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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朱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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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朱樅

趙源說那個司機出來了。

他楞住了,木然地從小販那裏接過卡通氣球遞給女兒,小人軟軟的手牽住他的兩根手指頭,牽引著他往旋轉木馬的方向去。

判決宣告那天司機站在被告人的牌子後面,念臺詞一樣講自己事後有多麽後悔,對雙方家屬感到多麽抱歉。朱樅盯著他的眼睛,陰鷙,貪婪,沒有溫度,他也回望過來,眼神躲閃,繼而低頭,泣不成聲。面前桌上擺著一沓現場證據,黑白覆印紙裏淌著朱樅父親早幹涸的血,顏色那麽深,最底下那張是他的遺體,剖開又被線縫上,臉好安靜,眼睛和嘴都被安置成睡著的模樣。

結果是一大筆賠償金,但他們沒能等到期望的死刑。他母親堅決想要上訴,所有人的回答都是希望渺茫,不要浪費時間。可是為什麽?朱樅想不通。

那個司機現在卻出來了,恢覆了自由身,錯誤的代價到此為止,頭頂懸著漫長倒計時,扮成好人模樣勞作懺悔的懲罰已經結束。他在外面是什麽樣子了呢?是否變得唯唯諾諾?是否小心謹慎?是否成為一個良善的人類?

他不知道。他怎麽會什麽都不知道。

女兒在前面拽著他,大人的身軀沈重,朱樅在原地站了好幾分鐘,她拉扯不動,只好抱著他的腿仰頭看他,一直在叫爸爸。朱樅沒有聽見。

第二天周日,他把陽陽送回錢渺那裏,前妻詢問是否有事,明明早約好晚上的時間。朱樅卻來去匆忙,拋下兩句話敷衍過,氣球遺落在他的車上,從耳朵開始慢慢洩氣癟下,他也渾然不覺。

趙源約他在一個陌生的地址見面,他早到半個小時,車停靠在馬路邊。副駕上摞著幾本舊的筆記本,是他爸的瑣碎記錄,從刑警隊退下來之後也保持著這個習慣。那時候搬家沒有註意,差點放在紙箱子裏一起扔掉,是朱樅眼尖從垃圾堆裏扒拉了出來。

他隨便抽出一本翻著,手寫的筆記占滿了整面紙。他爸的字跡倒是好認,一筆一劃像小學生。後頁沾了水,黑墨水泅開染臟了一大片。朱樅感到胸口有些悶,打開了車窗,又下車去旁邊便利店買了兩瓶礦泉水。等再返回,副駕駛上已經坐了人。

大概有段時間沒再染頭發,發頂夾雜白發,顯得怪異。趙源把那堆筆記本放在膝蓋上,慢慢翻看。

朱樅把水給他,說,沒睡好?

趙源從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擡起臉,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手裏捏著兩本本子,其餘的全轉身放在了後座,問他,就這些了?

他說,那兩年的都在這裏。

趙源就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合上那本黑皮本的封面,閉上眼睛揉著太陽穴,對他說,裏面的內容你之前看過嗎?

他想點支煙,車上沒有打火機,於是作罷,聽見這問,只是把眼睛望著前方,說,我和我媽都沒看,就在那兒放著。

趙源嘆了一口氣,直起身體伸了伸腰,說,那個司機,去年就放出來了。

朱樅不再驚訝。

他繼續說,今年過年的時候尋釁滋事,打了人就跑,在看守所裏蹲了段時間。我去那兒找朋友剛好碰到那司機出來,身後跟著的像他老婆。他一邊走一邊罵,說自己在長南有人罩,誰都動不了他。兩人經過我身邊,都不記得我了。

朱樅笑了,說,他們應該也不記得我了。

也許吧。趙源接著說起另件毫不相關的事,那年長南這一片出了很多事情,一群四處流竄的作案集團跑到這裏,賣粉賣藥,開按摩店。派出了很多人,好不容易抓到點線索,要麽往下查不出,要麽是假消息。有那麽一兩次抓捕,什麽都安排好了,廠房門踹開,裏面一個人影都看不到……傻子也知道不對勁了。

朱樅說,結果還是把他們一窩端了。

趙源像是在仔細回憶,說,是,在你爸出事之後。那次行動規模很大,上面也派了人下來。但我沒想到事情會進展得這麽順利,之前遇到的意外好像全都是假的。證據擺得清清楚楚,判了兩個死刑。行動結束沒多久,論功的論功的,發獎金的發獎金。我當時也挺開心的,憋屈了這麽久,總算出了口惡氣。

趙源自嘲地笑笑,說,但是沒想到過幾個月自己卻給調走了。

他把頭調轉過來,看向朱樅,問,你覺得呢?

朱樅搖搖頭說,覺得什麽?

他眼睛裏閃過道光,但一瞬間就黯淡下去,他雙手攏著,包裹著血肉的薄薄皮膚緊貼著久不見天日的筆記本。他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種淺淡的迷茫,滲入骨髓,推擠著他的喉嚨發出聲音來,如果這些都不是意外呢?我們從來沒有深究過。

朱樅突然滯住了,口腔中似乎灌滿了劣質的膠水,一面把他的理智熏得無影無蹤,一面又牢牢地黏住他的牙齒,過了很久,才能從牙關中擠出一句話來,你想說不止是那個晚上?

降落在朱樅身上的目光輕了許多,用沈默代替了肯定。

不止那個晚上,而是包括許許多多那個夜晚之前的晚上。

如果這是一場蓄意的謀殺,它的起點會追溯到多遙遠的從前?

或許他需要從那個充斥著霧氣的夢境開始,那片沒有燈塔的海,海中燃燒著的她們,坐在森森眼中的猩紅身影。

陳榕。他突然說。

趙源重覆了一遍這個名字,說,是,我記得她。

於是兩人的記憶在多年以前的分岔口漸行漸遠之後,重新拼湊在了一起……

在朱樅的印象中,他和陳榕第一次見面應當是在家門口,天氣預報顯示35°,體感溫度40°的一個下午,他的父親朱勝利提著水果和雞蛋,與迎面碰上的鄰居在樓梯上寒暄。對門是一家三口,女主人不太愛出門,每每遇見,總是抱著滿袋的蔬菜肉類,男主人是個笑起來十分迅速的人,無論臉色多麽難看,碰上需要打交道的人時,他有棱有角的方臉會在一瞬間重組骨骼肌肉,微笑的幅度和牙齒露出的顆數對應此人在他心中的地位。

面對朱勝利,他嘴角的幅度控制在一個銳角,恰好顯出兩顆蒙著牙垢的下牙齒。他提起孩子的開學事宜,轉學極其不易,需要到處托關系才可進某某重點高中。

高中?朱勝利和朱樅都提出了疑問,不過後者只在心裏發問。

男主人說他的女兒暑假從老家回來,今後和他們一起生活。

朱樅這才註意到樓梯拐彎處的陰影裏站著一個女孩子,萬幸沒能繼承他父親顯著的外貌,卻也不像同年齡段的其他女性。他的女同學們,紮著高馬尾,嘴裏不斷冒出他聞所未聞的明星八卦,年級緋聞,她們年輕充滿活力的血管持續運輸著鮮活的血液,環繞生命綻放的氣息。

男主人的女兒叫陳榕,榕樹的榕。

陳榕站在那裏,像她名字中的那棵樹,投下整壁的陰影,遠遠地望著,仿佛局外人。

五分鐘的寒暄結束,她撤掉那片冒著寒氣的樹蔭,輕飄飄地下樓,比一陣風要輕,比一張紙要薄。

朱樅以為兩人不會再有交集,連她的長相都拋卻腦後,他的父親卻收斂不住好心腸,主動攬下帶她熟悉長南的任務。他被朱勝利叫下樓,陳榕扶著自行車在單元門口,兩人同時看著他。

朱樅建議她坐公交車,被拒絕,因此接連三四個下午,他和陳榕都在蹬著自行車,奔波於可達範圍內的所有角落。

最後一天,陳榕忽然改變行程,目的地光明湖,他在那天認識了劉子默,仿佛是兩個異世界的重合,他努力在沖突排斥間尋找可能的平衡點。

拉扯彈簧般的來來往往在之後的兩年重覆上演,他借著一方故意接近一方,意圖不言自明。

轉折點在第二年。

朱樅與她們形成了不遠不近的牢靠關系,以至於他父親多次旁敲側擊,懷疑他有早戀的嫌疑。

朱勝利不知道劉子默的存在,甚至朱樅對她也不能稱作了解,好像隔著層霧,他能看清的範圍限於她願意展露出的部分。

只有一次,他悄悄守在她家附近,秘密策劃一場驚喜。

他熟悉她的所有時間點,所有習慣細節,她出門第一件事情是擡頭看雲,右耳後面有一顆棕色的小痣,由習慣左手改為右手……

那個晚上等了好久,劉子默沒有出現在窄巷的入口,陽臺的窗簾拂在兩邊,晾曬的白色玩偶無人收。

沒關系,他有很多時間。

他歪斜的影子逐漸細長,腿麻了想蹲下,彎曲膝蓋的瞬間,居民樓外兩排密密的老樹悠悠放出綠色的熒光。

天黑了,這裏的燈卻隨之沈溺在夜裏,只那麽負隅頑抗似的把光籠在樹梢。

而在更隱秘的黑暗中,他目睹了一場意外的暴力。

劉子默的父親率先出現,腳步一輕一重,已經是不夠清醒的模樣,他跌跌撞撞摸索路,絆倒什麽,猛地往前撲,手肘將將撐地,面朝下,站不起來,接著一個影子將他完全覆蓋住,沒給他回頭的機會,一記悶棍砸上肩膀,他就這樣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單方的毆打就是這樣一回事,朱樅經歷過,他猜測她父親的手臂應該骨折了。

他低頭看表,將近十點半,他的借口找的很好,不會引來家長的疑心。但朱樅想自己該走了。小腿有些麻,他再次轉身望向那個角落,站在倒地人身後的劉子默和陳榕也在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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