷的煙絲是什麽的？”
“從文森佐那裏拿的，他很肯定地說是大衛杜夫。”
“我抽不慣那個，給我根大突破吧。”
“可以。”
“你不抽？”
“我剛才都來過一根了。”湯米掏出一盒新的香煙，原先的那盒被尼古拉斯抽完了，遞給哈蒙，等拿完煙又伸回手，食指和拇指夾出裏面的卡片，借著後院墻上的燈看卡片的圖案——是一個時髦女郎，身穿花邊領長裙，媚眼如絲地看著畫外的人，棕色短鬈發戴著鮮艷的鐘型帽，女郎帽上的絲帶纏成蝴蝶結，似乎是在等人佳會。自顧自地欣賞著新獲得的香煙卡片，這張比他最近收集到的幾張馬車煙卡好看的多，和自然風景比起來就更不用說了。他打算以後多買大突破牌的香煙，卡翻到背面，是幾句簡介——阿芒迪娜·馬丁，自然的優雅與活潑，無與倫比的別致巴黎人，給予額外的魅力，但交談請用法語。flapper的裝扮讓他想起特麗絲，願她與那俄羅斯富豪過的幸福。
“瓦萊裏婭的事情你考慮的如何了？”
“非常有趣的笑話，哈蒙。”
哈蒙已經點上一支煙，他用牙咬著煙嘴。爐子燃燒有一會兒了，屋子裏暖和許多，湯米用鐵棍再次撥弄煤塊，快要被自己產生的灰燼淹沒的火焰喘過氣來。爐火在閃動，他們的面頰和發絲撒上橙色的火光，湯米盯著哈蒙因光源而變亮的眼珠，低下頭幹笑一聲。哈蒙動了動胳膊，把抽了一半的香煙煙彈進火焰中。兩人起身繼續收拾東西，哈蒙抱著床褥走進臥室，隨意鋪到臥室的鐵架床上，摸了一下，床墊還算不錯。整理箱子裏的東西時，哈蒙從箱子裏翻出一個很重的布包，揭開松垮的結，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將書面的新灰抹掉，露出這本書本來的面目，牛皮外封和金光燦燦的書名，不出哈蒙所料，這是一本舊聖經，市面上幾乎所有的非袖珍聖經都是同樣的重量。他擡眼觀察也在忙活的湯米，看到湯米正在把摞在一起的相框擺放到展示臺。聖經被哈蒙放到旁邊，他拿起看起來像通信薄的一本掉皮冊子，第一面是工區的公用電話廳的號碼以及一個寫的相當淩亂的地址，哈蒙猜測是湯米的家人所住的地方，底下一行地址被劃掉了。管道維修和出租車公司的聯系電話在第二面，許多陌生的人名同樣出現在這一頁，第二面似乎很少被翻閱，內頁不像其他頁那樣發黃發黑。繼續往後翻，他在第一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哈蒙·辛奎馬尼，奧克伍德區西十六街北段236號，電話：奧克伍德區518。其他幾個幫派人員的地址依次寫在下面。
他開始檢閱布包外的其他物品：許多空瓶罐，包在麻布裏的睡帽、指甲鉗，扁的酒壺和半包口香糖，以及被回形針別住的一疊紙片，長短大小不等，多是穿了孔的電車票，也有十幾張電影票根。壓在底下的是皮背帶，掛著貼身槍套。他想象了一下湯米佩戴著它們去辦事的樣子。最後，也是壓在最底下的東西終於要揭曉，哈蒙拿出由新棉布包著的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布塊，層層揭開。是一把的黑手黨側跳刀，推動開關，血跡斑斑的銀色刀刃跳了出來，幹涸的血沫從縫隙裏撲簌簌落在桌面上，湯米往他這裏看了一眼，沒說什麽，繼續整理他的相片。哈蒙收起刀刃，把刀重新包上棉布，放在了桌面最顯眼的位置。
“再和我說說你在新波爾多的生活吧，三個月呢，時間夠久了，肯定不止你在信裏提到的那些。”
幾個小時後，被濃霧遮擋的太陽快要消失在城市邊緣，散射的光線穿過雪花照到屋內，忙活了許久的兩人停下手中的活，看著仍舊一團亂的景象。
哈蒙拉出一個板凳隨意坐下，掏出懷表。已經下午五點多了。“我得去吃飯了，餓的要命，你是要一起還是繼續收拾東西？”他說，他已經把那雙姜黃色的皮手套戴上了。
“一起吧，我也餓了，也很渴。”湯米舔了舔嘴唇，打開煙盒，“你吃完了要回奧克伍德？現在不早了。”
哈蒙發出鼻音，站起來戴上帽子。
湯米又問：“今天晚上我能去你家過夜嗎？”
“可以啊。我記得你有鑰匙。”
湯米擡了一下拿煙的那只手，“多謝。”
“反正今天屋子沒收拾好，你也沒地方住。聖誕節將要來臨，你不去你家人那裏嗎？”
“我會去的，但我打算明天平安夜的時候再去她們那裏。”
湯米向這位非自覺的熟人發出了一起去母親和貝拉那裏過聖誕的邀請，他似乎是思量了許久才說出這句話，因為他自認為這不是個好主意，貝拉的丈夫如果在餐桌上作出匪夷所思的舉動，他又會給戴維斯一點教訓，弄得幸福的平安夜一地雞毛。堅持說出邀請也不過是湯米想表示哈蒙·辛奎馬尼早已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是可感的現實存在，但他可沒法說出：“你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這樣肉麻的話語。
“呃，你不是第一個邀請我去家裏過聖誕的，但我提前問清楚，你老媽或者貝拉介意這個嗎？我隱約記得你說過貝拉還有個道德缺失的丈夫。”哈蒙率先開門站到了樓道裏，湯米也起身跟上。
“問題不大，那個男的不會有意見的，要不是貝拉一直攔著我，說孩子不能沒有爸爸，他早就被我轟出去了。貝拉也不會有異議的，她上次見過你，說你是個好人，你還可以見見我的小侄女，佛羅倫絲，她剛過八歲生日，非常可愛。至於我媽媽，我到時候就說——或者由你親自來說。上次我騙她說我沒有給別人幹臟活，被她發現了，那次之後對我的話的真實性持有很高的保留度。很簡單，你就講：我在過去的數年裏離開了自己的雙親，聖誕節萬家歡聚之時只能獨自熬過。只要展現出自己孤獨脆弱的一面，哪怕是裝出來的，她都會撫摸著你的額頭，認為你是個可憐的男人，是個需要她來愛的孩子，哪怕你什麽都沒有表示，單純地坐在桌前，她也會主動給你盛一碗湯喝。她肯定期盼著你的到來，又有人能和她用家鄉話聊天了。她是個善良的女人。認識她的人都這麽評價她。她總是這樣，容易吃虧，我父親還在的時候會保護她。現在她只有貝拉和我了。”湯米說，“明天過去的路上咱們在集市上買一只大火雞和鱒魚，然後讓她多做點茄丁醬。”
“什麽？你不是最討厭那東西麽？”
“貝拉喜歡吃，所以我媽媽經常做。家裏又不止有我一個孩子。”
“成吧，我會給你老媽帶些東西，世界上可沒有空手去別人家吃飯的道理。”
“她會接受你的，她喜歡我的朋友。剛開始那段時間我都沒敢跟我媽媽提起過你，她和貝拉以為你是我的上級兼好友。”
“上級兼好友。”哈蒙琢磨了一下這句話。
“上級兼好友。”湯米重覆一遍，他將椅子轉到能正面看到哈蒙的角度，屁股跟著椅面挪了挪。“我的母親和姐姐現在是這樣的情況，不知道你父母發現你和男人廝混會怎麽想，希望他們永遠不知道吧。”
“真厲害呀，咱倆都在一起多久了，你才提起這個問題。”他沒有為話題的快速轉變而驚訝，反而是擺出一副在抱怨湯米不早點提出來隱藏已久的問題。
“不要胡攪蠻纏。我之前提過，可你根本就不在乎，第一次你睡著了，你入睡總是那麽快。第二次你被莫拉蒂先生叫去談正事。”湯米很是無辜地說，他站起來，回頭看哈蒙的頭頂，發旋被向後梳的頭發蓋住了，昨天晚上他還能在接吻時摸到那裏。“我以為你在逃避這個問題，直面它就意味著要去解決它。怎麽解決？誰也不知道呀，大家都明白，咱倆之間的事不能跟任何人提起，為了避免爭端，逃避當然是個好選擇。”
“逃避？沒什麽值得逃避的。反正他們不會知道，這點放心吧，我之前給你說，我跟家人很早就斷不聯系了，他們現在搬到了新波爾多那邊的高地，二十歲時，家人當時想讓我和我的兩位兄長一樣去證券交易所工作或者好好當一位不學無術的富家公子，現在想想還真是無聊的工作。那時我一心只想跟著一九一八年感恩節那天來到家裏作客的薩列裏閣下屁股後面辦事，我在餐廳聽這位母親舊友的故事入了迷，腦中構建的宏圖像迷魂香，勾引著我一步步走近，跟家人大吵一架後過了幾個月，我正式請求母親把我安排在她的遠房親戚恩尼奧·薩列裏的手下，她非常擔憂，但看著我擺出一幅勢必要魚死網破的模樣也只好同意，給我點錢打發我走了。不過我現在混的也算不錯，但我不會回那個大豪宅了。”哈蒙堅決地對湯米說：“這不是孩子對於家庭的叛逆，我也不是獨身主義者，你我都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早就過了那種年紀。在大蕭條之後他也不知道他們的情況怎麽樣，但保險箱裏沈重的金條和堅果一樣大的珠寶不會讓他們在股市崩盤後過的太壞。除某些特殊原因外，我也住不慣那種地方。當然，與我現在收入不符的大把花錢這種壞習慣還是有的，不然怎麽遇到了當時缺錢的你——雖然把錢扔給你時我表現得毫不吝嗇，但當時我身上的錢幾乎沒有了，花個精光，那時我還沒有接手金天鵝。”
“那你還給我……我想是六美元？”
“你值這個價錢。”哈蒙說，他站起來，靠近湯米直到身體快要貼上。湯米盯著他的嘴唇想要說話，還沒來得及開口，哈蒙就用行為捂住了湯米想要發出疑問的嘴。他從內兜裏掏出幾張鈔票，拍到湯米胸膛上，“喏，你可要拿好了，晚上的酬勞。”
“照你的算法來記賬，那你欠我的夠多了，給這點可不夠。”湯米打掉他的手，來自對方的打趣讓他情緒緩和了不少，揉揉眼睛笑著說：“好吧，裝出一副富豪樣子情有可原。人總是喜歡誇耀自己的財富而隱瞞自己的貧窮，是因為人們更傾向於同情我們的快樂而不是悲傷。”
“沒想到你還是個哲學家，只不過是生活哲學。”哈蒙說。
“是因為有些事情對於我來說突然值得思考了。我老媽前段時間旁敲側擊地告訴我是時候該成家，她說她早在二十四歲的時候已經懷上伊莎貝拉了，而她的好兒子今年三十二歲了仍沒有和女人結婚。我找各種理由搪塞，現在她也不再提這件事。”
哈蒙嗤笑一聲：“我不管別人。”他摸著湯米的下巴，拇指按了按他的嘴唇。他想親湯米，但湯米偏過頭躲開了，動作幅度不大卻讓哈蒙感受到了被拒絕的意味，他有些惱了，瞪著他灰褐色的眼睛，低聲質問湯米：“不許對我避如蛇蠍，我不想威脅你，但我還是要說，不許這樣做。你在犯什麽毛病？我的頭上有頭虱嗎？”
“莎拉起了疑心！實際上是我太緊張了，她當場就表明了根本不願管我的閑事的態度，她是個好心人，這點我們有目共睹，但我還是有些擔心。那段時間我還忙，因為有人欺負莎拉而忙，我和保利需要騷擾莎拉的混混與其他糾紛，我們要保護好她，這是不容推卸的責任。你也在忙金天鵝的生意，因為種種原因沒有見面。”湯米攥住哈蒙的手，摸索著綠寶石戒指，兩人的手擰巴了幾下後十指相交，貼在湯米臉上，“現在好了，沒事了，我會經常來找你的，可你也要接受我，行嗎？”
“我能拿什麽理由來拒絕呢？”哈蒙說，抽回手抱住情人的腰，然後吻了吻他的嘴唇。
“你有想過該怎麽辦嗎？”湯米親密地貼著哈蒙的臉，沙啞著嗓子講出自己疑問。
“以後不是我們該考慮的。”哈蒙隨口回答，不再摟著湯米，走到門外去了。
他說的對——湯米想，沒有得到確切的答覆和甜言蜜語似的承諾反而讓他如釋重負。並不是因為他的價值判斷告訴他不值得被珍視（媽的，自己可太值得了，而且社會裏最不缺的就是會愛人的人），而是因為猶豫的態度反而是哈蒙·辛奎馬尼真實的心理反應。很大程度上他們坦誠相見了，為什麽他要為坦誠相見而慶幸？因為陌生的情愫？湯米已經很久沒有產生過了，在與前一位女友斷絕關系之後。現在他不能再用金錢來作為和男人□□的擋箭牌，他必須直面現實問題，他也確確實實面對了，維持不被外界接受的性關系就像是在地下室養了一只野老虎，必須要確保它永遠不可能跑出來，老虎只可能傷到飼養者，而不會傷到別人，因為它一旦突破門檻，爪子踏上了陽光照射的地方，就會被子彈射殺，也許來自飼養員，也許來自相關利益者。
他們走到室外，空曠的街道上只有雪的痕跡，在漸漸昏暗的天空下泛著傍晚獨有的冷冽光輝。湯米摸摸鼻子，一大片雪花落到鼻子上讓他感覺很癢，“你剛剛怎麽過來的？沒見到你的車子。”
“開車。只能開車，輕軌停了，路面滑得像在溜冰場。我把車放在離這有點遠的一個車庫了，否則車窗會起霜。”
“沒辦法，聖誕節前總是這樣，而且雪下的比往年都大。車庫大概在哪？”湯米說，他站的離哈蒙近了點，幾乎肩膀碰著肩膀。
“不太知道，應該是米勒街吧，跟著我走就行，我能記得路。”哈蒙的手在空中隨便比劃了一下，攔截了幾片雪花。
“但願如此……聽起來很不靠譜。”湯米嘟囔一句。
“巴勒莫可不會下雪。”哈蒙說。
走了一段路，哈蒙發覺四下無人，便伸手去摸情人。意料之中的，湯米反應迅速，一把抓住準備為非作歹的手，順便拽掉手上的皮手套，“這可不是在晚上，天還亮著呢。”他目視前方，低聲埋怨道。被抓個現成的哈蒙沒有絲毫悔意，甚至沒有扭頭看湯米，湯米也是一樣，也許在他們看來前方的道路可比對方迷人多了。湯米把並未得逞的手摁回它主人懷裏，順便戴上掠奪來的單只手套。
繞了幾分鐘，車庫出現在馬路的拐角處。他們開車前往一家在北方公園外圍的餐廳，大先生很喜歡去，店主佩佩是他的老朋友。途中路過了一家名為“詠嘆調”的高檔沙龍。由於沒有提供酒精服務，曾經高朋滿座，需要登記以及耍一些人際關系上的手段才能入內的沙龍現在已經門可羅雀，但它還在開放，會有一些無處可去的上流階層的邊緣人來這裏消遣。上帝知道這家沙龍是如何經營下去的，大概率是店主在十八法案通過後轉去做不那麽容易虧心的汽水生意，來維持這座邊緣人堡壘的平靜。
天色徹底暗下來。紅燈紮的湯米不住的眨眼，在雪夜中的它太亮了。車子轉彎開向比奇山丘下，他們開過兩側行道樹全是高大的的居民區，路過哈蒙的公寓和在馬路中央圈起來的巨大天使橡樹。車輪碾過覆滿泥沙和雪混合均勻後的柏油路，破開一條泥濘的軌道。
十幾分鐘後他們回到哈蒙的住所。他們坐在窗前開了一瓶酒。屋內沒有開燈，比起昏暗到接近沈悶的房間，外面甚至更亮堂些。
“哈蒙。”
“怎麽？”哈蒙問，他的目光從窗外移回來。
黑暗中的湯米說：“沒什麽，挺好的。”
路上一輛車呼嘯而過，前燈短暫地照亮了熟悉的紅花紋領帶和那人有著淡青色的、刮凈的下巴的一處小傷疤，樹的陰影在他臉上重疊。幾乎是亮光消失的一瞬間，哈蒙湊過身去品嘗過無數次的嘴唇，他也得到熱情地回應。手順著摸到對方西裝扣，熟悉的粗花呢觸感讓他快速放下戒備。
聽著浴室淅淅瀝瀝的水聲，洗完澡的湯米往被子裏縮了縮，接著陷入到沈思中：一切都風平浪靜，湯米·安吉洛很識趣地沒有多問，他猜到是薩列裏收買了什麽大人物，因為這事都沒上過其他城市的報紙，《論壇報》與《失落天堂真理報》也只刊登了一個小版面便匆匆撤下。意料之中的，於一九三一年上任的失落天堂新市長伊斯特伍德腐敗之極，根本不是從政的料子，反而是犯罪團夥最好的朋友和保護傘，他見錢眼開，芝麻大點的利益也不會任其從眼前掠過。很可能那個大人物就是他，報紙上刊登了他和新女伴出席慈善晚會的照片和他的山莊，由此推知超過二十萬美金被送進了市長的口袋。養精蓄銳的這段時間裏莫雷洛開始打他們的主意，先是幾輛卡車失蹤，接著是一輛裝滿高級酒的車從橋上開進東河，然後是給他們交保護費的幾家酒店突然關門搬去北邊。不過，就算是在警察緊盯和莫雷洛騷擾之下他們還是靠私酒撈到不少錢。他們兄弟幾個偶爾收收保護費，家族裏的其他人更是無所事事，大先生首要策路是避開風頭，所以他們除喝酒和找樂子，也確實沒什麽事可做。哈蒙和湯米的關系如冰面上滑行一樣發展，這段時間裏放縱的日日夜夜讓人食髓知味。奧克伍德區夜深人靜之時，公寓木門開啟。平日裏在酒館沒活，所有人就可以各自回家，但仍處於待命狀態。弗蘭克一通電話打過來，私人事情辦到一半的兩人就要找到散落各處的衣物和皮鞋，然後迅速趕到酒館。正如保利的名言：日子總是有時候忙，有時候閑。而閑暇時光給了往日陳舊的記憶可乘之機，讓其得意鉆進湯米的腦海——他偶爾會不自覺地記起過去的事……二十六歲的他剛從施工隊出來，手裏攥著幾年來攢下的積蓄，獨自一人坐在廣場上，並自認為能和家人安穩度過一生，像父親那樣肩負起責任，到頭來呢？他卻踏上江湖路，到底是怎麽搞的，他不清楚加入到薩列裏家族，是否就意味著與原先的家庭疏遠了，湯米會想起住在一起時那貧窮又溫暖的日子——盡管並不好過，他不得不在在十七歲時輟學來養家糊口，大部分意大利社區的孩子都會這樣做，沒有幾個人會去上大學，去當個學徒或幫工在他們看來比上大學來錢快的多。前幾個月他仍會給母親挑選一些衣服送過去，順便去拜訪姐姐伊莎貝拉和她的孩子，現在的湯米只往家裏寄錢，而不過問任何事情，甚至不知道他們過的如何，但轉念一想這也是好的，至少她們很安全，她們不知曉這錢從哪裏來，不會牽扯到他做的事情中。天地良心，他絕無意指責薩列裏閣下的命令擠兌掉了家人在他心中的地位，每個加入的人都發過誓，家族是一切且超越一切的，新的關系是他的全部，他會是個好部下，他的確是個好部下，整日風裏來雨裏去。時間越久，他越能感受到日漸清晰的未來中有個模糊不清的目標，哈蒙·辛奎馬尼與萬貫家財，他不清楚自己是能抓住這個幻影般的期許，還是會讓其如煙霧般散盡。
要和男人在秘密中生活一輩子？圖一時之快，還是糾糾纏纏？聽起來相當奇妙，湯米竟然萌生出“我們會一直走下去，直到我像厭棄鐵路生活般厭棄由槍支與血水灌註的幫派生活”的想法。
月光照進屋內，窗外的行道樹上積滿了雪，順著對面樓的淡黃燈光往上看是墨藍的天空，色彩純粹到了足以讓人感到壓抑的地步。
浴室的水聲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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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蒙·辛奎馬尼醒了，天剛蒙蒙亮，冷光進到黑暗的室內，沒起什麽作用，聖誕節還有一周左右，這段時間裹挾著濕冷氣體的大霧一直侵擾著整座城市，寒氣從窗戶鉆進來，與黑暗清冷的屋子融為一體，但哈蒙體溫還是正常的溫度，盡管他現在只穿了一件昨晚翻雲覆雨之後湯米為了不讓他*著和自己一個被窩而隨便找出來的背心——他現在和家族裏的司機共用一張棉被，縮在寬度不到一米二的破爛鐵架床上，自己的腿還被壓麻了。湯米挪了一下腦袋，又不動了。他小心翼翼地推開，不曾想這床出奇地狹窄，湯米睡在床鋪的邊緣，他的推搡讓湯米馬上要往床下翻去，這時湯米的眼睛也睜開了一條縫，感受到平衡的流失，他不得渾身繃緊，胳膊本能地抓握東西，“唉！”他說。哈蒙趕忙揪住湯米的襯衣把他拽回床上，結果沒有把握好力度，又把湯米摟回懷裏。
“天亮了，你不起床？”
“……醒的可真早。”湯米的嗓子有點啞，也許是口渴的緣故，鼻子噴出暖洋洋的呼氣，鬧得人很癢，“我覺得大戰時中尉的哨子一響，你是第一個在寒冬臘月裏站出去的。”湯米再次瞇上眼，毫無防備的樣子讓哈蒙想要啃食他的嘴唇，思想鬥爭之後只是選擇咬住面頰。湯米皺著眉頭扒拉走哈蒙的臉，扭過身平躺在床上。活動的空間更小了，哈蒙起身穿褲子，從床縫裏抽出皮帶扣上，穿走湯米一正一反丟在床邊的拖鞋，去竈臺倒了杯水，幾口下去被杯子就見了底，又倒了一杯放在床頭櫃上，然後耷拉著拖鞋走到客廳的洗手臺。他想要詬病湯米的居所很久了，雖然打掃的還算幹凈，但耐不過屋子太破爛不堪，沒有獨立臥室，獨立廚房更是不要想，一個小小的平層只分離出一個隔間，還是廁所，而廁所小到只能把洗手臺放到客廳。□□型房屋優點他實在是想不出來。他擰開水龍頭，通向樓下的水管轟隆隆地抖動著，往另一個方向擰，看起來潔凈的水才流出來。邊緣黃化的白瓷盥洗池上只有一把牙刷，他就用湯米的玻璃刷牙杯接水漱口。他開始洗臉，捧起水搓搓眼睛和下巴，擰上水龍頭，用毛刷子蘸了些膏，打出泡沫刷在面部，從臺面的小盒子裏翻出一個刀片，小心翼翼地刮胡子，因為他不知道湯米買的刀片是否足夠鋒利，家裏也沒有磨刀的皮帶。刮完胡子，他把泡沫沖掉，揪起旁邊鐵架子上掛著的舊毛巾把臉擦幹凈。身後有把枕頭棉花拍松的悶響，然後是喝水的聲音。湯米也起來了，他把空杯子放在床頭櫃上，拿手帕擤鼻涕，然後動作緩慢地把襯衫扣子從上往下系，帶有昨晚勞累過度後第二天清晨獨有的短暫遲鈍。
“你要去金天鵝嗎？”湯米吸吸鼻子，他的臉一半在陰影中。
“我去看看有沒有事要處理，下午可能回酒館，大先生最近有將十二街那家珠寶店作為新門面的想法。”哈蒙放下毛巾，走近床鋪。湯米沒有完全清醒，他低沈地“啊”了一聲，繼續低頭系扣子。
“第一次來這的時候你可沒有如此疲倦，怎麽回事？在新波爾多玩的太累嗎？令人羨慕的假日旅行已經結束了。”
“可別提了，你都不知道那地方有多難熬，山姆和我在新波爾多的第一周裏，幾乎每天都在悶熱的空氣中找個梧桐樹下乘涼的地方架起椅子冥想，或者去能把人熱到中暑的勝利廣場餵鴿子——因為我們除了這幾件事什麽也幹不了，九月中下旬，那會兒正是南方熱的時候。好吧，其實我們試過去市區轉轉，莫拉蒂先生的表親開的那家地下酒館，離我們住所的不遠，山姆說他要與乏味的生活割席，我說他說的對，於是我忍著酷暑把車開到酒館門口，剛一進去，嘔吐物和尿騷味交叉在一起發酵的惡心味道就把我倆的腦瓜子上扇了一巴掌，然後我們頭暈目眩地滾出來了。那感覺就像是被占滿泔水的手指捅進鼻孔——對，就該這麽形容。後面一兩個月就好多了，天氣漸漸轉涼。新波爾多的冬天來的真晚。”
“上帝啊，這麽誇張，我只在二七年的冬天去過一次新波爾多，看來真是找對了時機。”
“就是這麽誇張。”湯米系好扣子，他打了個哈欠，開始在床上找其他衣物，沒有後又在在地上找，“而且，我只是昨天晚上沒休息好罷了。”
哈蒙想開個玩笑：“昨晚能有多耽誤你休息？”
湯米擡起還很迷蒙的榛子色的眼睛看向哈蒙，停留了幾秒，掉在地上就會粘掉皮鞋的蘋果糖漿在他腦子裏攪動。他咕噥著說，“看著，就像這樣，”手輕輕搭在哈蒙的身上，微微彎下腰，哈蒙用力摁住他的後頸，最脆弱最無力的部位被一雙溫暖的手掌控，在這樣的形勢下哈蒙能隨時掐斷他的脖子，斷送他的性命。哈蒙單腿跪上床，另一只手揉搓著湯米烏黑的頭發。湯米很少主動索求，盡管他似乎早已樂在其中，羞澀不是主要原因，在相處如此長的時間中，哈蒙·辛奎馬尼看出了湯米的性格，情人不足以概括二人之間的覆雜感情。窗戶還是將冷氣還在不停往裏輸送，天又亮了些。教堂尖頂的烏鴉和麻雀撲騰著翅膀飛到別處，是教堂的晨禱鐘聲把它們喚醒。兩人的動作像是被冰凍住，久久沒有下一步，現在湯米腦子清楚多了，眼睛也不酸澀，他不知道是鐘聲響起的不是時候還是自己的行為發生的不是時候，後者可能性更大一些。
在湯米熬咖啡期間，哈蒙已經穿著整齊，坐在餐桌上，他穿著灰色的粗花呢西裝和尖領襯衫，打著光面深咖領帶，橫飾牛津皮鞋油光鋥亮，頭發整齊地後梳。帽子和豬皮手套放在桌子邊，魚骨紋的厚呢大衣搭在椅背，他好像剛得到屋子主人的邀情進來寒暄的遠朋，馬上就要離去。
兩杯咖啡放在桌上，騰起的熱氣和窗外的霧從哈蒙的視角看去別無二致。窗戶底部的霧漫上邊緣。湯米走到盥洗池邊，擰開水龍頭洗漱和刮胡子，動作嫻熟流暢，他把難用的工具馴服了。
看著湯米在沖掉剩餘泡沫後帶著水珠的臉，哈蒙問：“你到底什麽時候搬出這裏？供暖若有若無，也沒有熱水，我不知道你如何度過冬天。”
“一年一年地過。起碼有水壺可以燒熱水，你背後還有個煤爐。”湯米扯下毛巾擦臉。
哈蒙回頭看了眼還在燃燒昨晚的炭火的煤爐。“挺糟的，夥計。”
湯米繼續用毛巾擦臉，“比我原先待的地方好了不少呢，可別提了，帝國灣的移民區才叫糟糕。”
“我們可憐的湯米。得益於大先生的恩賜，你和你的家人可以住進好屋子了。”
“每個人都得感謝薩列裏。過幾天我就搬走，我已經在小意大利的東四街找到了一個三居室，和你的屋子差不多大，離酒館有一段路程，大概走上二十分鐘吧。”湯米隨口回答，他掛好毛巾，順帶著抹凈手。他從衣櫃裏抽了件俱樂部領白襯衫、紅色格紋的光面領帶和黑色細道暗條紋的西裝，他的鞋子是一雙素面德比。
哈蒙對他說：“瞧瞧，你穿上我給你的這件衣服了。他多適合你——我不喜歡黑色系的衣服，但你穿剛剛好。不要忘了把領帶針別上，也是我給你的那個。對，就是這個。你會打半溫莎結嗎？”
“不太會，我平時系四手結。”
“這根領針比較適配半溫莎結。”
“像這樣？”湯米面向哈蒙。
哈蒙用手調整了一下領帶針的位置，拍拍湯米的臉頰，“就這樣。”
別好領針，湯米回到洗手臺，用那只未完全幹燥的手從快用光的發蠟盒裏扣出一些發蠟，揉搓均勻後塗抹在頭發上。好了，他現在氣派多了，確實是與這個擁擠的破房子格格不入。
“方便留個地址嗎？或者你配一個電話機，這樣聯系更方便，弗蘭克也能直接給你下達命令，你已經夠資格直接聯系他了。”哈蒙坐回餐桌。
“我會的，到時候把電話號碼給你們。無論如何你都會去那裏看看的。””湯米把青果領的開衫毛衣披在肩上，拉出椅子，坐到哈蒙對面，背對著窗外白霧繚繞中的城市，遠處的教堂依舊朦朧不清。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樓下報童的叫賣聲傳來，接著是汽車的鳴笛。兩人靜靜地喝了一會咖啡。
哈蒙辛奎馬尼拿起桌上的報紙，《失落天堂論壇報》，首欄是柯裏昂大酒店發生爆炸和教堂槍擊案的新聞，日期是一九三三年九月八日，三個多月前，很顯然，這份報紙被遺落在這裏很久了。
“去新波爾多之前買的報紙？
“對，我還沒看完就被山姆催著下樓去機場。”
“你最後按照大先生的命令殺了那個女人，是嗎？”哈蒙把咖啡杯放在碟子上。
“是的，怎麽了？”
“可憐的女人，好吧，這也不是你的問題——這不是任何人的問題。”哈蒙流露出悲憫的深情，似乎在為一個生命的逝去而惋惜，可他話音剛落，便毫不掩飾地擡眼觀察湯米的反應。
“大先生這麽做一定有原因，咱們按照命令做事就可以了。”湯米也放下杯子，他選擇了最妥帖的回答。
哈蒙歪歪脖子，“你知道的，她是山姆的姘頭，我以為他會求你放過她一命。”
山姆·特拉帕尼的確求我放過他了——湯米想。當時他上樓踹開四零八號房門，沖進屋拿槍頂著蜜雪兒腦袋，告訴她，如果再在柯裏昂酒店或者失落天堂看見她，就讓她的腦袋開花，腦漿四濺。接著他把山姆要求轉達的一百美元丟給她，讓她穿好衣服麻溜地滾蛋。在湯米所知的文藝類作品中，奪去一位手無縛雞之力者的性命會讓人變得冷血又殘忍，把蜜雪兒放走或殺掉並不會改變家族生意情報洩漏的事實。那時，或者不單單是那時，湯米心中兩股勢力在糾纏——對薩列裏閣下的絕對服從與生而為人的善良品德，而山姆的請求恰好給湯米本人的惻隱之心一個合情合理的存在理由。湯米加入薩列裏的家族後幾乎沒有主動傷害過無辜的人，他們大多與幫派的生意無關，作為打手，湯米要做的也只不過是處置他們違背薩列裏規則的親朋好友，與野獸相區別的、人類的良知在湯米心中不會受到侵蝕，那天房間裏女人眼角的淚水也停留在此處。但是他還是這樣回答哈蒙：“他沒那麽傻，人在做天在看，他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就留下致命的把柄，再說了，我也不可能同意。”
哈蒙大笑幾聲，“你說的輕巧，湯米，你肯定能看出來山姆跟那個女人有感情了，他幾乎每天都去她那裏，快變成柯裏昂酒店的一顆盆栽，要不是有變故，我都怕他遲早有一天跟蜜雪兒喜結連理。”
“現在說也沒用啦，他有了新歡，不會再想起可憐的蜜雪兒了。”湯米移動了杯子。
“他真的沒跟你說過嗎？”
湯米扯著臉皮笑了一下：“能說什麽？說關於他的新歡？我還挺喜歡那個姑娘的，可保利還是不看好她，就跟保利很討厭比夫那個娃娃臉的中國妻子一樣。”
“別裝傻，你知道我問的什麽。”
湯米收起笑容，沒有回答，諱莫如深的暖棕色眼珠直勾勾地盯著對方。他沒有移開視線，再次展現出對該問題的逃避會加重對方的疑慮，他自然知道哈蒙只是在例行公事，作為薩列裏閣下的得力幹將，反覆確認湯米的忠誠是必要的，但湯米不知道別人知道了蜜雪兒的存在會作何感想，逼問下說出的東西給他自己帶來的絕對不是好的結果，他不是無法相信哈蒙·辛奎馬尼，但能帶來慘痛教訓的有些事情最好不要和任何人提起，這是他悟出的人生之道，以最壞的結果來推測未來會讓抗風險能力增強，說不定未來的某一天哈蒙把湯米違抗命令的事實轉手他人，自己面臨的將是上位者的敲打，甚至是生命的終結。他沒有傻到自願給別人留下能將自己推至風口浪尖的機會，做個聰明人——他告誡自己，他很清楚自己做過什麽，正在做什麽以及將要做什麽。
“山姆·特拉帕尼真的沒有提到過嗎？”哈蒙沈下聲音，一字一句地重覆一遍，灰眼睛凝視著對面的湯米，不帶有任何多餘的感情。眼中閃過的光如刀子般尖銳。哈蒙·辛奎馬尼的眼神紮到湯米的精神體深處，他對事情真相的探究的力量侵蝕著湯米的心裏防線，洪水猛獸般的存在向湯米施壓，他的心臟因為氣氛的緊張與對未來的不安而劇烈跳動，被拳頭反覆擊打，有塊石頭卡在喉嚨，可是湯米並沒有退縮，這種伎倆對他從來沒有適用過。山姆的請求和叮囑再次在他腦中回響——別和任何人說這件事，忘了吧。
對，忘了吧。
“沒有，他沒有提到這件事。”
時間靜止了片刻，隱隱約約的電磁波能量發出的震動在耳邊回響，樓上的小孩似乎起床了，開始大喊大叫，在一板之隔的樓上反覆跳躍，接著又停下來，沒有任何聲音。
“只是問問，別在意。”哈蒙·辛奎馬尼松口了，他移開視線，起身去廚房放杯子回來時還撫摸了一下湯米的脊背，最後又補了一句，“無論怎樣你最近可輕松多了。酒館裏也沒有什麽活可以接。”
湯米轉過身不去與哈蒙對視，哈蒙的心思他猜不透，他不知道對方是像那些在埃爾多拉多金礦的勞工相信中國蛇油可以治愈一切那樣真的相信了他略顯拙劣的演技，還是繼續存疑，並準備在未來的某一刻給與他致命一擊，湯米更希望是前者，人總是趨利避害的，但能確定的是哈蒙把這件事暫時擱置了。湯米拿起桌上的手表，套在手腕上，按下兩邊的搭扣。
“是啊，這段時間就光和兄弟們喝酒了。”他甩甩手腕，起身望向窗外，孩子興奮的原因浮出水面：霧蒙蒙的天空開始飄雪，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窗臺外。
大雪一連下了兩三天，給城市蓋上一層雪白的酥軟外殼，每年的聖誕節前夕都是如此。但這幅雪景並非一蹴而就。最初的晚上，暴風雪變得更為可怕，未完全落下的樹葉葉摔在地上，成了扁平的餅，中午天氣緩過來一點，融化的雪滴滴答答的落在衰亡的草叢裏，刺眼陽光下水聲不間斷，柏油路是有著多色油膜的汽油池塘。第二天夜裏雪下的更大了，沒過多久，不到太陽升起後的半個小時，女人們高跟鞋的細跟和車轍反覆重疊，你會發現人類的行走路線如此相似（不排除有另辟蹊徑的小孩），地面被壓成滑溜溜的冰雪面。雪變成被馴服了的地毯後仍會進行不限於讓人跌倒在路旁草叢的報覆，它們會變得面目可憎，就像是除去過惡臭的垃圾水，烏黑的臟水順著人行道淌入地下水道，它們曾經容納過城裏城外所有工廠排放在空氣中的汙物，而現在要還給這座城市了。這天夜裏，湯米在接完任務後從酒館返回住所，天色很奇怪，將暗未暗，覆蓋在每個東西上的雪層都發著春夏交界、傍晚七點左右才會有的幽幽的光。什麽都能看見，什麽都看不清楚，這時的失落天堂不像真實的世界。噴著黑煙的汽輪駛在東河，渡輪上□□業。碼頭仍聚集著許多失業工人，他們扒在鐵門上，等著被工頭選中。施粥棚裏的人還是和一九三零年一樣多，救濟處排著長隊。人們偶爾聽聞哪個窮小子在拳場連贏了幾局，然後回家路上被人堵在巷子裏揍一頓，再也不去打拳了。湯米·安吉洛壓低帽子在街上快步行走，他在無目的的亂轉，以來平和自己淩亂的心緒，許多熟悉的建築在他身旁經過。拜倫舞廳粉色的大燈牌下的玻璃雨棚加上一串一串的圓燈泡，發著米黃色的光。舞廳的音樂時而從回轉的門縫中溜出，沒走兩步就栽倒在大街上。人們冒著雪進出著黃銅旋轉門，女人們從車上下來，小跑著走上臺階，她們穿著露背的連衣裙，身披厚重的皮草，剪成貼耳短發，羽毛鑲鉆發飾隨著輕盈地步伐顫動，撩撥人的心弦，低跟瑪麗珍皮鞋踏在門前紅毯上的聲音讓男人們特地放慢腳步。她們的裝扮和湯米二十歲的記憶中差不多，低腰廓形的連衣裙還是她們的第一選擇，多麽的奇妙，時間不會在富有的女人身上流逝，只會如習習清風般勾過她們的衣角。在旋轉門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湯米先註意到的，是特麗絲那惹人註目的、白雪一樣純潔的長款雪貂毛皮草，隨後是那永遠半闔的眼皮。
特麗絲看到了他，款款走來。“你變化很大。”她停在離湯米三步的距離，用疲憊的嗓音說。雙方都沒有表示對這次意外的會面有任何驚訝，仿佛他們自幾周前就約好了。
“是嗎？”湯米說，沒有接她的話茬，
“你變化真的很大。”她又重覆一遍。
“哪裏的變化？”湯米不得不接這個話題。
“好吧，其實也沒什麽變化，你還是你。”她看起來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無時無刻不是如此。“變得……真實起來。你是個好家夥，托馬斯。”
“有記憶以來——我勤勤懇懇工作時收到過很多讚美我品行的話語，但我想你想表達另一層意味。”他說，眼神落在特麗絲沾上雪花的貂皮大衣上，“你最近怎麽樣？”
“老樣子。”她的眼睛並沒有落在湯米身上，而是盯著旋轉門，嘴唇嚅喏說，“每天都醒來，然後睡去。我的生活就是這麽無聊。”
“你還在和那個俄羅斯人交往？”
“不是交往。我們昨天剛剛訂婚。瞧瞧，挺好的，是吧？”她擡手擺弄自己的發飾，紫藤花色的寶石戒指在日光的照耀下格外奪目，細腕上的幾個金邊拉長石腕環滑落至手肘，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很好看。”
“你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嗎？”
“還在，但我明天就會搬走。”
“你搬到哪裏去？”
“小意大利，西二十四街，應該是618號。”
特麗絲重覆一遍，順便加上自己對於那個地方的認識。
“沒錯，附近是媽媽蒂塔沙龍。”他微笑著。
“那我就熟悉了。恭喜你，湯米。”她再次伸著脖子看向別處，欣喜浮上她漂亮的臉蛋，“哦，羅季奧諾夫。”湯米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雪中，那個高大的俄羅斯人擡起帽子像他問好，湯米同樣擡帽致意。
“你為何總是輕皺眉頭？”特麗絲問，她終於轉過頭直視湯米。
“你知道的，可能是工作太累。”
特麗絲聽了後輕笑道：“你又在開玩笑的了，我不信你的新工作比開夜班出租還累。”
湯米笑了笑，沒有回答。
“給我個送別禮吧，浪漫一點的那種。”特麗絲
湯米俯身用嘴唇輕輕貼上她的紅潤都臉頰，然後直起身。她突然咯咯地笑了，“無論你是司機還是別的什麽，湯米，祝你永遠好運。”
俄羅斯人走過來了，給特麗絲撐傘，湯米又對他笑著點點頭，俄羅斯人也禮貌地回應。
第三天的雪，人們說比過去幾年的都要猛烈，在前兩天的雪面上再次蓋了厚厚的一層，就算有很多人經過也不會流黑湯汁了。輕軌罕見地停運，宣布從當日起開始停止這項服務，直到雪化掉或者政府願意派人來在停雪後清掃軌道。雪堆裏有不少死去的灰鴿子，被老鷹或紅隼吃掉一部分，剩下的血肉與骨頭凍僵在白雪裏，無用的羽毛在風中瑟瑟發抖。它的同伴們懨懨地藏在樓宇的窗臺上向它們擲冷眼。
離聖誕節還有兩天，湖面吹來的狂風讓人冷的瑟瑟發抖，比預報上說的更冷。兩條匯入密歇根湖的河流的河面被刀子般的寒風吹起白霧。陸地上到處是茫茫的雪，
“感謝你，羅素！”湯米握住朋友的手，上下擺動。他摁住頭上的帽子，風有點大。
羅素·皮埃羅，關於他的身世並不是從本人口中得知的。他媽媽和山姆·特拉帕尼是老鄉來自那不勒斯，他媽媽是孤兒，於一九一二年跟著丈夫的家庭來到美國，在這片被開發已久的新大陸勉強度日，他們早就錯過了最佳的移民潮。羅素·皮埃羅十三歲時，體格已經比同齡人大了一圈。長大後他的胳膊像樹枝那樣粗壯，身高有驚人的六英尺五英寸。頭發沒有意大利人的烏黑柔順，反而緊緊貼著頭皮，微微發黃，臉上的第一道疤是在與文森佐相識後第一次幹小買賣的紀念品。他跟著文森佐把毛毯仿品以次充好地賣給了五六位冤大頭，文森佐提供商品，他來交涉，然後被人在夜裏劃了一下。文森佐感到愧疚。不可思議的是在文森佐年輕時居然有如此高的道德準則，保利告訴湯米的時候，他甚至以為保利和往常一樣喝多了。文森佐把羅素介紹給了邁克爾·莫拉蒂，兩三年後，他正式成為家族中的一員。
羅素似乎因為能幫到朋友很高興，笑容從未在他臉上消失，他粗黑的眉毛替他說：“小意思，以後需要幫忙盡管開口，都是兄弟。需要我留下來搬到家裏嗎？三個人出力會更好。”羅素的臉頰透出孩童一般的鮮紅，與他健碩的身段扞格難入。
“不用了，你知道的，只是一些零碎的東西，我沒什麽大家具。”湯米把圍巾脖子上的圍巾調整了一下位置，讓圍巾兩頭散開，圍巾兩頭順下來，平整地垂在黑色大衣前面，風總是擾亂他的動作。
“我聽山姆說你昨天也搬到了新家，那個說話聲音很大的漂亮姑娘，叫什麽……喬吉婭，對，你和喬吉婭的婚事準備的怎麽樣了？”哈蒙穿著低調的黑毛領的雙排扣外套，問完話，他用牙齒扯下厚麝毛手套，塞到外兜裏，“老邁克爾和你都跟俱樂部的招待女郎結婚了，不得不說你們的喜好可真是趨同啊。”
“明年開春。我要在春天和她結婚，然後去弗裏吉尼亞去度蜜月，我一切都準備好了。”
“真是個好消息，那會兒山上的鮮花都已盛開，你和她還可以去海邊走走。”哈蒙十分讚許朋友的計劃。
“是啊，好地方，尼古拉斯和他的妻子也是在那邊度過蜜月旅行，南方其他的平平無奇，但風景絕對秀麗迷人。”湯米說。
“這地方是邁克爾推薦的，他也算是有經驗的人了，三個兒子都已成家，結婚後度假全部去的是弗裏吉尼亞，他在這上面幫了不少忙。”
“提前祝你新婚快樂，千萬不要忘記邀請你的朋友們，我聽聞格魯吉亞人的親戚非常多，舉辦宴會時還有薩列裏閣下和我們的位置嗎？”湯米挑起眉毛，面無表情地說。“不過為了你，我願意坐在門檻上端著蠟燭，把餐盤放在腿上吃飯。”
“山姆真是說得好，插科打諢第一名，湯米，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親戚非常多，超乎你們的所有預想，聽好了——她光是嬸嬸就有三個。”聽到這一數字，湯米點頭對羅素表達出敬佩與祝福之情，哈蒙則笑著搖搖腦袋。羅素頗為自豪地說：“不過這在愛情面前不算什麽，而且她的祖母相當喜歡我，就因為我是個大塊頭。”
“都別說話了，現在我們羅素·皮埃羅是個感情上的大師，誰還會記得被女人玩弄過的那個年輕壯小夥？”湯米維持的表情面具出現裂痕，為了掩飾，不得不扭頭隱藏自己的情緒，可萬萬想不到的是哈蒙對羅素話語也作出了同樣的反應，相視的那一刻，化學催化劑的效應在兩人之間產生，他們噗嗤一聲，接著哈哈大笑。
羅素摁住湯米的帽子來回旋轉，誓要把帽檐與湯米的鼻子平齊，又推搡一下哈蒙，等湯米笑呵呵地調整帽子的時候，他假裝生氣，憤憤地說：“你們怎麽跟家鄉的老媽子一樣，專挑別人不喜歡想起的事情來說呢？”
哈蒙張開五指又合上，在胸前擺來擺去：“我們可沒有揭你的傷疤，感情是一個人的必經之路。”
“求求您了，老夥計，快消停下來吧。”羅素頗為無奈，“我得走了，喬吉婭出門前囑咐我路上買些花卉種子包。”
“快去吧，別讓她等太久。”湯米說。
“回見，羅素。”哈蒙將手套又往兜裏塞了塞。
“你倆可有的忙活了，明天酒館見。”說完，羅素蹬上卡車駕駛，和兩人揮了揮手。
清空了所有家具的卡車駛離湯米新居的樓下，給黑白灰交織的泥濘路面再次增添兩輪車轍印。留下堆在一起的箱子們。
“我先把被褥拿進去，其他的你自己瞧著辦。”哈蒙說。
“啊哈。”輕輕呼氣，濕潤的哈氣很快凝結成小冰晶，粘到湯米的嘴唇與鼻子之間的汗毛上。胡子剛刮幹凈，倒是沒沾上水霧。湯米取下帽子抖掉上面的雪花，現在他睫毛上也落上雪，只好再次將帽子扣在頭上，太冷了——他想，往掌心哈氣，搓搓凍紅的手，這下子他的老繭可起不到保暖的作用了。手搓熱後，他拿起最後一箱在街上的雜物，踩著門廊的雪擠進公寓的大廳，他很滿意這裏，大廳通鋪瓷磚，低調的大吊燈很符合湯米的口味。左拐走進樓道，一層僅有兩戶，樓道裏的另一家住戶已經把聖誕圈掛在門口，槲寄生也貼在門框上。
哈蒙抱起湯米在家居市場新買的床褥和枕頭往樓梯上走，剛剛為了防止落雪將床褥打濕，羅素把它放在門檐下一個有地毯的地方，還墊了一層油布紙。湯米將箱子擡到自己胸口的位置，慢慢地跟在後面。兩人碰見正要出門的格林夫人，後面跟著她的女兒，幾人隨意聊了幾句，格林夫人和她的女兒便和湯米他們告別去集市了。出租屋在二樓，湯米沒有事先打開門，他們將物品擱在墻角，兩人又下去搬了一趟，上樓時湯米擡了一下箱子，箱子角戳到了哈蒙的屁股。
“老天！你能不能看著點，很疼的。”
“非常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湯米後退半步。
湯米從兜裏摸出鑰匙，向左擰三圈打開門。他已經來過一次，房屋裝修的很好，前廳和客廳寬敞明亮，中間鋪設高檔地毯。
屋子需要透透氣，湯米走到窗前試著推窗戶，凝結的冰把它和邊框凍上了，他用力推了三四下才打開，寒風和雪吹打著他的面龐，冰涼的晶花在臉上融化。“冷氣全都進來了，湯米。”哈蒙在後面喊。窗外因降雪造成的大霧蒙蔽了目之所及的任何建築。一低頭，窗臺積了一層雪，目測有四公分厚，滅煙的好地方，他想，於是他把煙摁滅在雪層上，圓形的黑黢傷疤裏抽出幾絲白煙飄出，對面街的甜點店燈帶招牌晃得人眼睛幹，他彈掉立在雪層上的煙嘴，廢棄的小圓柱打了個旋飛到樓下。湯米撈起旁邊未被玷汙的雪，聚成一堆，團成不大不小的球，轉身、後撤數步瞄準另一個房間裏的哈蒙，幾個動作與一氣呵成，雪球砸在哈蒙大衣的後背帶上方，散成了數塊，最大的碎塊夾在被帶與大衣之間，哈蒙手伸到後背拍下雪。“你跟我的侄子沒有什麽區別。”說著，他裝作怒氣沖沖的樣子走來，“來吧，讓哈蒙叔叔好好教育一下你。”他看著哈蒙大步走進，接著他被撲倒在沙發上，和哈蒙在沙發上像皮球似的彈了幾下，沙發不堪重負地叫喊了起來。
“你還有侄子？”
“沒有，但現在你是我的侄子了。”
“去你媽的，咱倆一個歲數。”
突然，與寒冰無異的東西伸進了湯米的脖子，他被冷的打顫，雞皮疙瘩從後頸一直延伸到脊背，那冰涼無比的東西還故意作怪，往更深處探尋，他意識到這是哈蒙的手，趁著對方還沒繼續得逞，他拽出來。“老天爺呀，你的手怎麽能這麽涼？”他握緊雙手，卻感覺不到溫度的差異，定睛一看，他們兩人的手都透著紅血色，哈蒙吻了吻湯米熱乎乎的嘴唇。“看來咱們要先把爐子點著。”湯米推開哈蒙去查看壁爐，他希望前任屋主能遺留下可供燃燒的木材或煤塊，拿起支在壁爐旁的鐵棍在灰燼中撥弄一番，只有一些被放置過久而脆化的木片。他記起格林夫人說上任租客已經搬離近半年了。正當一籌莫展之際，馬上準備出門買燃煤的湯米聽到了好消息。
“意外收獲，湯米。”哈蒙蹲在打開的櫃子前，從裏面掏出一個麻布袋子，“格林夫人給你留了木材，真是個好心的女人，你的現任房東比原來那個好了不止一點。”
“他可真是個爛人。”湯米說。接過哈蒙遞來的木頭，他劃了根火柴生起爐子。哈蒙把窗戶關上，兩人把箱子搬到壁爐前，坐在箱子上烤火，橙紅色火光映在兩人臉上，湯米開始簡略地講述他前段時間租房相關的事。他對房屋中介這一群體沒有多少好感，但這個芬蘭裔的灰金發色的男子還是給他留下了一些印象。
“帶我先去近的房子吧，喬納斯，節省時間，我晚上還有安排。”湯米從椅子上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帶和外套。
房屋中介喬納斯·馬蒂寧也跟著站起來，搓著他的細手說：“沒問題，沒問題！咱們先去工區的那套，那裏離得最近。但請原諒我在咱們去挑選屋子之前問您一個私人問題，您是意大利人還是西班牙人？抱歉，我只不過是聽您的口音簡單猜測一下……”
“意大利人。怎麽了？”
“哦，好的，如果冒犯了您，我真的很抱歉……我有點分不清楚你們的口音和相貌。我的妻子也是意大利人，她說她來自那不勒斯的一個村莊。”
湯米隨即表達了對他的諒解，並且和喬納斯握了握手。
他們先去了相隔三個街區的一間兩層的覆式四居室，價錢比一般的四居室都便宜，但離薩列裏的酒館有些遠，經過湯米粗略的計算，他發現比平時要多十五分鐘的車程。
鑰匙插進鎖孔，很吃力地轉動一圈，打開門進到屋子，某種積壓了許久的且不可言喻的陳腐味道充斥整個房間。中介趕忙跑到每個有窗戶的地方開窗透風，外面是白霧茫茫的天空，樓下有對夫妻在爭吵。
屋內裝潢大氣而精美，各式的雕花迷亂了雙眼，但入戶臺上的各種細小磕碰與在花園外視察周邊情況時所看見的景象都告訴湯米這裏年代已久，屋主都說不定忘記了他遺落在街區角落的這間房子。湯米覺得這裏勉勉強強，沒有達到他的預期，於是選擇繼續去別的地方看。
他們前往在工區邊緣的一個地方，剛下車，湯米就聞到一股化學物質的刺鼻氣味，他到處張望，東邊不遠處有個冒黑煙的中型發電廠，轟隆隆地響。不是它發出的味道，他能分辨出來發電廠的燃煤味和其他化學制品的氣味，想起來了，遠處山腳下有一座剛開設的賽璐珞工廠，還她媽的在上風向。塑料制品發出的惡臭一刻也不停地飄到湯米的鼻子裏。
“我操，這地方不行。”湯米說。“你沒聞到嗎？非常臭，臭的像是有個滿是石油的糞缸在樓下炸了，而且有那個冒著黑煙的巨獸我晚上睡不好。不用上樓去看房間了。”
“您說的對……那咱們去另一個地方，大概在西第二十八街，非常抱歉。”中介相當誠懇地給湯米鞠了一躬。
從見到這個人的第一面，湯米就對他的行為感到奇怪，他有些謙卑地過頭，快到會被別人當作是虛偽的地步。留著唇須的房屋中介仿佛猜到了湯米想說什麽，他立馬表現出一副已經參透人世哲學的表情，他彎下腰，仰起脖子，皮膚的褶皺在肩頸處被擠壓，瞇起藍綠色的眼睛，極其恭維又自鳴得意的對他說：“安吉洛先生，大家都知道嘛，在現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往上走，謀求更高層次的生活，想必是走了某些不尋常的路子。說點您這類人愛聽的話：這座城可是靠酒精來運轉的。”
“目前看來是這樣的。”湯米聳聳肩，沒有再和喬納斯廢話，“趕緊去下一個地方吧。我不希望在這事情上耗費太多時間。”
“然後你在一眾爛的各有千秋的房子裏選了在二十四街的這套？”
“其實我還在第一間房子與二十四街的房子之間糾結了一會，要知道屋主把她裝的像一座宮殿。不過這間也不賴，主要是離我家人和酒館都很近。小意大利少見的大平層。”
“這面積有多大？我猜是兩千平方英尺。”
“差不多，再小一點。”
“好房子。”哈蒙點點頭，
“的確如此，我打算再攢些錢，住到奧克伍德去，你那種聯排別墅很不錯，或者把這套屋子盤下來，她離酒館很近，如果有事情我能第一時間到。”
“如果你想住，隨時去就好了。”哈蒙摸了摸衣兜，答案是一無所獲。“有煙嗎？”
“有，你要自己卷的還是大突破的？”
“卷的煙絲是什麽的？”
“從文森佐那裏拿的，他很肯定地說是大衛杜夫。”
“我抽不慣那個，給我根大突破吧。”
“可以。”
“你不抽？”
“我剛才都來過一根了。”湯米掏出一盒新的香煙，原先的那盒被尼古拉斯抽完了，遞給哈蒙，等拿完煙又伸回手，食指和拇指夾出裏面的卡片，借著後院墻上的燈看卡片的圖案——是一個時髦女郎，身穿花邊領長裙，媚眼如絲地看著畫外的人，棕色短鬈發戴著鮮艷的鐘型帽，女郎帽上的絲帶纏成蝴蝶結，似乎是在等人佳會。自顧自地欣賞著新獲得的香煙卡片，這張比他最近收集到的幾張馬車煙卡好看的多，和自然風景比起來就更不用說了。他打算以後多買大突破牌的香煙，卡翻到背面，是幾句簡介——阿芒迪娜·馬丁，自然的優雅與活潑，無與倫比的別致巴黎人，給予額外的魅力，但交談請用法語。flapper的裝扮讓他想起特麗絲，願她與那俄羅斯富豪過的幸福。
“瓦萊裏婭的事情你考慮的如何了？”
“非常有趣的笑話，哈蒙。”
哈蒙已經點上一支煙，他用牙咬著煙嘴。爐子燃燒有一會兒了，屋子裏暖和許多，湯米用鐵棍再次撥弄煤塊，快要被自己產生的灰燼淹沒的火焰喘過氣來。爐火在閃動，他們的面頰和發絲撒上橙色的火光，湯米盯著哈蒙因光源而變亮的眼珠，低下頭幹笑一聲。哈蒙動了動胳膊，把抽了一半的香煙煙彈進火焰中。兩人起身繼續收拾東西，哈蒙抱著床褥走進臥室，隨意鋪到臥室的鐵架床上，摸了一下，床墊還算不錯。整理箱子裏的東西時，哈蒙從箱子裏翻出一個很重的布包，揭開松垮的結，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將書面的新灰抹掉，露出這本書本來的面目，牛皮外封和金光燦燦的書名，不出哈蒙所料，這是一本舊聖經，市面上幾乎所有的非袖珍聖經都是同樣的重量。他擡眼觀察也在忙活的湯米，看到湯米正在把摞在一起的相框擺放到展示臺。聖經被哈蒙放到旁邊，他拿起看起來像通信薄的一本掉皮冊子，第一面是工區的公用電話廳的號碼以及一個寫的相當淩亂的地址，哈蒙猜測是湯米的家人所住的地方，底下一行地址被劃掉了。管道維修和出租車公司的聯系電話在第二面，許多陌生的人名同樣出現在這一頁，第二面似乎很少被翻閱，內頁不像其他頁那樣發黃發黑。繼續往後翻，他在第一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哈蒙·辛奎馬尼，奧克伍德區西十六街北段236號，電話：奧克伍德區518。其他幾個幫派人員的地址依次寫在下面。
他開始檢閱布包外的其他物品：許多空瓶罐，包在麻布裏的睡帽、指甲鉗，扁的酒壺和半包口香糖，以及被回形針別住的一疊紙片，長短大小不等，多是穿了孔的電車票，也有十幾張電影票根。壓在底下的是皮背帶，掛著貼身槍套。他想象了一下湯米佩戴著它們去辦事的樣子。最後，也是壓在最底下的東西終於要揭曉，哈蒙拿出由新棉布包著的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布塊，層層揭開。是一把的黑手黨側跳刀，推動開關，血跡斑斑的銀色刀刃跳了出來，幹涸的血沫從縫隙裏撲簌簌落在桌面上，湯米往他這裏看了一眼，沒說什麽，繼續整理他的相片。哈蒙收起刀刃，把刀重新包上棉布，放在了桌面最顯眼的位置。
“再和我說說你在新波爾多的生活吧，三個月呢，時間夠久了，肯定不止你在信裏提到的那些。”
幾個小時後，被濃霧遮擋的太陽快要消失在城市邊緣，散射的光線穿過雪花照到屋內，忙活了許久的兩人停下手中的活，看著仍舊一團亂的景象。
哈蒙拉出一個板凳隨意坐下，掏出懷表。已經下午五點多了。“我得去吃飯了，餓的要命，你是要一起還是繼續收拾東西？”他說，他已經把那雙姜黃色的皮手套戴上了。
“一起吧，我也餓了，也很渴。”湯米舔了舔嘴唇，打開煙盒，“你吃完了要回奧克伍德？現在不早了。”
哈蒙發出鼻音，站起來戴上帽子。
湯米又問：“今天晚上我能去你家過夜嗎？”
“可以啊。我記得你有鑰匙。”
湯米擡了一下拿煙的那只手，“多謝。”
“反正今天屋子沒收拾好，你也沒地方住。聖誕節將要來臨，你不去你家人那裏嗎？”
“我會去的，但我打算明天平安夜的時候再去她們那裏。”
湯米向這位非自覺的熟人發出了一起去母親和貝拉那裏過聖誕的邀請，他似乎是思量了許久才說出這句話，因為他自認為這不是個好主意，貝拉的丈夫如果在餐桌上作出匪夷所思的舉動，他又會給戴維斯一點教訓，弄得幸福的平安夜一地雞毛。堅持說出邀請也不過是湯米想表示哈蒙·辛奎馬尼早已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是可感的現實存在，但他可沒法說出：“你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這樣肉麻的話語。
“呃，你不是第一個邀請我去家裏過聖誕的，但我提前問清楚，你老媽或者貝拉介意這個嗎？我隱約記得你說過貝拉還有個道德缺失的丈夫。”哈蒙率先開門站到了樓道裏，湯米也起身跟上。
“問題不大，那個男的不會有意見的，要不是貝拉一直攔著我，說孩子不能沒有爸爸，他早就被我轟出去了。貝拉也不會有異議的，她上次見過你，說你是個好人，你還可以見見我的小侄女，佛羅倫絲，她剛過八歲生日，非常可愛。至於我媽媽，我到時候就說——或者由你親自來說。上次我騙她說我沒有給別人幹臟活，被她發現了，那次之後對我的話的真實性持有很高的保留度。很簡單，你就講：我在過去的數年裏離開了自己的雙親，聖誕節萬家歡聚之時只能獨自熬過。只要展現出自己孤獨脆弱的一面，哪怕是裝出來的，她都會撫摸著你的額頭，認為你是個可憐的男人，是個需要她來愛的孩子，哪怕你什麽都沒有表示，單純地坐在桌前，她也會主動給你盛一碗湯喝。她肯定期盼著你的到來，又有人能和她用家鄉話聊天了。她是個善良的女人。認識她的人都這麽評價她。她總是這樣，容易吃虧，我父親還在的時候會保護她。現在她只有貝拉和我了。”湯米說，“明天過去的路上咱們在集市上買一只大火雞和鱒魚，然後讓她多做點茄丁醬。”
“什麽？你不是最討厭那東西麽？”
“貝拉喜歡吃，所以我媽媽經常做。家裏又不止有我一個孩子。”
“成吧，我會給你老媽帶些東西，世界上可沒有空手去別人家吃飯的道理。”
“她會接受你的，她喜歡我的朋友。剛開始那段時間我都沒敢跟我媽媽提起過你，她和貝拉以為你是我的上級兼好友。”
“上級兼好友。”哈蒙琢磨了一下這句話。
“上級兼好友。”湯米重覆一遍，他將椅子轉到能正面看到哈蒙的角度，屁股跟著椅面挪了挪。“我的母親和姐姐現在是這樣的情況，不知道你父母發現你和男人廝混會怎麽想，希望他們永遠不知道吧。”
“真厲害呀，咱倆都在一起多久了，你才提起這個問題。”他沒有為話題的快速轉變而驚訝，反而是擺出一副在抱怨湯米不早點提出來隱藏已久的問題。
“不要胡攪蠻纏。我之前提過，可你根本就不在乎，第一次你睡著了，你入睡總是那麽快。第二次你被莫拉蒂先生叫去談正事。”湯米很是無辜地說，他站起來，回頭看哈蒙的頭頂，發旋被向後梳的頭發蓋住了，昨天晚上他還能在接吻時摸到那裏。“我以為你在逃避這個問題，直面它就意味著要去解決它。怎麽解決？誰也不知道呀，大家都明白，咱倆之間的事不能跟任何人提起，為了避免爭端，逃避當然是個好選擇。”
“逃避？沒什麽值得逃避的。反正他們不會知道，這點放心吧，我之前給你說，我跟家人很早就斷不聯系了，他們現在搬到了新波爾多那邊的高地，二十歲時，家人當時想讓我和我的兩位兄長一樣去證券交易所工作或者好好當一位不學無術的富家公子，現在想想還真是無聊的工作。那時我一心只想跟著一九一八年感恩節那天來到家裏作客的薩列裏閣下屁股後面辦事，我在餐廳聽這位母親舊友的故事入了迷，腦中構建的宏圖像迷魂香，勾引著我一步步走近，跟家人大吵一架後過了幾個月，我正式請求母親把我安排在她的遠房親戚恩尼奧·薩列裏的手下，她非常擔憂，但看著我擺出一幅勢必要魚死網破的模樣也只好同意，給我點錢打發我走了。不過我現在混的也算不錯，但我不會回那個大豪宅了。”哈蒙堅決地對湯米說：“這不是孩子對於家庭的叛逆，我也不是獨身主義者，你我都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早就過了那種年紀。在大蕭條之後他也不知道他們的情況怎麽樣，但保險箱裏沈重的金條和堅果一樣大的珠寶不會讓他們在股市崩盤後過的太壞。除某些特殊原因外，我也住不慣那種地方。當然，與我現在收入不符的大把花錢這種壞習慣還是有的，不然怎麽遇到了當時缺錢的你——雖然把錢扔給你時我表現得毫不吝嗇，但當時我身上的錢幾乎沒有了，花個精光，那時我還沒有接手金天鵝。”
“那你還給我……我想是六美元？”
“你值這個價錢。”哈蒙說，他站起來，靠近湯米直到身體快要貼上。湯米盯著他的嘴唇想要說話，還沒來得及開口，哈蒙就用行為捂住了湯米想要發出疑問的嘴。他從內兜裏掏出幾張鈔票，拍到湯米胸膛上，“喏，你可要拿好了，晚上的酬勞。”
“照你的算法來記賬，那你欠我的夠多了，給這點可不夠。”湯米打掉他的手，來自對方的打趣讓他情緒緩和了不少，揉揉眼睛笑著說：“好吧，裝出一副富豪樣子情有可原。人總是喜歡誇耀自己的財富而隱瞞自己的貧窮，是因為人們更傾向於同情我們的快樂而不是悲傷。”
“沒想到你還是個哲學家，只不過是生活哲學。”哈蒙說。
“是因為有些事情對於我來說突然值得思考了。我老媽前段時間旁敲側擊地告訴我是時候該成家，她說她早在二十四歲的時候已經懷上伊莎貝拉了，而她的好兒子今年三十二歲了仍沒有和女人結婚。我找各種理由搪塞，現在她也不再提這件事。”
哈蒙嗤笑一聲：“我不管別人。”他摸著湯米的下巴，拇指按了按他的嘴唇。他想親湯米，但湯米偏過頭躲開了，動作幅度不大卻讓哈蒙感受到了被拒絕的意味，他有些惱了，瞪著他灰褐色的眼睛，低聲質問湯米：“不許對我避如蛇蠍，我不想威脅你，但我還是要說，不許這樣做。你在犯什麽毛病？我的頭上有頭虱嗎？”
“莎拉起了疑心！實際上是我太緊張了，她當場就表明了根本不願管我的閑事的態度，她是個好心人，這點我們有目共睹，但我還是有些擔心。那段時間我還忙，因為有人欺負莎拉而忙，我和保利需要騷擾莎拉的混混與其他糾紛，我們要保護好她，這是不容推卸的責任。你也在忙金天鵝的生意，因為種種原因沒有見面。”湯米攥住哈蒙的手，摸索著綠寶石戒指，兩人的手擰巴了幾下後十指相交，貼在湯米臉上，“現在好了，沒事了，我會經常來找你的，可你也要接受我，行嗎？”
“我能拿什麽理由來拒絕呢？”哈蒙說，抽回手抱住情人的腰，然後吻了吻他的嘴唇。
“你有想過該怎麽辦嗎？”湯米親密地貼著哈蒙的臉，沙啞著嗓子講出自己疑問。
“以後不是我們該考慮的。”哈蒙隨口回答，不再摟著湯米，走到門外去了。
他說的對——湯米想，沒有得到確切的答覆和甜言蜜語似的承諾反而讓他如釋重負。並不是因為他的價值判斷告訴他不值得被珍視（媽的，自己可太值得了，而且社會裏最不缺的就是會愛人的人），而是因為猶豫的態度反而是哈蒙·辛奎馬尼真實的心理反應。很大程度上他們坦誠相見了，為什麽他要為坦誠相見而慶幸？因為陌生的情愫？湯米已經很久沒有產生過了，在與前一位女友斷絕關系之後。現在他不能再用金錢來作為和男人□□的擋箭牌，他必須直面現實問題，他也確確實實面對了，維持不被外界接受的性關系就像是在地下室養了一只野老虎，必須要確保它永遠不可能跑出來，老虎只可能傷到飼養者，而不會傷到別人，因為它一旦突破門檻，爪子踏上了陽光照射的地方，就會被子彈射殺，也許來自飼養員，也許來自相關利益者。
他們走到室外，空曠的街道上只有雪的痕跡，在漸漸昏暗的天空下泛著傍晚獨有的冷冽光輝。湯米摸摸鼻子，一大片雪花落到鼻子上讓他感覺很癢，“你剛剛怎麽過來的？沒見到你的車子。”
“開車。只能開車，輕軌停了，路面滑得像在溜冰場。我把車放在離這有點遠的一個車庫了，否則車窗會起霜。”
“沒辦法，聖誕節前總是這樣，而且雪下的比往年都大。車庫大概在哪？”湯米說，他站的離哈蒙近了點，幾乎肩膀碰著肩膀。
“不太知道，應該是米勒街吧，跟著我走就行，我能記得路。”哈蒙的手在空中隨便比劃了一下，攔截了幾片雪花。
“但願如此……聽起來很不靠譜。”湯米嘟囔一句。
“巴勒莫可不會下雪。”哈蒙說。
走了一段路，哈蒙發覺四下無人，便伸手去摸情人。意料之中的，湯米反應迅速，一把抓住準備為非作歹的手，順便拽掉手上的皮手套，“這可不是在晚上，天還亮著呢。”他目視前方，低聲埋怨道。被抓個現成的哈蒙沒有絲毫悔意，甚至沒有扭頭看湯米，湯米也是一樣，也許在他們看來前方的道路可比對方迷人多了。湯米把並未得逞的手摁回它主人懷裏，順便戴上掠奪來的單只手套。
繞了幾分鐘，車庫出現在馬路的拐角處。他們開車前往一家在北方公園外圍的餐廳，大先生很喜歡去，店主佩佩是他的老朋友。途中路過了一家名為“詠嘆調”的高檔沙龍。由於沒有提供酒精服務，曾經高朋滿座，需要登記以及耍一些人際關系上的手段才能入內的沙龍現在已經門可羅雀，但它還在開放，會有一些無處可去的上流階層的邊緣人來這裏消遣。上帝知道這家沙龍是如何經營下去的，大概率是店主在十八法案通過後轉去做不那麽容易虧心的汽水生意，來維持這座邊緣人堡壘的平靜。
天色徹底暗下來。紅燈紮的湯米不住的眨眼，在雪夜中的它太亮了。車子轉彎開向比奇山丘下，他們開過兩側行道樹全是高大的的居民區，路過哈蒙的公寓和在馬路中央圈起來的巨大天使橡樹。車輪碾過覆滿泥沙和雪混合均勻後的柏油路，破開一條泥濘的軌道。
十幾分鐘後他們回到哈蒙的住所。他們坐在窗前開了一瓶酒。屋內沒有開燈，比起昏暗到接近沈悶的房間，外面甚至更亮堂些。
“哈蒙。”
“怎麽？”哈蒙問，他的目光從窗外移回來。
黑暗中的湯米說：“沒什麽，挺好的。”
路上一輛車呼嘯而過，前燈短暫地照亮了熟悉的紅花紋領帶和那人有著淡青色的、刮凈的下巴的一處小傷疤，樹的陰影在他臉上重疊。幾乎是亮光消失的一瞬間，哈蒙湊過身去品嘗過無數次的嘴唇，他也得到熱情地回應。手順著摸到對方西裝扣，熟悉的粗花呢觸感讓他快速放下戒備。
聽著浴室淅淅瀝瀝的水聲，洗完澡的湯米往被子裏縮了縮，接著陷入到沈思中：一切都風平浪靜，湯米·安吉洛很識趣地沒有多問，他猜到是薩列裏收買了什麽大人物，因為這事都沒上過其他城市的報紙，《論壇報》與《失落天堂真理報》也只刊登了一個小版面便匆匆撤下。意料之中的，於一九三一年上任的失落天堂新市長伊斯特伍德腐敗之極，根本不是從政的料子，反而是犯罪團夥最好的朋友和保護傘，他見錢眼開，芝麻大點的利益也不會任其從眼前掠過。很可能那個大人物就是他，報紙上刊登了他和新女伴出席慈善晚會的照片和他的山莊，由此推知超過二十萬美金被送進了市長的口袋。養精蓄銳的這段時間裏莫雷洛開始打他們的主意，先是幾輛卡車失蹤，接著是一輛裝滿高級酒的車從橋上開進東河，然後是給他們交保護費的幾家酒店突然關門搬去北邊。不過，就算是在警察緊盯和莫雷洛騷擾之下他們還是靠私酒撈到不少錢。他們兄弟幾個偶爾收收保護費，家族裏的其他人更是無所事事，大先生首要策路是避開風頭，所以他們除喝酒和找樂子，也確實沒什麽事可做。哈蒙和湯米的關系如冰面上滑行一樣發展，這段時間裏放縱的日日夜夜讓人食髓知味。奧克伍德區夜深人靜之時，公寓木門開啟。平日裏在酒館沒活，所有人就可以各自回家，但仍處於待命狀態。弗蘭克一通電話打過來，私人事情辦到一半的兩人就要找到散落各處的衣物和皮鞋，然後迅速趕到酒館。正如保利的名言：日子總是有時候忙，有時候閑。而閑暇時光給了往日陳舊的記憶可乘之機，讓其得意鉆進湯米的腦海——他偶爾會不自覺地記起過去的事……二十六歲的他剛從施工隊出來，手裏攥著幾年來攢下的積蓄，獨自一人坐在廣場上，並自認為能和家人安穩度過一生，像父親那樣肩負起責任，到頭來呢？他卻踏上江湖路，到底是怎麽搞的，他不清楚加入到薩列裏家族，是否就意味著與原先的家庭疏遠了，湯米會想起住在一起時那貧窮又溫暖的日子——盡管並不好過，他不得不在在十七歲時輟學來養家糊口，大部分意大利社區的孩子都會這樣做，沒有幾個人會去上大學，去當個學徒或幫工在他們看來比上大學來錢快的多。前幾個月他仍會給母親挑選一些衣服送過去，順便去拜訪姐姐伊莎貝拉和她的孩子，現在的湯米只往家裏寄錢，而不過問任何事情，甚至不知道他們過的如何，但轉念一想這也是好的，至少她們很安全，她們不知曉這錢從哪裏來，不會牽扯到他做的事情中。天地良心，他絕無意指責薩列裏閣下的命令擠兌掉了家人在他心中的地位，每個加入的人都發過誓，家族是一切且超越一切的，新的關系是他的全部，他會是個好部下，他的確是個好部下，整日風裏來雨裏去。時間越久，他越能感受到日漸清晰的未來中有個模糊不清的目標，哈蒙·辛奎馬尼與萬貫家財，他不清楚自己是能抓住這個幻影般的期許，還是會讓其如煙霧般散盡。
要和男人在秘密中生活一輩子？圖一時之快，還是糾糾纏纏？聽起來相當奇妙，湯米竟然萌生出“我們會一直走下去，直到我像厭棄鐵路生活般厭棄由槍支與血水灌註的幫派生活”的想法。
月光照進屋內，窗外的行道樹上積滿了雪，順著對面樓的淡黃燈光往上看是墨藍的天空，色彩純粹到了足以讓人感到壓抑的地步。
浴室的水聲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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