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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鐘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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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鐘玉

如果有選擇,她想要過別人的人生。

黑色水筆在揩了亮片的指尖飛快地轉動,一圈、兩圈、三圈……快到起虛影,然而桌面有些崎嶇,她的手肘碰到凹陷的坑,極小幅度地歪了一歪,那根套著透明塑料殼的水筆便從手裏脫離出去,繼續翻著圈,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鐘玉彎腰去撿,一只腳卻撞進她的視野,點著尖,突然踩在水筆上,阻斷她想往前伸的手。

腳主人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黏黏膩膩,像倒了整袋的冰糖在鍋裏熬煮,撈出來還拉著絲。

喏,去看看小班來了沒。

她便只好放棄那筆,作出精神十足的模樣,發出一聲嗤笑,說,來就來了唄,你們又不敢真把她怎麽樣。

這樣說著,鐘玉還是起了身,拖著步子往班門口去,忽然想轉過身看一眼,就看見她坐在自己的課桌上,兔子發圈紮起自然卷的長發,露出飽滿漂亮的額頭,那對秀麗的眉毛、清亮的眼睛、微微翹起的唇角,仿佛封著隱秘的咒術,會使周圍一切活物都前仆後繼地愛著她。

萬曉,萬曉。這兩個字是鐘玉所有幻想的盡頭。她是電影的主角,聚焦所有的燈光,她是美好、未來、自由的具象化,而自己卻是躲藏在陰溝裏的老鼠,整日悉悉索索,因為見了一點光,就也想著向上爬,將盜來的孔雀羽毛插在身上,假想自己也成為了那麽好的一個人。

她又催促兩聲,鐘玉小心地隱去目光中的嫉恨,回到班門口,把前排同學趕了起來,將他的椅子拖到自己身後,翹著腿坐下。

來了。一會兒後鐘玉叫道,猛地站起身,瘋狂地搖擺手臂和腰,一路怪異跳著坐回原位。

被她們稱作小班的女教師抱著沓試卷和課本悠悠地出現,她小腹微鼓,卻已經是明顯到令人無法忽視的程度,既要註意手中的教學資料,又下意識地在跨過凸起的門檻時用另外只空著的手護住肚子。

教室的角落裏傳來隱秘的笑,女教師望了一圈,沒有發現來源,這些黑發粉面的學生一齊低著頭,將手中的課本翻得嘩嘩作響。接著她在一片藍色的註視下邁上講臺,那兒擺著一張專為她準備的椅子。她將手中的東西放下,從紙盒中拿出一支白色粉筆,反身在黑板上寫下幾個端正的字。

今天我們學習蜀道難。她這樣說,聲音卻和鼓起的小腹完全相反,是那樣的平淡無趣。然後她拖開椅子坐下,全然將身體的重量盡托付給了它,可支撐起它左側的螺絲松動,鐵桿木板間吱呀叫著,便帶著女教師的下半身往一側倒去。

她的反應又與她的聲音形成對比,她迅速地遠離了那塊危險之地,慌亂間掃落了幾張空白試卷,臉上的神情在這幾秒之間完成變換,陰晴不定地沈默著。她的學生們,套在藍白色校服中的純潔靈魂,心有靈犀地交換著彼此的眼神。

她說了什麽,突然引起他們的哄堂大笑,坐在末尾靠窗的男生模仿女性的腔調說著我懷孕了呀,又誇張地扭動起來,嘴裏咿咿呀呀叫著。

鐘玉看著女教師的臉色鐵青,覺得一切變得沒意思了,便從課桌抽屜中抄出眼鏡盒,往男生的肩膀砸過去,他吃痛一叫,停了下流的表演。

陳榕就在此時走進了教室。女教師痛斥她早讀經常遲到的行為,或許有遷怒的嫌疑,用詞難聽,歷數她開學來的罪行,最後好像快要失去理智,喊她怪胎,下次不改該叫家長。

鐘玉覺得這話也是對底下這群人說的,就低頭悶悶的笑,背後萬曉踢她,她才止住。

陳榕吃了罵,背著她碩大土氣的書包低頭向後排去,盡力做個隱形的人,但別人卻不願意。她經過時,印出水淋淋的兩個鞋印,兩邊的同學聳聳鼻子,仿佛聞到了沖天的氣味。

鐘玉支著下巴,她知道外面下了場雨,來學校的路一定很難走,陳榕會踏著那輛叫不出名字的便宜自行車,抄最快的小路趕到,在校門口被保安攔住,只能一手勾著笨拙的雨衣,硬生生淌過那灘積水。

她還註意到陳榕換了件新的長外套,袖子上的圖案快搓褪色。她歪著頭,別過臉去,空氣中餘有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

多麽好笑的一個謊言。

鐘玉樂於合群,所以對於陳榕這類獨來獨往的人抱有一種覆雜的情感,沒有船票的人總會被拋棄在海裏,像現在這樣。她欣賞陳榕的特立獨行,那種坐在小舟之上,飄搖無所依的表情,稍微施舍一點甜頭,就會用雙空洞的黑眼睛看著你,小聲地說謝謝。

萬曉也喜歡這場游戲,或者說,她總是新游戲的發起者。

噴過香水的女孩走向陳榕,接著另一堆女孩子也都擁上去,將她周圍的空隙填的水洩不通。

萬曉邀請她這周末去某位同學家。

去幹嘛呢?鐘玉聽見她這樣問。

去幹嘛?女孩們中爆發出一陣笑,面面相覷,看小醜一樣的目光。

萬曉像個主持,站出來推進流程,說,看看電影,吃吃零食……萬曉挑起眉,向她擠眼睛,說,聊聊天吶。

鐘玉以為她一定要拒絕,可她答應了。

這樣的無聊。

放學時候鐘玉在校門口等人,坐在石墩子上嫌膈,剛站起來,看見陳榕推著自行車出來。

鐘玉把校服外套往前揮,袖子甩得很長,就快要打在她的臉上。

嘿!鐘玉大叫。

她看了過來。

那天是萬曉生日,別忘了帶禮物哦!鐘玉覺得自己是個很善心的人,才會有這樣貼心的提醒,她接著說,別帶你的書啦!

那樣的表情再次浮現在陳榕的臉上,離群索居的鳥跟上了北歸的燕群。

鐘玉和父母一起生活,一家三口擠在老舊的職工宿舍,當年為了省錢沒裝修,墻上白水泥,地上鋪黃色的紙,她的房間既是雜物間也是客房。

她打開家門,發現客廳的長沙發展開,放好了枕頭和一床被子,地上一只旅行袋敞開口,淩亂放著男性的衣物。

她母親從臥室走出來,抓著耳朵塞耳環,對她揚了揚下巴,說,我去打麻將,桌上給你留了錢,晚飯自己出去吃。

人走到大門口,從鞋櫃裏掏出雙高跟,胡亂蹬著,又突然想起什麽,轉過身來說,對了,你哥回來了。

拋下這句話,並不管鐘玉的反應,就抓起手機沖裏面的人喊叫,急忙往外走去了。

而鐘玉立在原地,仿佛給灰水泥焊住了腳,嘴裏的口香糖一路嚼來已經失去味道,她試著吹起泡,總到一半就洩氣。

呸。她往垃圾桶裏吐掉,卻被黏住牙齒。

呸!呸!呸!

鐘玉扔掉書包,用力地吐。

書包很輕,統共沒有幾本書,文具袋裏筆倒是齊全,甩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她哥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陰出來,高個兒,竹竿似的,皮包骨頭能當棍子用。

鐘玉卻立刻變了臉,眼角擠著嘴角,怪物張嘴一樣的笑。

哥!她用力地叫,像剛才吐掉口香糖。

那根竹竿又陰到廚房,從冰箱裏拿出一罐汽水,啪嗒一下折在沙發上,鐘玉的話這才緊趕慢趕地入了他的耳。

他嗯了聲,斜著眼睛瞟她,說,下課了?

這樣的眼神大概用過很多次,從上往下,徐徐地移動,仔細檢視貨物的細節。

他一定猜不到。

鐘玉想。

我知道他是幹嗎的。

兩人之間無聲的對峙持續不到五秒結束。

他說,我朋友要來,你進房間去。

鐘玉問,現在?

這時他才把臉轉向她,玻璃珠子樣黑的瞳仁嵌在過分多的眼白裏,即便不作表情,也足夠兇。

現在。他說。

她從地墊上跳起來,沒有換拖鞋,單只腳蹦到桌子邊,把她母親留的零錢盡數放進口袋。

我要去外面吃飯。她說,沒這麽早回來。

這可以當作一份保證。他無所謂地聳肩,說,不回來也行。

鐘玉留下一道門縫,從樓梯上三級一跳,在二樓迎面碰上他所謂的朋友,一樣的瘦骨嶙峋,摸著欄桿的手指縫是黑色的。

她低頭不去看他,但盡力去聞他身上的氣味,像單元外的大號垃圾桶,每到晴天就會發酵出一股食物腐敗的氣息。

他叼著根煙,並沒有註意到鐘玉,頸部因為骨頭變形,帶著腦袋向前探。

爛蘋果!惡鬼!垃圾!

鐘玉想為他選取合適的綽號,例如她哥,鐘玉只願叫他鬼佬,鬼佬李航。

她要在手機記事本中記下這麽四件大事:

一、男婆小班終於要回家生兒子,祝福她一窩生三個崽,這樣以後可湊一桌鬥地主。

二、萬曉邀請陳榕,她肯定要出醜,可憐人。

三、鬼佬回家,不知道這回住多久,盼望他早些滾蛋,新朋友爛蘋果是和他一樣的貨色(另外:這臺手機多虧他資助,雖然他早不記得那幾張紅大鈔不見了,但還是盼望他早些滾蛋。)

四、今日學習蜀道難,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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