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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夜浮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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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夜浮白(二)

葛蕓默了默,看清虞愔眼中似憂還哀的神情,仍咬牙對她說:“齊天子以魏齊交戰請兵為由駁回了援信,沒有派一兵一卒馳援平武。陛下於鑾殿之上大罵虞忌無能,說我大齊三千將士,對付貧瘠之地的刁蠻野部,閉著眼睛打也該大獲全勝。等雨停了,請太子親赴平武,鼓振三軍士氣,若仍不能勝,那虞忌與他麾下的玄蒼軍,也都不用回建康見孤了。”

棄子而已,舍棄之時,卻還要高談這許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虞愔收了傘,任雨簾澆在自己孱弱的身軀上。葛蕓見她肩頭頃刻透濕,春山(兩眉)之間,卻有淋漓酣暢的解脫。

他拋棄了她,有一日也被效忠一生的天子拋棄。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而那個人呢?太子華益,也將要被自己的生父拋棄了嗎?

在溽熱潮濕的苦夏,哪有什麽士氣,有的只是不甘潦草赴死的、濕透的心罷了。

記憶深處那弧被光裹挾的影子,似玉又不似玉,經歷光陰漫長的消磨,愈來愈模糊,也愈來愈通透。

只有在夢裏,她才敢起心動念,想要握住那段迷離的幻影。夢醒時一片虛無,久之將她的心也磨淡了。

可是那樣從出生便沐在光裏的人,不該隨流水而去,最終塵歸塵、土歸土。那是她的命運,不該是他的。

虞愔站在急雨中,被雨淋得透徹,水流從她的面頰上汩汩而下,將她本就清凈的素靨沖洗得雨後新荷也似。

“蕓娘,我要前去平武。”雨中,她斬釘截鐵地說出這樣一句話。

以綿薄赴國難,冰冷如她,從來不屑於這樣螳臂當車的愚忠。但對她在意的人,哪怕是血緣的捆綁,抑或是心中幽生出的妄念,她很輕易便能棄一副殘軀,平生出飄萍逐海的孤勇。

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麽佛說逆風執炬,必有燒手之患。她以為不然,遭受燒手之痛並不是因為風吹,而是,人們往往放不下執念,一定要執起蠟燭啊。



虞愔到達平武附近的青川縣,已是二十餘日後。孟夏裏一路舟車,路上時逢暴雨,雨來時天昏地暗,雨去後則炎日曝曬。她到達青川顧不得疲憊,第一件事便是向住民打聽平武的戰況。

青川閉塞,許多人操著川西口音,與虞愔語言不通,但每每聽到平武戰事,則戒備緘口、繞道而行。他們目光裏掩飾不住的驚惶告訴虞愔,平武一定出事了。

陳至呢?他還在平武嗎,為何一直未與她聯絡?

她在青川縣唯一的一間客棧落腳,掌櫃的告訴她,二樓天字號房已經全部被皇都來的貴客們包了,她若要住店,只有一樓毗鄰雜役幫工們的地字號房。

虞愔應下,付了碎銀,問掌櫃,這皇都來的貴人何時到?掌櫃的瞇著一雙門縫眼:“這不好說,關牒已然入川了,也就在這一兩日罷。”

虞愔謝過,拿了鎖和鑰匙,推開房門一看,房間裏實土地面上置一張木板床,掛上青布簾帳,旁邊擱一張矮木幾,上放木盆,委實簡陋。

她沿床邊坐下,心道平武不毛之地,只怕已讓蠻子圍得密不透風。她貿然前去等同於送死,為今之計,唯有等太子前來。

虞愔住下的第二日,太子鶴駕親臨,同來的還有太子妃並十幾隨侍。

一行人住進天字號房,虞愔換上一襲粗布青裙,假借端送茶水之際,將珠釵偷偷遞進太子妃的一名近侍手中,同她打聽太子親赴平武的內情。

小姑娘收了好處,其言卻有所保留,但虞愔略一聯想便猜出了始末。蕭王避重就輕將平武之圍歸於士氣低迷,命太子親赴邊地鼓振士氣、卻又不予其虎符調令。

太子被君王之威和民生之艱夾於期間,進退兩難,故想了一個折中的法子——到離平武最近的青川縣手書檄文,命使者交付戰場,一並帶去的還有糧草輜重,至於送不送的進去,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而平武縣真實的情況卻是,虞氏玄蒼軍因為彈盡糧絕苦苦支撐了月餘,因為饑饉和黨項等族沒日沒夜的挑釁、偷襲,兵士已從三千人迅速衰減到兩百人。

只有主將尚能茍且偷生,糧草斷絕,河流又被從源頭投了毒,羌氐與黨項聯合起來,在丘陵四周編織了嚴密的埋伏網。

每日都有人死去,平武如同一個巨大的練屍爐,投進去的每一個活物,都能預見到自己瀕死的命運。

入夜,月光卻是清澈的,蟬鳴蛙噪與建康並沒有什麽不同,甚至在閉塞的山坳鄉縣,聽起來還要更親切一些。

虞愔披衣步至客棧外一方林地,青川既為平武鄰縣,地形水文也當大同小異。她借著如銀月光觀察山林間的每一處起伏,每一條溪流交匯後的走向,前朝數十卷山經水經已皆默印在她腦海裏,身臨其地卻又得一番新的感悟。

平武的輿圖逐漸縮小,毫厘關節之處卻又無限放大。靜夜裏,她閉上眼,心緒與神思異常敏銳,幾乎已將絕處逢生的計策琢磨得纖毫畢現。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是雙底的木舄,密實的木板底象征著尊貴,與貧賤的泥土地碰撞,舄的主人用良好的禮儀教養掩飾住多餘的雜響。

虞愔閃身避進樹影之中,月光下,先是臨風鼓起一人秘色的披風,然後她看見籠冠和月白廣袖,寬袍垂地,露出一點紫舄。

她覺得這身形竟有些面熟,不由看得細致了些,看到他鋒棱兼具的頜角,工整的系帶,劍眉入鬢,似乎有一雙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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