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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段廷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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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段廷州

陳榕說,大海荒蕪而空寂。

他問,什麽?

她說,這是艾略特的詩。

他說,沒聽過,你喝水嗎?

她把兩瓶礦泉水接過來,遞了瓶給劉子默,邊擰著瓶蓋邊對他說,謝謝。我們什麽時候走,馬戲快要開始了。

他從駕駛座下來,繞到前面把車引擎蓋關上,說,車裏好熱,我剛把空調打開,等會兒就好了。

她用冰涼的瓶身貼在臉邊,突然叫住他,說,段廷州,去那邊要很久嗎?我把車費給你吧。

車門開了條縫,他靠在那裏,背堵住不夠冷的風,看了眼抱著書包在遠處走神的劉子默,收回目光,對陳榕說,來回四十分鐘,錢就不用給了,反正都認識,剛好我也要去那兒裝貨,順路捎你們。

等後背足夠涼了,他把車後門拉開,叫她們各找把椅子放進去。二手面包車收來時還算新,因為常需裝卸貨,所以把車後廂的靠背椅全部拆掉,像今天這樣有人要去哪裏,就拎張小凳子坐後邊兒。

空調風力已是最大,仍顯得有些勉強。他調好電臺,音量往左旋了半圈,踩下油門駛出小道,望著後視鏡裏未開張的燒烤店越來越遠。陳榕坐在後面看著窗外,路不平,車駛過難免崎嶇,於是她的額頭隨著顛簸一點一點輕叩在玻璃窗上。二十分鐘的路沒有紅綠燈,只一條道開到黑。段廷州食指有下沒下敲著方向盤,實在沒有話題可找。

他來長南不過一兩年,只當做暫時避風頭的地方,白天黑夜顛倒著活。他認識劉子默的父親,夜晚常游蕩在各種夜市攤附近,有時是他一個人,有時拉幫結夥。而她的母親則出沒於白天,付錢讓他開車帶她去某某商場。劉子默本人出現的頻率更低些,往往連校服都沒來得及換,詢問他是否順路去郵局,因此段廷州幾乎不向她收費。

前車摁響了喇叭,車流停住了。他搖開左窗,探出頭去看前方路況,是兩車追尾,把路口堵得死死的。

段廷州把車撥回一檔,對兩人說,車開不出去了,走過這個路口就到了廣場,你們要直接下車嗎?

她們想想答應了,約定馬戲表演結束後在廣場南見。

段廷州目送兩人離開,副駕放著包和一本書,封面寫著荒原,和她提到的詩人的名字。

道路疏通的情況比他想象的快,他向廣場方向駛去,那兒停著一輛用彩旗和油畫裝飾的貨車,後邊用鐵柵欄封著,掛了條鮮紅的橫幅,標著XX馬戲團幾個字。場地來了不少人,動物或許還關在黑暗裏,擴音喇叭一陣陣地放著歌,興高采烈的曲,朝氣蓬勃的詞,將段廷州車內的電臺聲音完全蓋過。然後他撥動右轉向燈,離開這裏。

等天半黑下來的時候,他將車停在廣場南的路邊,熄了火,就從車上下來,坐在馬路牙子上看著不遠處烏泱泱的人群。這裏聽不清主持人的串場詞,只有紅綠藍的旋轉彩燈從人與人之間的縫隙洩出來,打在他的臉上,快將他的眼睛炫暈。

他低頭沒一會兒,燈被過路的影子遮擋住,擡頭,是陳榕和劉子默。

他有些驚訝問,不看了嗎,還沒有結束,我不著急。

劉子默說,不好看,我們走吧。

回程時三人都很沈默,陳榕手中還攥著張馬戲團的宣傳海報。他經過一個拐彎口,對她說,他們每年都回來,可能今年的節目碰巧不太精彩。

她把那張海報松開,說,我不知道,我媽說廣場有馬戲看,我就來了。

他想說什麽,等了半分鐘,又聽陳榕繼續說起來,這海報上寫著有獅子和大象,但是在現場我什麽也沒見著,這上面寫著騙人的。

她把目光投過來,似乎在詢問他。段廷州看著前方昏暗的路,說,我也沒見過,但是聽說去年真拉來一頭象了。

陳榕聽了就笑,問他,你知道我們今天晚上看什麽節目了嗎?

他附和地猜,猴子騎車?

猜對了,另兩個人都笑起來。

陳榕說,那只猴子好瘦啊。說這話時笑已經沒有了,海報被折成紙飛機,她心不在焉地捏著頂端的尖,說,它騎了好幾圈,最後快要結束的時候摔了,表演車上的人就拿著鞭子沖過來,朝它揮了三四下,猴子開始騎著車滿場跑,廣場上的小孩兒以為還在表演,都在笑,可我看見它的眼睛了。

她湊近看紙飛機,臉隱在黑暗裏,輕輕說,以後我都不去了。

陳榕又忽然將臉擡起來,問,我能開窗嗎?

開吧。他說,接著把空調風關了。從車內後視鏡裏看見她伸出手去,像是在抓風。

到家還有段距離,他提議繼續出發前未讀完的書。

艾略特的詩。他說,身子前傾,撥動那只昏黃色燈的開關。

這天結束以後,段廷州又回到他顛倒無序的生活中去,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過她們,墻上的掛歷撕去大半,原來九月了。

而陳榕再次找來時,他剛結束一則不愉快的通話。

請問段廷州在嗎。她站在店門口問收銀,扶著玻璃門的推手,半邊身體還在太陽下。

收銀把頭從櫃臺中擡起來,上下掃視她,接著將腰往後廚間的方向扭,用極大的聲音重覆了一遍這個名字。

於是段廷州出來就看見陳榕窘迫地僵在原地,一副想離開又不能離開的樣子。

他把人引到店外蔭涼的地方,問,有事?

她有些為難,手扣著書包垂下的黑色帶子,還是問了出來,你知道劉子默家在哪兒嗎?我們約了今天見面,她一直沒來。

他沈默了會兒,說了句稍等,轉身回了店裏,一分鐘不到又出來,手裏掛著串車鑰匙。

走吧,我開車帶你去。他肩上搭著件薄外套,要往前走。

陳榕叫住他,不用麻煩,我自己騎自行車去,你告訴我地方在哪兒就行。

段廷州視線落在地上,回過頭來看她眼神還是錯開的。

你知道她爸嗎?他說。

她楞了下,說,知道。

他解釋說,我先陪你去,如果沒什麽事兒我就走。

陳榕明白意思,不再糾結如何去的問題。

二手車一路疾馳,在一條巷口停下。段廷州把車倒進樹陰裏,帶著她穿過路邊臺球室的側門,因為是周末的下午,幾個打赤膊的男人握著球桿在聊天,並不看他們。

單元門外安靜無聲,帶鎖的防盜門敞著,形同虛設。三樓陽臺上掛著幾件襯衣,卻把窗簾拉上了。

兩人一起上樓敲門,沒有應答,陳榕又在門外喊了幾聲,耳朵貼著鐵門,裏面仿佛根本沒有人。

我要在這裏等著。她說。然後把書包放下,坐在臺階上。

段廷州站在她旁邊,不知道在想什麽,突然走到門前,用力地拍著門。

她立刻起身,書包一側的水杯從松垮的網兜裏滾出來,往下掉了兩階。

裏面終於有了聲音,從棉花團裏悶出來的一樣,拖鞋的踢拉聲越來越近,接著門開了條縫,一道細細的女聲從縫中流出來。

找劉子默。他邊說著,邊把陳榕擋在身後。

那女人聞言,緩慢地露出三分之一的臉,把眼睛放在他身上,說,你有事?

他並不否認,想通過這條縫去看屋內的光景,女人覺察到他的意圖,又很快縮了回去,背過身堵住他的目光,沖某個方向喊了一聲。她接著低聲說了句話,沒等聽清,丟下等著兩字又將門甩上。

陳榕便退回到臺階上,從地上撿起水杯捏在手裏。

劉子默很快出現,黃色外套沾了水,左邊半個袖子是濕的,顏色更深。她臉上的神情已經硬冷了,只在看見他們兩人之後才略微松動,逃跑似的先奔下樓。

陳榕追她到單元門外,擡頭望見三樓陽臺的窗簾半開,一個影子飛快地閃了進去。

陳榕把人拉到一邊,說,你今天早上沒來,他們不讓你出去?

劉子默安慰似的拍下她的手背,說,我躲房間裏了,如果你們不來找我,我可能還得躲到晚上。

下次怎麽辦?她問。

劉子默眨眨眼,什麽怎麽辦?

像今天這樣,找不到你了,我該怎麽辦?她說。

劉子默想了想,說,那你就當我已經和我媽媽生活在一起了,不要再找我。

陳榕答應了,從校服口袋裏掏出一把水果味的糖,全塞進她手裏,一只手摸到黑色帶子,把書包帶到身前,說,今天晚上請你吃飯,你覺得呢?

她瞄一眼三樓窗戶,說,九點之前我得回來。

陳榕瞇著眼睛笑,我騎自行車送你回家。

自行車卻還停在燒烤店門口,段廷州又載著兩人回去。晚飯也安排在那裏,他不是很忙,想過去聊兩句,但不知道說什麽,就退回店裏,坐在空桌前無所事事。

桌面手機震動了一下,閃著熒綠色的光,有一則新消息。

他左手把額前的頭發全往後撩,深呼吸一口,按開未知消息。

他們在找你。

段廷州反覆看了三遍,接著左鍵刪除。

陸續有客進店,天已經完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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