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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夜浮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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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夜浮白(三)

這人……依稀是那日在綢莊前攔腰護下她的那位公子。只是那時她頭戴幕離,未能看清他的容貌,但霧紗掀起的一隅,讓她瞥見了他的頜角。金風玉露間如白玉雕琢,一如此刻他通身雪衣,欲奪天地清風裏月華星輝的浩然澄澈。

“殿下。”林間傳來一個低柔婉順的女音,接著一女子梳高髻,披鎏金穿線繡蛺蝶披帛,款款走至白衣男子身後。

她的披帛所用之衣料便是虞愔求索的緙絲,百畝蠶桑僅能得那麽一匹,還要經過數十個繡娘夙夜趕工,工期三個月始成。

這人便是王嬛,金絲覆在大齊最尊貴的女人身上,彰益其莊華。她的一言一行都像是精心設計好的,恰到好處地流露女子的敦淑,把那些繁覆枯燥的皇家禮儀,演繹得柔情千種。

男子轉身,他是承天地之精氣的鶴,對金縷衣裹覆下的金絲雀興味索然。

“太子妃請回罷。”華益淡淡說道。

“殿下在做什麽呢?”王嬛仍問,繡屐更近了一步,“殿下此時宜當撰寫檄文,明日由嬪妾交由平武縣令,再下發至愛國軍士手中。殿下於此荒僻之地吟月賞景,既不得風雅、又會徒然貽誤檄文移交之期,是時陛下……”

她謹守女德、闡明利害,然掩唇緘口時,塗染蔻丹的指尖抵在那一抹朱唇前,卻有種欲說還休的小心的閨怨。

華益只是漠然看著她,對她說:“本宮做什麽,無須向太子妃知會。太子妃說此地荒僻艱閉,本宮卻覺得一草一木在月色下皆成景致,可見是心境不同。太子妃既不與本宮同心,說什麽也是多餘的。”

王嬛聽後心生蒼涼,卻仍和言相勸:“是,殿下含英咀華、襟懷坦白,但殿下不要忘了,平武還有數百將士困於惡劣嚴峻的地勢,每日食草根樹皮猶不能果腹。難道殿下眼中的一簾風月,比這些人的性命還重要嗎?”

“太子妃!”華益生慍,而虞愔見這樣清華不染的人生起慍來,卻宛如玉碎山崩,叫人不忍窺探他內心深處的矛盾糾結。

她知道,他絕不是不想落筆,而是自問不配叩問蒼生民意。每一個字於他而言都是淩遲,是這江山的沈屙和瘡痍。他欲剜而無刀,刀落而血流不能止。

虞愔傷嘆。

王嬛雖然站在了他身畔,表裏榮華,卻始終不能懂他。

華益生怒後卻再沒有對太子妃發作後話,兩人相與立於林間方地,將臨極位之人,互不相讓。

華益徑自平覆了一會兒,對王嬛道:“檄文由本宮口述,請太子妃代筆罷。”

王嬛漏夜出門自然未帶筆墨,猶疑片刻,見太子目光中已然有些不耐,那些請鶴駕移步客棧、再備下翰墨的話悶在心裏,怎麽也說不出口。

唯有自苦先強記下他的說辭,再連夜謄寫成檄文了。她七歲能詩、博聞強識,歷代掌故無不谙熟於心……正尚□□解間,太子已然開始宣讀。

“夫崇文德以來遠,修禮讓以止訟,舞幹戚於兩階,執玉帛於萬國,玄功潛運,至德旁通。百姓日用而不知,兆民受賜而無跡。唯彼蠻夷,獨阻聲教,匪民之咎,責有由焉。而元首懷止戈之心,上宰薄兵車之會,遂解縶南冠,喻以好睦,舟車遵溯,川陸同光,亭僥息奔走之勞,屯戍無逼卒之變。雖嘉謨長算,爰自我始,而罷兵息民,彼獲其利。

黨項雜胡,本無事業。乃枉道於人間,遂乾沒於世上,鳴吠於爾朱之門,鎮守於普泰之日,曾無為主之識,詎有挈瓶之智?”

字字如刀,不需要多麽氣吞山河,因為大齊的山河本來就是他血脈中的一部分。

王嬛初時尚能跟隨他行文的脈絡,將字句一一默記,但檄文不比詩文,不重韻而重氣。王嬛一閨閣女子,於窮兵黷武的軍事上涉獵終究有限,漸漸左支右絀,唯有死記硬背,思及前文略有淡忘,又無暇細想,心中砰然打起鼓來。

華益倒是不慌不忙,檄文洋洋灑灑脫口而出,宛如已在腹中醞釀千百遍。寂夜裏也似響起兵戈聲,成了他劍指千軍、揮斥方遒的沙場。

虞愔在樹影後聽著儲君激越的詞句,一顆心不能平靜,掙紮著要跳出胸膛。

那樣如刀斫斧鉞的文字,從高華的謫仙一般的人口中道出,也有令人脫胎換骨的神力。不止於他的文心,更在於一腔誓死為國又無能為力、唯有寄予眾將士的熱忱。

獨愴然而泣下。

她聽著,想起那聲音也曾響在重疊宮墻間,似乎又與現在有所不同。她忽然很想看他的眼睛,月華下微微上挑的好看弧度,似一條小小鳳尾,淩厲莊嚴、又那樣抱誠守一。

可當她輕輕撥開枝椏,試圖逾越地看一眼時,華益道:“冬冰可折,時不再來,先事預懷,有如皎日。王侯無種,工拙在人,凡百君子,勉求多福。若不改迷,坐待淪沒,一旦暴骨草莽,流血成川,猶且不噬,噬臍何及?故宣往意,馳此簡書,檄之到彼,鹹共申省。”

以此煞尾。

銀月將他的鳳儀鶴姿拓在林影間,寬袍下仍可見胸口微微起伏、久不能平。

王嬛因對上了他的鳳目,他瞳仁中昭然可見的清輝,有磐石不可轉的決然。

她心中一慌,霎時將勉強記下的檄文忘了大半。越是竭力回想,腦中越像是斷片,煞白一片。讓她既惶恐又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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