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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中之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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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中之物(2)

很快, 彌便明白了商隊專挑義莊歇腳的原因。

根據最近停在義莊中的棺木,他們一一記錄下逝者的姓名、年齡以及親屬的住處,似乎正在做某種準備。

深夜, 無星無月,只有幾只紙紮的白燈籠懸掛在義莊屋檐下,在風中搖搖擺擺,遠遠望去猶如飄忽不定的鬼火。

趁著夜色的掩蓋, 趙伍叫起幾個年輕人,對他們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隨後便一同悄無聲息地來到停棺之處。

“今夜先開這口棺材。”

趙伍又掏出懷裏那本卷邊的小冊子, 就著昏暗的光線仔細看了看, 在其中一口棺材前停下腳步。

幾個年輕人大概是有過不少經驗了, 面對這樣冒犯死者的命令也面不改色, 早有準備地各自拿起工具, 圍在棺材周圍。

幾人俯下身, 釘死在棺材板四角的長鐵釘被緩慢地拔出, “叮當”一聲滾落在地,本應該庇護逝者安息的厚重棺板逐漸打開……

從頭到尾,也不過一炷香的時間, 他們還有意壓低了聲音, 仿佛一切秘密都會被夜風吹散,帶去無人的地方。

只是他們都沒有料到,這些行動全部被一雙蒙著白紗的眼睛收入眼底。

彌就靜靜地站在一只隨風搖擺的白燈籠底下, 周身畫卷飄逸, 趙伍和幾個年輕人謹慎地四處張望, 甚至有幾次幾乎與祂擦肩而過。

可他們都被神明蒙上了雙眼,對這一雙多出來的眼睛視而不見。

……

第二日, 天色熹微。

在樹梢仍垂掛著露水時,趙伍就帶著那幾個年輕人輕手輕腳地離開了義莊。

趙伍走在最前面引路,身後一人懷中捧著一口色澤紅黑的木匣,走動間留下一路奇異的幽香。

最後頭,緊隨著t兩人合力擡著一個近半人高的木箱子,木箱上蓋子緊閉,看不見其中有什麽,只能聽見木箱搖晃時傳出的水波聲,水聲沈悶,一下下地拍打在木箱內壁上,聽得出分量不小。

兩個年輕人的手掌皆有一層厚繭,步伐也沈穩有力,但身上看不出修行的痕跡,應該只是凡間學過幾年功夫的武夫。

饒是他們身強體壯,擡著這麽滿滿一箱液體,一路走來額頭上也沁出幾顆汗珠。

片刻之後,趙伍停下腳步:“就是這兒了。”

坐落在他們面前的,是一處農家小院,雖不比富室大戶的寬敞奢華,但放在鄉野裏也是修建、打理得甚好。高高的竹籬、結實的木質院門,一眼看上去幹幹凈凈,讓人不自覺舒心。

想來也是,若非家裏有些積蓄,也買不起材質尚好的棺木停在義莊。

然而此刻,這精心打理的宅院前卻顯得有些蕭索。門前兩邊垂著白燈籠,四面籬笆都高高掛著白布,其間點綴著白色絹花,靠著臺階還有幾個紙紮的小人。

兩對童男童女臉上畫著彎彎的眉毛、殷紅的腮紅,笑容可掬地望著幾個不請自來的陌生人。

趙伍等人見多了這樣的場面,倒沒有被區區幾個紙人嚇到,淡定地上前一步,叩響了門扉。

這麽早的時候,門內卻很快就傳出回應。

一陣腳步聲後,門被打開一條縫,門縫後露出一張蒼白憔悴的臉。

打開門瞧見幾個年輕力壯的陌生男子,憔悴的婦人蹙起眉,警惕地將門合攏些許,聲音沙啞地問道:“不知你們是……?”

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粗糲的沙礫重重打磨著耳後,嘶啞中猶帶一分哭腔,像是不眠不休地哭了幾天幾夜,生生把嗓子熬壞的。

面對婦人臉上肉眼可見的戒備之色,趙伍的視線在她哭腫的眼下停頓一瞬,隨即不慌不忙地露出一個微笑,仿佛篤定對方會讓他們進門:“您好,相必您應當便是衛秀雲的母親吧?”

聽到已逝女兒的名字,婦人眼神恍惚一會兒,紅腫的眼睛連夜未眠,神采黯淡。她怔怔出神,眸光中浮現出深刻的哀慟與懷念,點了點頭:“你們是前來哀悼秀雲的朋友?”

“我們不認識您女兒,”趙伍笑容不變,手指已在婦人沒有察覺時悄悄抵住門縫,聲音輕輕道,“但我們能讓您再見到您女兒,與她再說說話……”

“您很想念她,還有許多話沒來得及說出口,不是嗎?”

婦女沈默下來,痛苦得有些麻木的目光看了他們幾眼,心裏是不大相信的,只把他們當作行走江湖裝神弄鬼的假道士、雜技藝人之流。

但趙伍的話實在戳中了她,讓她一時間覺得,哪怕是假的也好……

更何況,此次秀雲去世,除了她這個做母親的,就是秀雲的祖母最為哀痛。白發人送黑發人,不過短短幾日,白發人頭上又添銀絲幾縷。

讓老人家短暫地高興高興,也是好的。

婦女退開一步,在放趙伍幾人進門前不忘叮囑道:“可以放你們進來表演一番,但先說好,我們家不是什麽大富大貴人家,最多打賞兩頓飯錢。”

趙伍幾人跟在婦人身後進了宅院,一進院落,映入眼簾的就是一盆火盆,濃煙向四處蔓延,一個身形瘦削佝僂的老嫗坐在火盆旁板凳上,一邊捂住口鼻,咳嗽不止,一邊往火光中添紙錢。

婦人湊到老嫗耳旁,竊竊私語幾句,說明了趙伍等人的來歷,卻被老嫗瞪了一眼:“你何時也信這些騙人錢財的把戲了?哪怕是邀月宮、破軍門裏的那些仙長來了,也不可能令……令逝者覆蘇。”

說到“逝者”兩字時,老嫗兩眼微微濕潤,凹陷的眼窩裏像是盛了一汪渾濁的水,叫見者心酸。

婦人想起秀雲也心頭酸澀,低聲解釋道:“我是想著,不如看看他們耍的是什麽把戲,若是糊弄人的玩意兒,隨便打發出門得了。”

“行吧,”老嫗擡起頭,上上下下打量趙伍等人幾眼,示意他們開始,“左右不過是一些腹語、皮影、傀儡戲之類的手段。”

趙伍笑著嘆息:“看來二位都不是很相信我們……可我主悲憫仁愛,派我們代祂行走人間,真的是為了救濟世人。”

老嫗冷哼一聲,偏過頭:“神神叨叨的。”

沒有理會老嫗的冷嘲熱諷,趙伍令最後兩人把木箱放下,沈甸甸的大家夥落地,兩人瞬間松了口氣,渾身肌肉放松下來。

趙伍上前,將木箱蓋子揭下來,只見這滿當當一箱子的,都是一種粘稠的黑水,黑中還隱隱透著猩紅。

臉色微微一變,老嫗的目光被眼前這古怪的東西吸引。她仔細看著那粘稠的黑水,只覺得像是殺完牲畜後放的血,凝固數日後,便會變成這樣隱隱透著紅的深黑。

不由自主地靠近幾步,老嫗沒有聞到明顯的血腥味,才隱隱松了口氣,然後註意到黑水中還有東西——

那是一尊外表詭譎的神像,類似青銅的材質雕刻成人形,面上刻的是慈眉善目,但神像慈祥的微笑之餘,許許多多眼睛生長在祂的發絲間、耳後、脖頸上,每一寸瞳孔都分毫畢現。

這些眼睛雕刻得太過逼真了,這讓人在與祂的眼睛對視時,總覺得仿佛真的在被某個存在註視著……

“這、這是什麽?”老嫗尚且穩住了神色,她身後的婦人卻已經驚叫出聲,恐懼地後退幾步。

“莫急。”趙伍將目光投向她,語氣不算嚴厲,卻讓她立即一動也不敢動。

哪怕此刻趙伍面上仍然帶著熱情的笑意,但他就站在那池古怪的黑水、那尊恐怖的神像旁邊,已經足夠引起旁人的畏懼。

趙伍示意另一人將木匣遞給他,接著恭恭敬敬地彎下腰,把木匣整個沈入黑水中。

在木匣完全沒入水面的剎那間,老嫗仿佛看見那尊奇詭的神像似乎提起嘴角,微笑了一下,與此同時,祂那滿身的眼珠開始轉動,陰冷的目光在整個庭院中逡巡一圈。

恍惚一下,等老嫗再睜大眼睛望去,卻見那神像還是原原本本的姿態,像是從未動過。

謎團越滾越大,沈重地壓在她的心上,但她很快就沒有餘力去探究這些疑惑了。

因為,她聽見她那英年早逝的孫女說話了——

“娘……祖母?有人嗎?”聲音是從那個沈入黑水中的、小小的木匣中傳出來的,“這裏,這裏是哪裏?好黑……”

“秀秀?”婦人最先沖到木箱邊,她一邊急切地把耳朵貼在木箱壁上,一邊連忙回應,“娘在這兒,別怕!”

唯有老嫗站在原地,死死盯著那個木箱,好像裏面會有極為恐怖的妖怪爬出來,她語氣嚴厲地質問趙伍:“你們帶過來的,是什麽妖物?!”

“怎麽能叫妖物呢?那可是您的孫女啊,”趙伍詫異地望向老嫗,“若是不信,您大可多與她聊聊,很快您就會發現,真的是您孫女回來了。”

“逝者合眼,本該塵歸塵土歸土,但我們供奉的天神慈悲,特許心有牽掛、仍有親友摯愛滯留人間的亡魂重歸人間……”

另一邊,婦人與木匣中的聲音談及幾件母女兩人才知道的家常瑣事,匣中聲音句句對答如流,婦人不禁淚流滿面:“這就是秀秀!我不會認錯的!是秀秀回來了……”

老嫗聽那匣中傳出的聲音,音色、語調和說話習慣,無一不是與去世的孫女像極了,也怔怔立在原地,思緒混亂。

失而覆得,婦人抱著那箱子不肯放,甚至顧不得那粘稠的黑水,雙手就要探進去把木匣撈出來。

愛女心切之下,她發揮出極大的力道,最後是兩個習武的年輕人合力把她拉扯開。

婦人一個踉蹌摔倒在地,手掌生生蹭去了一層皮,沁出細密的血珠,但她如同感覺不到痛似的,手堅持伸向木箱的方向,兩行眼淚落下:“秀秀……把秀秀還給我……”

趙伍故作猶豫片刻,在婦人的再三請求之下,才堪堪松口:“哎,只是世人千千萬萬,我們神主卻尚且無力救濟所有人,若是亡魂全部重回人間,這世道豈不是要大亂?”

“我也只是路過,見你們家白發人送黑發人實在可憐,心下不忍,才把我們教派的秘法祭出,讓秀雲姑娘暫時回來與你們重聚……”

婦人聽懂他的言下t之意,立刻仰起頭,眼睛亮得有些異常:“若是我也加入你們教派呢?……只要能讓我跟著就好,秀秀去哪裏,我也去哪裏……”

趙伍假意推脫一番,最後是婦人千恩萬謝、多次保證會虔誠供奉“天道”真神,並隨時等待“奉天教”的傳喚後,他才同意留下木匣。

“只是,”離開前,趙伍意味深長地叮囑,“萬萬不可打開匣子,如果打開……”

“您女兒便不會再回來了。”

嘎吱一聲,大門合上。

只留下婦人視若珍寶地捧著木匣,不停地與它說話:“秀秀,娘在呢,別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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