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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中之物(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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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中之物(3)

趙伍等人走出衛家庭院, 在經過一塊垂掛的喪幡時,趙伍忽然感到後頸微微一涼,像是有人輕輕吹了一口氣似的。

下意識伸手捂住後頸, 他驀地駐足,目光驚疑不定地向後望去。

後面什麽異象也沒有,只有雪白的喪幡隨風搖曳,蒼白得如同他們每次開棺後見到的死人面孔。

“趙哥, 怎麽了?”其餘人循著趙伍的視線張望,摸不著頭腦地詢問。

趙伍轉過身, 背對著他們, 指了指後背:“你們看看我身後, 有什麽東西嗎?”

其餘人愈加迷惑了, 認真地瞧了幾言, 齊齊搖頭:“什麽都沒有啊。”

“趙哥, 你這是忽然怎麽了?是不是昨夜沒睡好, 太累了?”有一人忍不住發問。

“……”趙伍沈默一瞬, 遲疑地搖了搖頭,“沒什麽,大概是錯覺吧。”

所有人都無法看見, 有一個彩衣華服的女子正懸空在趙伍身後, 而他感到的涼意,便是彌寬大的衣袖隨風飄動,輕輕拂過了他的後頸。

在他們無知無覺的情況下, 彌就這麽無聲地跟著他們, 跟著他們走遍了幾處逝者親屬的住處, 看著他們用那詭異的術法,讓木匣中傳出已故之人的呼喚。

兩個武夫所擡著的黑水, 仿佛真的是什麽神仙賜下的瑤池之水,一個個木匣沈入水中,就頓時活了過來,匣中傳出活人似的嬉笑怒罵,言辭之間也清晰正常,讓那些剛剛痛失親友的人完全無法抗拒木匣的誘惑。

無論那些人起先是多麽不相信趙伍等人,在親眼目睹匣子開口後,就都不得不信了,畢恭畢敬地恭送趙伍他們離開。

而隨著浸過水的匣子越來越多,那一池黑水中透出的猩紅也越來越明顯。

在先前秀雲母親湊近黑水時,尚且聞不到什麽異味,可等趙伍等人擡著盛滿黑水的木箱回義莊時,那水的氣味已然腥臭難聞,哪怕是緊緊蓋著蓋子,也源源不斷地有混合著血腥味的腐爛氣息溢出。

可奇怪的是,在這樣的水裏泡過的木匣,一個個的卻都散發著惑人的香氣,引得那些自認為能與已故家人重聚的人們,越發愛不釋手。

其中一戶人家在聽見趙伍的叮囑後,忍不住好奇道:“仙長,不知能否告訴我們,這木匣為何不能打開?裏面裝的是什麽?”

趙伍聞言,立即收斂笑意:“這是我教秘法,怎可隨意向外透露?你們只需記得——一旦打開匣子,你們親人就再也回不來了,不再會和你們說話、談笑,就像他們的屍體一樣。”

“若是你們心有疑慮,那這匣子便還給我吧,”趙伍臉色沈沈,語氣冷硬地說著,作勢要奪回木匣,“我自可去幫助其他需要它的人。”

提出疑問的人自然不肯,又多答應趙伍許多要求,才終於讓趙伍“回心轉意”,同意把匣子留下。

這下,那人可不再敢多說多問了,死死地把還在往下滴著黑色粘液的木匣扣在懷裏,還跟在趙伍幾人身後小跑了一路,不斷悔恨不已地賠罪道歉。

最後是他不比趙伍幾人年輕力壯,實在跑不動了,腳下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嘴上還不忘沖著幾人的背影呼喊著:“小人真的無意冒犯,求仙人恕罪!千萬不要把我家小兒收回去啊——”

彌回頭看他,只見他摔得灰頭土臉的,一把年紀模樣狼狽地半跪在地上,膝蓋磕得青紫,卻還是把木匣好好地護在懷裏,布滿褶皺的臉上笑容燦爛。他自己還沒站起身,先抓起袖子,萬分珍惜地拂去木匣上沾到的塵埃。

白紗下,彌一雙澄澈的雙眸無波無瀾,將這些微笑的、哭泣的,年輕的、蒼老的面容映入眼底。

跟著趙伍等人漸行漸遠,彌緩緩垂下眼。

原地摔倒的老人緩緩爬起來,一撩褲腿,卻發覺方才刺痛的傷處沒有留下任何傷痕,他試探著邁腿,腿腳不僅不痛,似乎還變得更靈便了。

他立刻停在原地又是一陣新天新地,嘴裏嘟噥著什麽神佛保佑。

而他恩謝的神,已經跟著趙伍幾人遠去了。

……

等他們回到義莊,已是黃昏。夕陽收斂了最後一抹餘暉,天際雲海被夜色塗抹成深藍。

“今天大家夥都辛苦了,聖使大人會記住你們的每一滴汗水,”趙伍指揮幾人將木箱搬回原位,挨個兒拍了拍他們的肩膀,“時候不早了,去吃飯吧。”

這個偽裝成商隊的教派,有專門的負責人來管理全體成員的夥食。

幾個堆著白面餅的食盒和一桶菜粥被放在義莊後院,所有人帶著碗有序地排隊,每人拿兩個餅,再自己盛一碗粥,囫圇解決完一頓飯。

雖然夥食簡單,但對於教派中不少出身貧寒的人而言,頓頓都能吃到飯,偶爾還能免費分到一點肉,已經是十分舒坦的好日子。

連日日趕路的辛勞疲憊,也能在飽腹感中逐漸被淡忘。

所有人分完飯,就三五成群地蹲在四處吃起來。

“趙哥,你說他們過幾天真的會來嗎?”其中一個武夫端著飯碗,湊到趙伍身邊,一邊嚼著放冷後有些發硬的面餅,一邊含糊地問道。

“他們會來的,”趙伍咽一口粥,語氣篤定地回答,“教中很多人,不都是這麽加入的麽?”

說著,趙伍朝著不遠處的樹下仰了仰下巴。武夫望去,幾個年紀中年及以上的人正背靠樹根蹲著,食不知味地吞咽著食物,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武夫認出,這些人是教派中最沈默寡言的一批人,他們就像是蜂巢中勤勤懇懇工作的工蜂,幹著維持商隊運行的最基礎、最繁重的工作,卻地位極低,只知道教派去哪兒,他們便默不作聲地跟到哪兒。

步行踏過千萬裏,腳上不知不覺中磨出厚厚的醜陋的繭,可他們卻始終保持著緘默,似乎跟隨著教派一起行動,就是他們人生中唯一的意義。

他們存在感極低,武夫對他們有些印象,還是因為前不久目睹一人噗通一聲跪倒在趙伍面前,聲淚俱下地懇求趙伍,讓她再見一見她的親人。

聯想到今天他們拜訪的那些人家,武夫頓時明白了什麽,打了個寒顫,下意識想挪一挪屁股,離看著好相處的趙伍遠一些。

趙伍笑著看了他一眼,沒有在意他陡然變化的態度,漫不經心地打賭說:“你且看著吧——”

“今天我們見過的那些人,不出三天,便會主動找上門來,央求著我們,讓他們能留下。”

話音剛落,趙伍忽然皺了皺眉,四處張望幾下,仍然沒有搜尋到任何異樣,於是懷著疑惑收回視線。

奇怪,剛剛他怎麽又感到一陣涼風,撲打在他額前?那個感覺,就好像……

就好像有個看不見的人影,正位於他的正對面——甚至就緊貼著他的臉,吐出涼絲絲的鼻息。

趙伍盯著前方,一絲未知的恐懼掠過他心頭,但很快就消失了。

‘你……’

趙伍無法看見,彌就站在他面前很近的位置,長長的衣袖落下,掀起一陣帶著涼意的風。

彌的手指虛虛點在他額前,隨後向下滑動,停在他心口前,蒙著白紗的眼睛定定地“盯著”他起伏的胸膛,仿佛能直接穿透血肉,看到他跳動的心臟。

‘……你有一顆純黑的心。’彌若有所思,語氣淡淡道。

次日,天剛蒙蒙亮,果然不出趙伍所料,已有人焦急地等在義莊門前。

大門剛剛打開,便有一婦人急切地走上前來,低聲哀求道:“請問趙仙師還在嗎?昨日我們剛剛見過……”

“是衛大娘子啊,”辨認出婦人的聲音,趙伍從屋內走出t來,臉上仍是一副笑意盈盈、和和氣氣的微笑,“這是怎麽了?”

來人正是秀雲的母親——衛蓮英,她一見趙伍便作勢要跪下,被趙伍及時扶住,接著神色疼惜道:“還要多謝趙仙師帶我家秀雲回來,只是……”

趙伍笑道:“您但說無妨。”

衛蓮英小心翼翼地擡眼,偷偷瞥了趙伍一眼,不知怎的,一對上趙伍平和熱情的笑容,她就感到幾分惶恐和恐懼,總覺得面前這個面容普通、為人和善的年輕人並不如看上去的那麽簡單。

頓了頓,她拼命按捺住心中的不安,斟酌著語句,簡要描述道:“昨晚秀秀與我聊了一陣,直到半夜時,秀秀忽然哭著告訴我……四周太黑了,她很害怕,很難過。”

衛蓮英盡量讓自己冷靜地陳述清楚情況,可一回想到昨晚秀雲的哭訴,她還是不由自主地發抖——

昨晚,匣子裏的秀雲聲音透著哭腔:“娘,這裏好冷、好黑啊……我一動也動不了,就好像躺在棺材裏……”

過了一會兒,秀雲似是意識到什麽,語氣驚恐地尖叫起來:“不、不對!我感覺不到我的手腳了!”

“娘,這裏到底是哪裏?!”

“求求你,求求你!娘——救我!”

下半夜,衛蓮英幾乎就被秀雲恐懼絕望的尖叫聲纏繞著,聽著女兒的哭泣聲,她也感到感同身受一般的心如刀絞。

連著秀雲辦喪禮的那幾天,她已經幾天幾夜沒有安安穩穩睡過一覺了,面色蒼白如紙,眼底青黑,思緒混亂就像眼中密布的紅血絲一樣,密密麻麻繞在一起。

她該怎麽做?

難道她要直接告訴秀雲,“你已經死了,現在正依托著一只木匣與娘對話”?

一夜未眠,於是天剛亮,衛蓮英便按捺不住地帶上木匣,瞞著旁人出門了,一路借著晨曦微光,強忍著懼意走到這偏遠陰森的義莊前。

趙仙師……趙仙師應當會有法子的吧!

她惶惶不安地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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