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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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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境距京城千裏, 即便寧知澈再如何快馬加鞭近乎不眠不休地趕路,待終於到南境衙署,也已是正月十三了。

今歲比往年冷了許多, 明明已入春,這一日仍是夾雨夾雪, 寒冷刺骨, 縱是身披錦絹油衣, 但迎著雨雪一路策馬疾馳,寧知澈仍是渾身都濕透了。

皇帝悄然親至邊關,南境官府的各位臣工紛紛伏首在地,心中震驚惶然之餘又覺百思不得其解:南蠻近些年來安安分分,邊境並無動亂;他們這群官員也勤勉忠心, 並未鬧出什麽貪汙叛國的大案;皇帝此番前來又未帶軍馬糧草, 那便不是想打南蠻一個措手不及為大昭開疆擴土。到底發生了何事, 竟能驚動聖駕?

卻聽皇帝一面在屏風後慢條斯理地解著油衣,一面淡淡開口:“朕此番前來, 是為尋一個人。”

尋人?

臣工們面面相覷,暗道也不知是何人物,竟能讓天子不辭辛苦親自到南境來尋。

血襟司指揮使立時邁步走至跪在最前頭的南境總督面前,將一紙供詞遞給了他, 卻未言半句, 只垂眸看著紙上一處。

王大人順著他的目光細細看去,見上面寫著:“……臣女雖為蘇吟偽造南境女籍,備下路引, 但謝驥謹慎多疑, 不願用臣女所備之物……”

謝氏高門顯貴,當年蘇氏女在廢太子“過世”後另嫁謝煜大將軍之孫一事傳遍了整個大昭。王大人雖不知這蘇氏女的閨名, 但卻知曉謝煜大將軍的孫子單名一個驥字。

聽聞這位曾背叛過天子的蘇氏女去年十一月就已歿了,皇帝卻以皇後之儀將其厚葬。

王大人瞬間理清了來龍去脈,意識到自己管轄之地來了個活祖宗,後背立時嚇出了一層冷汗,當即恭聲請罪,保證定會盡快尋到此人。

雖然兩人隱匿了身份,但南境來往居住人員管理極嚴,他們既來了此地,總會留下蛛絲馬跡。

屏風後傳來皇帝低沈的嗓音:“需要幾日?”

王大人聽得心裏咯噔一下,試探道:“五……五日。”

久久沒有回應。

王大人眼一閉,顫聲開口:“三日。”

寧知澈將褪下的油衣置於屏風上,淡聲道:“裴疏,你帶上人與王總督一起查,最遲後日正月十五便得將她的行蹤上報給朕。”

血襟司指揮使立時領命帶著一眾官員退下。

過得片刻,雜役拎著一桶桶剛燒好的熱水進來。

寧知澈接連趕了多日的路,夜裏在客棧安歇時又總是忍不住去想蘇吟是否正與謝驥親密,攪得他五內俱焚,難以安寢,到了今日已然疲倦到了極點,沐浴後草草用了些膳食,然後躺在內衙官舍的床上,卻仍睡不著。

謝驥慣會死纏爛打和撒嬌裝可憐,蘇吟一向多憐惜他幾分,如今她被這樣的男人日日纏著,與之獨處兩個月……

寧知澈緩緩閉上眼。

她還活著。

但她如今與謝驥在一起。

整整兩個月,數十個日夜,她與謝驥都做了些什麽?是否已重修舊好?

腦中一經冒出這個念頭,瞬如毒蔓般瘋長蔓延,寧知澈體內餘毒霎時大盛,整顆心臟如被架於熊熊烈火之上,每一瞬都似被無限拉長,從傍晚疼到次日天色將明,才終於稍稍平覆。

整整五個時辰的折磨讓寧知澈疼到心神恍惚,一雙墨眸空洞地看著窗外飄著的細雪。

七年……

他自嘲一笑。

再這樣下去,他怕是連五年都活不到了。

*

昨天下了一整日的雨雪,今晨終於停了。蘇吟打開院門,卻未如往常那般看見謝驥,不由一楞。

侍衛見狀忙解釋道:“昨夜公子淋了雨,回去後就發了高熱,病得厲害,今日便來不了了。”

此處是邊關,縱是有侍衛守著,謝驥仍是不放心,所以每晚都會親自在她院子外面守到半夜才會離開,然後在第二日天不亮時再過來,無論怎麽勸都不聽。

謝驥身子骨一向很好,若放在從前,莫說只是淋了雨,就是被丟去冬日的寒湖裏凍個半日再撈起來,也照樣能活蹦亂跳。

去年挨的刑罰和中的毒傷了他的身子,至今還未休養好,這兩月又每日只歇兩三個時辰,日子久了,身子自然熬不住。

蘇吟垂眸在原地站了片刻,終是擡步去了謝驥的宅院。

謝驥正在喝藥,看見她來,整個人瞬間僵住,就這麽端著藥碗呆呆瞧著她。

蘇吟緩步上前,坐在床邊的杌凳上:“聽聞你病了,我過來瞧瞧。”

謝驥聞言眼眶發紅,立時捧著碗低下頭,開口嗓音嘶啞難聽:“今日天冷地滑,你就別出去了,小心摔著。”

蘇吟頷首:“好。”

這番簡單對答過後屋裏便靜了下來。謝驥垂首坐了許久,終於記起手裏還端著碗藥,便低眸小口小口地抿著。

涼意和苦澀從舌尖蔓延開來,待最後一口入腹,床外忽然傳來女子輕柔而略顯猶豫的聲音:“我想……今日搬來你屋裏住,你睡床我睡榻,中間隔一扇屏風。”

謝驥心口重重一顫,手中的玉碗險些摔在被褥上,紅著眼眸楞楞看著她,待終於確定不是自己錯聽,一陣又一陣歡喜雀躍瞬間湧上心頭,霎時沖淡了嘴裏殘存的那點苦得發麻的藥味。

“好,我即刻派人去將你的東西搬來。”怕她反悔,謝驥說話時語速極快,“你睡床罷,會舒服些,我著人為你換一床幹凈被褥便好。”

蘇吟看著他那雙歡喜到發光的漂亮眼睛,靜了須臾,低低應了一聲。

今日謝驥病著,中午便只能由婢女燒火做飯,雖然燒的菜也很不錯,但終究比不過謝驥做的。蘇吟肚裏懷了個極度鬧騰又挑食的孩兒,勉強用了小半碗便再也吃不下了。

謝驥看在眼裏,待蘇吟去了書房,便拖著病體進廚房燒了三樣菜,再讓人將蘇吟請出來用膳。

蘇吟抿緊唇瓣看著謝驥那張蒼白得嚇人的臉。

許是擔心會將病氣傳給她,謝驥此刻臉上還蒙了塊素巾掩住口鼻。

她半晌都沒能說出話來,只默默坐下再用了兩碗飯,將自己和孩子都餵得飽飽的。

見蘇吟吃得心滿意足,謝驥將身子轉至另一側,掀起素巾笑著抿了口下人呈上來的湯藥,如吃了蜜糖般心裏極甜。

夜裏用膳洗沐過後蘇吟便褪鞋上了床,謝驥也是如此,兩人隔著屏風靜靜躺著,誰都沒有說話。

蘇吟夜裏時不時便會渾身酸痛,不大好歇覺,此刻躺在床上,難受得忍不住翻了個身。

明明只是極輕地動了一下,屏風後的男人卻立時坐了起來:“你怎麽了?不舒服?”

蘇吟楞了楞,還沒來得及回答,男人就已起身走了過來,追問道:“哪裏不舒服?”

她沈默一瞬,實話實說:“腰疼。”

謝驥聽得心中揪痛,沈默著擡手撫上蘇吟的後腰,為她輕輕按揉。

男人的掌心實在是燙,隔了數月再度與他親近,蘇吟臊得整張俏臉微微發紅,但見對方眼中沒有半點欲色,只有濃濃的擔心和愧疚,心裏那點不自在便漸漸散去了。

謝驥按揉手法嫻熟,又有使不完的勁,一瞬不停連著揉一個時辰也不會累,不似自己那三個小丫頭一樣需要輪著為她按。蘇吟腰處的不適終於得到緩解,舒服地展眉閉眼,沈沈困意湧將上來,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謝驥見蘇吟睡得香甜,眸光瞬間柔了下來,凝望眼前這張雪玉臉龐許久,終是情不自禁低頭在她額間印上一吻,爾後又癡癡看了她片刻,忽而目光下移,怔然看著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四個月了。

謝驥心跳如雷,將耳朵貼過去凝神細聽,在某個瞬間驀地渾身一顫。

孩子。

無與倫比的幸福和滿足盈滿整副軀體,心裏像是有無數朵小花在剎那間綻放,讓他忍不住揚起唇角,卻又在轉瞬間生出萬千忐忑和害怕,隔著一層肚皮似乞求般對著孩兒喃喃道:“乖女兒,一定要認我做爹爹啊。”

*

翌日謝驥的病便好了。蘇吟穿了身顏色素雅的襖裙,披上一件雪色鬥篷掩住孕肚,和謝驥一起出門。

許多孩子家中交不起束脩,年後偶然間得知蘇吟習字,便每日早早地在河邊等著兩人過來。蘇吟也從起初的每日在村子裏閑逛變成帶著書去河邊教孩子們念書。

謝驥盤腿坐在不遠處的野花叢裏,一面守著蘇吟,一面編著花環。

蘇吟總覺有人在盯著自己瞧,可每每擡頭四顧卻未發現任何異樣,只好歸結於自己孕中多思多疑。

她不能久坐,教了半個時辰便合上了書。

謝驥見她停下,立時便拎著花環過來,小的那幾個分給了女孩子們,最漂亮的那個則遞給了蘇吟。

蘇吟抿了抿唇,伸手接過,卻又在下一瞬感覺到一道不容忽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待她再度擡頭細細掃視四周,仍未發現有什麽不對。

恰在此時,有個小姑娘扯了扯她的袖子,脆聲開口:“姐姐,今日是正月十五,夜裏鎮上有燈會,很漂亮,你會去看嗎?”

方才那陣強烈的被人窺伺的直覺來得快去得也快,這兩月從附近村子過來偷瞧她的男人不在少數,但有謝驥在側,蘇吟無需擔心什麽,便不再多想,搖頭道:“不去了罷,人太多了,我不喜熱鬧。”

但肚裏這個頑皮的孩兒半點都見不得她這娘親悶在屋子裏久坐,蘇吟只好在用過晚膳後戴上輕紗帷帽出門逛街市。

鎮上的人太多,燈市又不像京城的華街一般有官兵守著,謝驥怕極了蘇吟出事,全程緊緊跟在她身側,一雙眼睛就沒從她身上移開過,根本無心去賞什麽破燈籠。

此刻在街上走著,孩兒便乖乖巧巧呆在肚子裏。蘇吟不禁偏頭瞧了眼謝驥,眸光微動。

寧氏出君子,謝氏出武將。孩子這樣淘氣喜動,倒真有些像謝家的骨肉。

謝驥突然對上她清淩淩的眸光,霎時呼吸一滯,楞楞瞧著她。

蘇吟瞬間回神,將腦袋轉了回去。

謝驥卻不願放過她,在身側輕聲問道:“為何忽然瞧我?”

蘇吟一默,信口胡謅:“無事,我只是突然憶起你已行冠禮,卻不知謝氏族老為你取了什麽字。”

謝驥聽罷彎了彎唇,握住她的手,以食指為筆,在她小巧柔軟的掌中一筆一劃寫了兩個字:“明熠。”

蘇吟怔了怔。

明熠,明昭。也太巧了些。

不過世上只有她最親近的幾人才知曉她的小字,謝家族老自然不知,否則定不會為謝驥取一個與他前妻小字這般像的表字。

謝驥曾是蘇吟的夫君,自然知道她小字是“明昭”。

丈夫常以小字喚妻子以示恩愛,成婚三年謝驥卻一直沒喚蘇吟“明昭”或“昭昭”,不是不想,而是因他清楚那個男人從前就是這般喚蘇吟的。

那個男人與蘇吟青梅竹馬十多年,兩人有自小的情誼,彼時世人又都以為那人已死了,謝驥無意在稱呼上面與一個死人爭長短,也願大度些,讓蘇吟在心裏留存一份獨屬於她與“過世”竹馬的回憶,所以那三年即便再如何想叫得纏綿親密些,也只是喚她“吟兒”。

想到此處,謝驥慪得幾欲吐血。

早知那人還活著,他還裝什麽大度,定要在成婚那三年每一個伏在蘇吟身上的夜裏都一遍一遍“昭昭”、“昭昭”地喚她,非得讓蘇吟餘生每回聽到別人喚她小字時想起的都是他謝驥的臉不可。

見蘇吟怔然看著自己,謝驥按下心緒,解釋道:“‘明熠’其實是祖父當時為他的親兒子取的名,彼時好似還取了個女兒名,到底叫什麽我也不甚清楚,總之後來因薛夫人將孩子墮了,這兩個名字便都沒用上,明熠二字就留給了我作表字。”

原是如此。

蘇吟淡淡一笑:“明者正直光亮,熠者熾熱輝耀,這兩字極好,很適合你。”

謝驥仍握著蘇吟那只白膩微涼的玉手,聽她把自己說得這樣好,頓時心口怦然,努力壓下上揚的嘴角:“你從前不是說我性情莽撞,腦子一根筋?”

“及冠前的確如此,現在沈穩些了。”蘇吟溫聲道,“但即便莽撞,你也還是個很好的郎君。”

許是因懷了孩子,蘇吟周身的清冷氣質淡去了很多,此刻站在華燈之下眉眼盈盈同他說話,簡直溫柔到了骨子裏。

愈發美了。

謝驥看得口中生渴,喉結霎時上下一滾,又見街上男男女女成雙入對,再也舍不得放開蘇吟的手,就這麽牽著她繼續逛:“前面有人耍戲法,我陪你去瞧瞧。”

蘇吟看著眼前這個表面鎮定實則緊張忐忑到手心滲汗的男人,終是沒有掙脫謝驥的手,本想就這麽由著他牽著自己去瞧人耍戲法,卻又感覺到一道覆雜至極的目光凝在自己後背。

她瞬間停住腳步,一陣極度的慌懼瞬間自心底而生,令她雙腿僵硬沈重,幾乎動彈不得。

直覺告訴她必須得立時逃離,而她一貫惜命,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怎麽了?”謝驥擔憂地看著她的臉,“臉色怎的這樣差?”

蘇吟張了張唇,半晌,澀然喚他:“謝驥。”

謝驥看著她眼中淚意,自己的眼睛也在一瞬間跟著紅了,啞聲道:“我在。”

“我有些害怕。”蘇吟嗓音顫然,“我們走吧,別留在南境了。”

“好。”謝驥什麽都沒問,當即扶著她回去,“我們今夜就走。”

兩人迅速回到馬車。車夫得了令,立時揚鞭驅馬。

寒風掀起側簾,蘇吟這才看見天上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正想著接下來該逃去何處,馬車卻忽然停了。

謝驥臉色一變,立時伸臂將蘇吟護在身後。

四周歸於一片死寂,整方天地靜得只能聽見寒風將簾布高高掀起又重重拍落在側窗上的悶響,一聲又一聲,似是擊在人的心裏一般。

蘇吟渾身發冷,腦中似有個聲音在不停尖叫著讓她快逃。

可若真是他來了,又如何逃得了?

錦繡門簾被馬夫用顫抖的手緩緩掀開。車外,年輕俊美的帝王身著一襲絳色織金龍袍,威嚴冷肅、貴不可言,此刻高騎馬上,左側是令文武百官聞之喪膽的血襟司指揮使裴疏,右側是祁瀾,身後是數十禦前侍衛和近百血襟司影衛。

血襟司影衛個個身著玄衣,神情冰冷,官袍上用銀線繡著駭人可怖的蟒紋,此刻手持弓箭立於夜雪之中,猶如索命閻羅。

看著對面一言不發的帝王和他身後的血襟司影衛,蘇吟全身都開始微微發抖。

真的是他。

他終於還是發現了。

他追來了,還帶著血襟司的人。

血襟司影衛殺人如麻,所到之處無一不見血,此番寧知澈帶血襟司的人過來抓她,便是不打算輕饒了。

寧知澈垂落眼眸,目光越過謝驥,無聲看著蘇吟。

她騙了他,逃出皇宮,與謝驥藏在南境,打算與謝驥在此廝守一世,此刻見到他,躲在謝驥身後發著抖,從前看著他時眼裏除卻恐懼之外還有幾分愧疚,如今連這點少得可憐的愧疚都沒了。

但那本就不是他想要的東西,他想要的,蘇吟早就將它給了別的男人。

寧知澈緩緩擡手,隨著他的動作,所有血襟司影衛迅速上箭挽弓,銀白箭尖斜斜向下,齊齊對準謝驥。

看著這一幕,蘇吟腦中如有一根弦驟然崩斷,霎時氣血上湧,失聲大喊:“阿兄!”

“別求情,保重自身。”謝驥低低道,“陛下要殺的只有我,血襟司影衛個個箭法精準,絕不會射中你。”

寧知澈的手停在半空。

對面馬車內的女子聲淚俱下,眼中恐懼害怕有之,焦急心疼有之。

恐懼害怕是對他的,焦急心疼是對謝驥的。

心臟生出一陣又一陣鈍痛,像是在被那人的眼神寸寸淩遲,一刀刀將血肉剜下來。

疼到眼眶發紅之時,寧知澈忽然扯了扯嘴角。

也不知若蘇吟知曉他已沒幾年可活了,日日夜夜都被餘毒折磨,是否也會心疼他的身子,也為他焦心?

“放箭”二字已至唇邊,寧知澈卻久久都未開口說出來,半晌,緩緩將手放下。

近百影衛紛紛一楞,但仍是迅速將弓箭收回。

蘇吟瞬間如釋重負,卻又不敢相信寧知澈竟就這麽放過了謝驥。

寧知澈低眸靜了很久,驀地淡聲下令:“回京。”

回京?

裴疏難以置信地看向天子。

血襟司的影衛每回出任務,刀與弓箭之中至少要有一樣沾上人血,提著人頭回去覆命都是常事。他原以為今日要將名將謝煜唯一的後人百箭穿心,晨起還專門給謝煜大將軍燒了紙錢,結果皇帝竟就這麽放過了欺君罔上的謝侯?

“那蘇吟呢?”裴疏不放棄地追問,“陛下可要將她帶回京城處置?”

謝驥一顆心瞬間提至嗓子眼,抿緊唇瓣死死盯著皇帝。

寧知澈聞言眸光動了動,再度擡眼看向蘇吟。

蘇吟臉色發白,如被什麽蟄了似的立時低頭避開他的目光。

寧知澈見狀面色不比她好看多少,一雙手緊緊攥著韁繩,靜默許久方平靜道:“不必。”

不必?

不必帶她回京?

蘇吟昂起臉怔怔與寧知澈對視。

風雪模糊了天子的面容,男人說完那兩個字後便未再開口,卻也沒有離開,只是騎在馬上靜靜凝望著她,像是在等她說些什麽,或是做出何種他想要的反應。

應是過了很久,久到寧知澈墨發上落了一層細雪,手也凍得通紅,他眼中最後一絲光亮終於也熄了下去,墨眸歸於一片沈寂,重覆下令:“回京。”

謝驥緊繃的寬肩瞬間一松,暗舒了口氣。

寧知澈用目光最後細細描摹一遍蘇吟的面容,而後收回目光,騎馬轉身,率先策馬向北而去。

裴疏見天子離去,顧不上震驚困惑,忙和祁瀾帶著一眾影衛和侍衛跟上主子。

蘇吟看著寧知澈漸行漸遠的背影,不敢相信他就這麽離開了,既沒殺謝驥,也沒將她抓回宮。

可他卻真的走了,沒有回頭。

若不是前方雪地上還有他們留下的道道馬蹄印,便真如一場夢一般。

“吟兒,沒事了。”謝驥回身抱住她輕輕安慰,“別怕,他走了。”

“他已放過了你,以後我們二人終於可以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了。”謝驥眉眼含笑,擁著她柔聲道,“你若害怕他再回來,我們明早便離開此地,江南、北境、西疆……你喜歡哪裏我們就去哪裏,可好?”

蘇吟心裏空空落落,半點死裏逃生的慶幸和歡喜都沒有,腦中都是寧知澈方才的模樣。

兩月未見,他清瘦了許多,今夜看見她和謝驥在一處,也未如從前那樣發怒冷臉,平靜到讓人心慌。

明明該高興的,蘇吟卻沒來由地覺得胸間一陣發悶,心裏隱隱有些不安。

這股不安在兩月後裴疏突然闖入她與謝驥在江南置辦的新宅院時終於放大到極致。

血襟司指揮使官職特殊,只聽命於皇帝一人,即便是對著已承襲了侯爵的謝驥也不必行禮。

謝驥將蘇吟護在身後,有些慶幸蘇吟今日穿的衣裳寬松,孕肚又比尋常六個月的小許多,並不明顯。

他看向眼前站著的男人,沈聲問道:“裴指揮使今日是奉皇命而來嗎?”

裴疏掌管刑獄,每日除了殺人就是嚴刑審訊重犯,日子久了心腸便愈發冷硬,一向不喜與除了皇帝之外的任何人廢話,聞言直接上前與謝驥交手。

謝驥雖是老侯爺親自教出來的,但到底年輕,比裴疏少練了六七年武藝,又是正經將門出身,出招正派,不似裴疏手段陰狠毒辣,四十招過後漸漸落於下風,最終被失去耐心的裴疏用一枚暗器擊倒。

剩下的侍衛早就被影衛控制。裴疏一邊用錦帕拭手,一邊俯視著地上那正扶著謝驥的素衣女子:“蘇姑娘放心,謝侯只是中了迷藥,不會有事。我手中並無陛下的旨意,今日前來只是想請姑娘回京,並不打算殺人。”

蘇吟立時擡頭:“大人並無陛下旨意?”

裴疏掃了眼手底下的影衛,後者會意,立時將在場其他所有人都拖了下去。

待眼前只餘蘇吟和昏迷的謝驥,裴疏這才斂容開口:“陛下自南境回京後就大病了一場,體內餘毒發作得厲害,先前還好些,近來愈發不成了,聽王忠說,陛下被餘毒折磨得整宿整宿睡不著覺。蘇姑娘若還念半分舊情,便隨我走一趟罷。”蘇吟低頭沈默許久,輕聲道:“我不會醫術,回去也無用。”

裴疏深深皺眉:“蘇姑娘,先不提陛下如今變成這副模樣是否與你有關,就說當年,當年若非陛下被你背叛後還念著你,在被劇毒折磨得神志不清時還逼著我與祁瀾再三發誓不可找你尋仇,姑娘以為你還能活到現在?”

蘇吟不知當年還有這樁事,聞言心跳一滯:“他……還曾逼你們發誓不可找我尋仇?”

裴疏面無表情道,“陛下待你情深,不僅命我們不可找你尋仇,還嚴令我們不可將你下毒一事洩露出去,登基後又殺盡了所有知曉此事的旭王舊黨。外人只道陛下痛恨旭王,我卻知陛下殺那些人不單單是為了洩憤和清除異黨,更是為了封口。否則若此事傳出去,文武百官怕是個個都要上書讓陛下處置了你,聖祖爺和太皇太後更是不會容你活在世上。屆時就連蘇大學士的謚號也會被百官請奏收回,神位亦會被百官上書移出太廟。”

蘇吟臉色煞白。

裴疏繼續道:“旭王是什麽樣的人,彼時他利用姑娘謀害皇兄,一旦他上位,定不會留你性命。姑娘應也清楚這一點,否則當初不會在借旭王之勢保全蘇府後便立時選中定北侯府當靠山。可老侯爺不幸戰死,定北侯府勢力大減,已護不住你。若不是陛下殺回京城,最早待旭王當上太子,最晚待他登上至尊之位,便是蘇姑娘命喪黃泉之時。旭王不是陛下,可不會對你和蘇府心慈手軟。”

“今日本官是自作主張南下來尋你,並非奉旨而來,陛下並不知我來了江南找你。追隨陛下的所有人都被三令五申需對你恭恭敬敬,不可因過去之事對你心存半分怨氣,更不可擅自對你動手,所以本官不好強行抓你回宮。”

“蘇姑娘可自己好好想想,你若覺得自己已然盡數償還陛下,如今已不欠陛下什麽,且對陛下再無半分情意,即便幾年後聽到陛下駕崩也不會有一絲難過愧疚,本官即刻就走,你就當我未曾來過。”

聽到“駕崩”二字,蘇吟張了張唇,出聲艱澀:“他……病得這樣嚴重嗎?”

裴疏神色凝重,壓低聲音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陛下怕是只有四五年的壽數了。”

皇帝的龍體狀況不能隨意叫人知曉,禦前的人和沈老宗主口風都很緊,若非皇帝密召他和首輔入宮交代後事,他也想不到主子竟已病成這樣。

“沈老宗主說,陛下若能歡喜些,或許能多活幾年,餘毒也能少發作幾回。”裴疏輕嘆一聲,“若非如此,我也不敢將這等大事告知於你。”

“不可能。”蘇吟穩著聲線開口,“陛下自幼身子康健,我離宮前他還好好的……”

可對上裴疏那雙沈靜如幽潭的眼,她後面的話瞬間哽在喉中,再也說不出來。

無人敢在這種事情上撒謊,況且裴疏追隨寧知澈多年,忠心耿耿,絕不會說這種話咒他。

半晌,蘇吟澀然問道:“他是被我下的毒影響了壽數?”

“是也不是。”裴疏無意將過錯推至她一人身上,也自知無權代皇帝指責她什麽,當下只實話實說,“陛下若能一世心情平和,還是能享天年的,只是陛下的喜怒哀樂皆系於你一人之身,你去年服藥假死,陛下以為你真的服毒自盡了,悲慟之下昏迷了幾日,餘毒蔓延至全身,再難控制,這才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即便如此,歸根結底也是因為她下的毒。

蘇吟掩在披風下的小腹又開始隱隱作痛,蒼白著臉道:“裴大人確定陛下見到我會歡喜嗎?”

“年初自南境回京,本官曾聽見陛下在睡夢中一遍遍喚姑娘名字,讓你同他回去,言道再也不將你關在蘭華宮了。”裴疏嗓音極輕,“姑娘與陛下相識多年,應比任何人都清楚陛下的心思才對,難道還猜不出來陛下如今為何會夜不能寐?”

確定自己回去後不會再被關入蘭華宮,蘇吟閉了閉眼:“那便勞煩裴大人設法讓謝驥清醒過來,我與他道個別,不然他醒來見不到我,恐會鬧上血襟司。”

她本想留一封書信便離開,卻知即便自己在信裏說得再清楚,謝驥也仍是會認定是裴疏逼她寫的,屆時還是要鬧。

裴疏神色一松,依著她的話給謝驥灌了瓶藥:“本官在門外候著,姑娘最好快些。”

蘇吟默了默,輕輕點頭。

裴疏走後半刻鐘謝驥便醒轉過來,睜眼看見蘇吟仍在身側,並未被裴疏帶走,瞬間紅了眼眶。

“不必擔心,我無事。”蘇吟不敢看他的眼睛,垂眸低聲道,“但阿驥,我得回宮一趟。”

“為何?”謝驥楞了楞,旋即眉眼一壓,沈聲問道,“陛下要你回去?”

“不是。”蘇吟微微低下頭,“陛下病了,我想去瞧瞧他。”

“你是要瞧他,還是想回到他身邊?”謝驥眼眸赤紅,“陛下是當朝天子,有整個太醫院為他醫治,還有沈老宗主在側,實在不成還可張榜尋醫,何需你為他擔心?你去年定是在宮裏過不下去了才會冒死離開,如今他好不容易才放過了你,你卻要自己再跳進去嗎?”

蘇吟沈默下來。

她與寧知澈的這筆賬無論怎麽算,都是她欠寧知澈多些。

寧知澈去年關了她兩月,若他一切安好,她還能假裝自己已與他恩怨兩消,可以心安理得地過完餘生。

可寧知澈如今卻快沒命了。

蘇吟低聲道:“他病得厲害,我放心不下,想回去陪著他。”

“那你要陪他多久?”

蘇吟又是一陣靜默,不願讓他空等:“若孩子是你的,屆時我會送出宮交給你養。”

“你這樣說便是不打算回來了。”謝驥聲音發顫,“蘇吟,你以為我為何會希望這個孩子是我的?我是因你才會喜歡這個孩兒,你將孩子給我養,自己卻要去陪著陛下,你……”

說到此處,他淚流滿面,再也說不下去。

“是我對不住你。”蘇吟不再多言,起身往外走,“你放心,他不會再對我做什麽。我走了,你好自珍重。”

“蘇吟!”謝驥立時追上去從後擁住她,哀求道,“別走,你別走。”

他難忍哽咽,“我知你對陛下心懷愧疚,可我也曾為你服過毒,難道你就只心疼陛下,半點都不顧念我嗎?”

蘇吟默了默:“你的餘毒已清,去年十一月我醒來那日你裝暈,當時我沒有看出來,事後想起陛下餘毒發作時的模樣,便知你是裝的了。”

謝驥臉色一白。

“但我真的很高興你無事,阿驥。”蘇吟溫聲道,“你好好調養身子,日後活久些,就如沈老宗主那樣,九十歲了也仍康健無虞。”

“蘇吟,”謝驥嗓音澀啞,“難道就因陛下病重,就因他餘毒未清,而我身上的傷痊愈了,中的毒也被沈老宗主解了,你就要舍下我奔向他嗎?”

蘇吟無法告訴他皇帝已活不了幾年了,聞言只道:“縱是我不欠他什麽,我與他相識多年,他如今病重,我也是要回去瞧瞧他的。”

“那我呢?”謝驥抱著她不放,“那你就不要我了?”

蘇吟便說不出話了,半晌用力將他的手掰開,徑直往前走。

“蘇吟,”身後傳來謝驥哽咽嘶啞的聲音,“你不能這樣對我!”

蘇吟腳步霎時頓住。

“當年是你騙我說喜歡我,是你算計於我,誘我對你步步動情,直至最後整顆心都落在你身上。”謝驥啞聲道,“蘇吟,你不能這般狠心,不能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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