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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雲旌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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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雲旌黯(二)

“臻兒!你怎麽樣!”虞忌雖走在前面,卻頻頻回頭。此舉十分危險,等同於空門打開。

“父親,兒尚好,不必掛心!”虞臻回話間,槍尖一進一出,解決了一名黨項武士。屍身被踢下懸崖,一連撞飛了數名後繼者。

此時居高俯瞰,山林間卻陡然冒出許多夷族,正佩刀趕來增援。崖壁底攀爬者亦層出不窮。

虞臻殿後,盡管奮力殺敵,漸漸左支右絀。

方才揮槍格飛一柄彎刀,立時便有銀刃靈蛇吐信般鎖喉而來。槍尖來不及收回,背倚崖壁,又退無可退。

危急之時,虞忌長槊揮來,在虞臻咽喉前不盈寸許處抵住刀身,一挑而飛。

“父親,莫顧及我!你和三妹先上去!”

虞臻在電光石火間撿回一命,卻顧不得回頭。身下追兵愈加洶湧,蠻子殺招很辣,早一步攀上崖頂,就多一分生還之機。

他手臂上的肌肉已經麻木脫力,只是憑借意念揮槍殺伐。忽然從身後傳來一聲悶哼,刀刃刺穿鐵甲的聲音他再熟悉不過。

這一次,卻牽帶出一陣心悸。

他下意識回過頭,虞忌腰腹間連中五刀,五柄銀刃越過他橫在身前的長槊,刀尖向鱗甲裏推抵,血流如註。

另有一柄彎刀連著鐵鏈破風而至,直取他頸間動脈。

“父親!”虞臻揮臂徒手抓住刀尖,不料鐵鏈順勢懸纏在他臂膊上,迅速絞緊。

他右臂動彈不得,生鐵絞割處臂骨劇痛,發出“咯咯”碎裂的響聲。

他修養半年的傷臂再度斷裂,恐怕餘生再也拿不起槍了。

“臻兒!”虞忌大吼一聲,扔掉手中長槊,任五柄彎刀完全刺入腹中。劇痛之下他已失去痛感,唯覺熱血外洩,如暮江奔流。

他用空出來的那只手一把抓起虞臻的肩,將他帶起來,扔到身後。身後陳至眼疾手快,扣住虞臻,單手向上一托,把他送上崖頂。

他的另一只手死死環在虞愔腰間,又抓著藤,頃刻,虞愔在虞忌咫尺之後,看見一片薄刃,抹在他鱗甲之外的頸間。

鮮血噴濺,濺了持刀者一臉。

虞忌徹底脫力,手臂痙攣,滑墜數步。

虞愔俯身朝他伸出手,她淡涼細潤的掌心扣上他粗糲的大手時,有種久違的、親切又生疏的觸感。

虞忌回眸,蒼老血紅的瞳仁對上她一雙清眸:“這次,我怕是回不去了。”

英雄暮年,敬奉皇命,為國捐軀。

他似乎覺得自己死得其所。

“回去幹什麽呢?我虞忌三十歲領兵,百戰百勝,到老卻失足受陷,教玄蒼軍銳氣磨盡。”

“呵!”他悲嘆:“天子早已舍棄了虞氏將門,是我固執不肯放棄,到頭來深負君恩,錯上加錯……”

他說話間背心一涼,又有利刃刺入,胸中生氣,愈發洩了。

虞愔說:“若人人遭逢棄置便了斷生念,那虞愔早已死在十一年前、藥鋪門前覆雪的石階之上,今日,又有誰冒死攜檄文前來救你們呢?”

言辭冷酷,手腕卻綿綿加力。

只是她太孱弱,怎麽也不可能拉起披甲掛胄的虞忌。

虞忌笑了一聲,他五感漸失,其實感受不到那點綿薄的力量。通身只有蔓延無盡的疲憊和無孔不入的逆冷。

“虞愔,你不像綃兒,你像我。”

他拂去虞愔的手,身子驟然墜入崖底。

陳至捂住她的眼,飛身一躍,帶著她躍上高崖。

廝殺聲止歇,腥風不散。烏雲積聚,醞釀著盛夏的雷鳴和暴雨。

虞愔望向天際濃雲,心底缺失的那一塊又擴出闕口,變成一個無底黑洞。

車輞轆轆,歸去時,虞愔並陳至與虞臻同乘一輿,照料他的傷臂,一路無話。

唯聞豆雨敲擊在車蓋油氈之上,打出戰時一般急促的鼓點。

戰之殤,沒有人願意提及和回想。此去建康,路途迢迢,沿途的風雨,已經肆意摧折綠意盎然的木枝。

不知建康城裏那些清俊的佳木,是否也能經風雨而不雕。

虞氏將門,如今已痛失武藝傍身的砥柱,虞家槍從今絕跡。

她不知再度踏入朱門,該如何面對虞瑾。松柏掩映間的祠堂裏,供奉虞氏滿門忠烈之牌位,如今又要新添一塊。

昨日激戰,避敵匆忙,他們連虞忌的屍身也沒能尋回。百年後青山埋骨,願此地仍為大齊山河,化清民泰。

她若有幸,再來祭奠。

馬車回到建康後,大將軍府滿門縞素。因虞忌之屍骨未隨車同歸故裏,便只建白旌無旒,亦不設祭,只命人提麈尾登屋覆魂。

虞瑾乍聞噩耗,又見長兄傷臂覆發,沿途醫治不及,一條右臂從此廢了。重擊之下她雙目枯澀、胸口氣窒,櫻唇僵硬地翕張了兩下,眼眶中忽有黏膩濕熱的液體流淌而出,滴落於手背上,竟是血。

直到虞臻用左臂將她攬入懷中,隔著鐵甲,仍能感受到虞瑾渾身劇烈的痙攣。他沈聲說:“瑾兒,爹爹去了,長兄如父,往後,哥哥照顧你。”

“大兄!”虞瑾將螓首埋進虞臻肩窩,顧不得堅硬的鱗甲硌痛她細膩的皮膚,她至此時方大聲慟哭,淚水混著血水沿頜角流進頸子裏。

暑熱加上一路舟車顛簸,虞愔已然有些腦仁發痛,再聽聞虞瑾歇斯底裏的慟哭,胸中沒來由地一陣煩惡。

她徑自依治喪之禮,取一把素琴張於靈座,撫琴彈奏《九歌》與《招魂》。

清婉的琴音裏,她思緒漸凝,一路思索的問題破開迷霧,露出經緯之間控局者用意極深的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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