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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登瓊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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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登瓊樓(14)

女修娓娓道來, 易玦從她的視角中,看到了一個與後來瘋魔嗜血的不語法師截然不同的剪影。

在他還是梵音宮佛子時,若是問他的師門同胞們:不語佛子是怎樣的人物呢?

那所有長輩都會毫不猶豫地給出一個“謙恭有度”“敬老慈幼”的評價。

不語的每一個後輩也都十分喜愛他。不少剛剛入門的小和尚, 個頭還不及成年人腰身,半夜怕黑睡不著,就會悄悄摸黑鉆進他的屋子裏,比起直系師長更願意親近平日和和氣氣的不語佛子。

就連寄宿在寺廟側院的癡傻孤兒, 與他人提到不語時,也會吸溜著鼻涕, 含糊不清地呢喃:“不語法、法斯……對窩耗好……”

所有人都說:

“不語這孩子出生在梵音宮, 天生佛性, 最是適合修佛的。”

“不語師侄年輕有為, 懷慈佛祖後繼有人啊……”

“不語師兄對我們都好溫柔啊!任由我們胡鬧, 從來不會不耐煩!”

“講經壇下枯荷回春、老龜啟靈, 指不定他就是下一個以佛證道飛升的人呢?”

女修是半路出家, 鉸盡頭發之後上梵音宮修佛的。

初來乍到時, 她同樣一度被不語法師的“溫柔慈悲”所迷惑,覺得佛子應當就是不語這個模樣的,為人親和, 不爭不搶, 永遠都有一副最好的脾氣對待所有人。

直到女修被發現天資異稟,師長的目光越來越多地停留在她身上,師弟師妹們也開始圍繞著她, 嬉笑著央求她能否再為他們解釋經文深意……

忽然某一天, 女修在後輩們的簇擁中無意間擡頭, 視線越過重重人影,瞥到了人群外的不語。

不知道他已經在那兒站了多t久, 長廊梁上垂落的竹簾半擋住了他的臉,讓女修無法很清晰地分辨出他的神色,但直覺讓她十分確定——不語的臉色絕對不覆往日和善。

廊下濃稠的陰影在他面容上渲染,染出一種格外陰鷙、不祥的色彩。

那是女修第一次意識到,高高在上的不語佛子,和所有人想象中的形象不太一樣,讓她覺得陌生……

也讓她覺得可怕。

後來她見識過的人與事多了,女修才漸漸明白,不語的溫柔和好脾氣,只是因為周圍沒有人可以威脅到他罷了。

不語佛子在眾星捧月中飄然欲仙,脫離紅塵,也將因此而摔得很痛,痛不欲生。

了解到不語法師的生平,易玦有一時間的唏噓,卻無法同情。

於是易玦沈默片刻,問道:“你還記得,他是什麽時候走火入魔的嗎?在那之前,是否有過預兆呢?”

“我當然記得,記得很清楚……”女修嘆了口氣,雙眼望向水榭之外潔白若雪的蓮花,眼前卻浮現出大片血紅色,她微微加重語氣,“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一日——”

那一天,師尊對女修欣慰地說:

“你的悟性,為我此生所見之最,恐怕就連從小念經學佛理的不語,也難以與你媲美。”

“我看得出來,不語近些年生了魔障,修為境界陷入瓶頸,而你仍然不斷進步——假以時日,你的成就恐怕會在不語之上。”

“不語……希望他能看清內心,不要走上歧途吧。”

門外,這一句又一句,像麻繩一樣緊緊纏繞上不語的脖頸。

不語維持著即將敲門的動作良久,如同雕塑般頓在原地,一動不動。

……又是她。

怎麽可以呢?

怎麽可以有人奪走師長的誇讚和欣賞?怎麽可以有人代替他接受所有人仰慕的目光?

怎麽可以有人超過他?怎麽可以有人比他更接近大道盡頭?怎麽可以有人比他更適合“佛子”這個頭銜?

半晌之後,屋內的交談聲漸漸停歇。不語佛子緩緩放下停滯在半空的手,眼中布滿恐怖的陰翳,沈默著便欲甩袖而去。

“……師兄?”門冷不丁地被推開,門後的女修詫異地望向他,“您怎麽在這兒?”

唇抿得平直,不語沒有回應,只是面無表情地斜睨她一眼,然後轉身離去。

想到不語法師往日愈發極端的表現,女修回室內與師尊說明了情況,然後就急忙循著不語離開的方向尋去。

途中因為不見不語蹤影,她耽擱了一些時間,詢問道旁的同門後,才知道師兄被隱居後山已久的悟了祖師召去跟前了。

她入門時間尚短,不曾親眼見過悟了祖師,但也知道他是懷慈佛祖座下弟子之一,也是佛祖座下唯一一個活到今天的弟子。

根據輩分,若是她這個做小輩的擅闖過去,實在不合禮數。

女修站在後山前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在心中越來越強烈的不安感中咬咬牙,決定去看看如今不語法師是何種狀態。

踏上臺階之前,女修隨身攜帶的本命法器——“八福八禍簽”中,忽然掉落了一支簽子。

因內心焦急,她原本沒有太在意,只是在彎腰撿起命簽後,她垂眸隨意地瞥了一眼……

暗紅的“大兇”二字映入眼瞳。

執命簽的手顫抖一下,女修深吸一口氣,壓制住內心隱隱的恐懼,一步步拾階而上。

女修一只腳還沒踏上後山祖師的住所,就感到鞋下微微濡濕,觸感滑膩,血腥氣被風吹起,狠狠灌入她的鼻腔。

腦海中驟然一空,女修怔楞一瞬,瞳孔驟然縮緊,不可置信般地慢慢地、慢慢地低下頭,只見如淺淺溪流的血泊流淌過她的雙腳,順著臺階滴滴答答向下蔓延。

眼前青石磚砌成的簡樸屋舍,早已變成人間煉獄般的景象。

水桶被打翻,猩紅的色彩就像顏料混入水一般,與原本清澈的液體相撞、相融,其間夾雜著石子沙礫,最終混合成一片混沌的紅色。

原本負責灑掃的小和尚歪著頭,依靠在門框邊,溫熱的赤紅從他脖頸間湧出,浸透了衣襟,他手邊還歪歪斜斜地橫著一把掃把,掃把木柄上留著一個小小的血手印。

原本見人就呵呵直笑的癡傻孤兒被吊在屋檐下,腳尖隨著風一搖一晃,臉色青紫。

原本喜歡上課躲在書本後打瞌睡的小師妹躺在地上,甚至臉上還維持著歡快的笑意,可是血色卻從她腦後蔓延出來,淌得很遠……

“……你。”

驟然失語,女修面色蒼白,嘴唇不斷開開合合,卻始終擠不出更多字,好像她的嗓音在剎那間幹涸了、枯萎了。

掙紮許久,她才出聲:“你在幹什麽……不語?”

“眼睛、好多好多眼睛……”衣袍被血液浸濕大半,不語孑然一身站在血河之中,他神色癲狂,見了女修也是渾渾噩噩地又哭又笑,“啊啊啊啊眼睛!它們都在看、看我們、所有人……”

“……師妹?”自言自語完,他才忽然像是認出了女修,慌慌張張地向前幾步,踉蹌邁步之間險些被地上的肢體絆倒,他歇斯底裏地解釋道,“我沒有殺人——在救他們!”

“他們都被看到了!它會一直註視著他們!”

心神恍惚間,女修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什麽“他們”“他”的混在一塊。

又或者,不語想說的是“她”?

不過此刻辨別不語的話語已經毫無意義了,因為他大概是已經瘋了。

歇斯底裏的喊叫之後,不語直起身子,又毫無征兆地笑了起來:“哈哈哈……被看到,以後就會被吃掉……”

“先死掉,再吃掉。先死掉,再吃掉。”不語雙目赤紅,神經質地一遍遍重覆道。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山野,漸漸變得暗啞;但與之相對的,不語的情緒卻再度陡然轉了一個彎,變得平靜下來,神態也愈加正常。

最後,不語法師像往常一樣,雙手合十闔眼,佛珠串自他手心間垂落,每一顆刻著覆雜佛文的串珠都沾滿了鮮血。

“師妹,”他一如既往地勾起唇角,緩緩露出一個溫和的笑意,眼底仿佛盛著某種悲憫,“他們有罪,早晚會被吃掉的……”

“而我在救他們。”

……

從女修的敘述中,易玦也仿佛接觸到一個異常瘋狂的神魂。

等女修的呼吸聲漸漸平穩,不再受那段噩夢一般的回憶侵擾,易玦才開口道:“很抱歉,讓你回憶起了這些……”

“沒關系,我早就走出來了,否則也不會茍活至今。”女修微微笑了笑,不知是無奈多些,還是自嘲多些。

易玦望著蓮花池出神片刻,倏然註意到一個疑問:“明明是悟了祖師召不語去的,那事發當時,他又在何處?”

“悟了祖師雖然隱居多年,不問世事,但能在修仙界的紛紛擾擾中如此長壽,必然是在某方面頗有能力的。如果他當時在場,不可能無法阻止不語大開殺戒。”

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一點,女修稍稍一楞,接著扶著額頭,語氣不確定地回答:“後來我只記得,師兄把我重傷,然後就朝梵音宮主脈去了……我一心掛念其他同門的安危,根本來不及細想這些,第一反應就是拖著病軀下去……”

“然後、然後,”她面色消沈下去,“我看到了,遍地都是血,遍地都是橫倒在地,生死不知的同伴……”

“我追尋師兄的蹤跡,發現他曾回過之前我與師尊交談的屋子,但等我一路沿著血跡趕到時,卻只看見師尊仰面倒在床上。”

“之後天下皆為不語的叛逃鬧得人心惶惶,宗門內也事務繁多,喪事一件接著一件辦,廟前擺滿了祈求來世順遂的祈願燈……”

“我再沒有時間去想其餘的了。”

聽著聽著,易玦微微瞇起眼睛。

整個故事裏,悟了祖師似乎“隱身”了,明明他也參與了事件的一環——甚至是極為重要的一個環節,畢竟最後一個與不語交談的人或許就是他,不語同樣也是在他那裏走火入魔、開始嗜血的……

但他為什麽從頭到尾沒有正面出現?

從星潯與悟了祖師初見,並隱隱在語言上交鋒之後,易玦就一直覺得那個看似德高望重的老人有點問題。

如今一看,那老登果然不懷好心,作惡多端!

還有不語提到的“眼睛”……

這背後也有“天道”的推波助瀾?

易玦陷入沈思。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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