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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劉子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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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劉子默

那個瘋子在砸門,而瘋子的女人在門的這一邊哭泣。

他說,方慧,王八蛋,給老子開門。

現在是晚上九點四十八分,劉子默暑假的第一個周末。她剛洗漱完畢,頭發吹到半幹,繼母十分鐘之前拿著遙控器走進房間,以省電為由,把打開的空調摁掉。劉子默說,你這樣我晚上睡不著。繼母說,今晚風大,我們去客廳打地鋪,很涼快的。她問,那他呢?繼母說,你爸爸辛苦了一天,讓他去小房間開空調睡。於是劉子默把窗戶打開,那扇劣質的塑料窗在推動時發出的噪音和指甲刮在黑板上一樣。風吹在臉上好像一塊綢緞,她享受了一會兒,有了驚訝的發現。她對繼母說,他今天這麽早就回來了。樓下兩排老樹,他出現在老樹打下的一片黑色陰影中。她端詳片刻他的動作,又補充說,他還喝了酒。

她的繼母——劉子默不喊媽媽或者阿姨,而是用代詞指代,對外則一律稱其方慧——此刻身上穿著他送的廉價睡衣,深藍色的領口繡著黃色的大蝴蝶,不過那對翅膀在連續穿洗半個月之後就褪色得不成樣子,只剩下細圓桶的毛蟲軀幹,其中半節彎向貼膚的那面,看著就像要往身體裏鉆。而在聽到劉子默的補充說明後,那條蟲子似乎已經在她的胸口咬出了一塊窟窿,使她面目扭曲起來。

於是十分鐘之後,即現在,晚上九點四十八分,本該是令劉子默十分愉快的周日夜晚,在迎來那個瘋子第一個砸門動作之後,方慧那張半扭曲的臉迅速湧上了恐懼和痛苦,接著捂臉哭起來。

劉子默被迫面對著眼前一切。太陽底下無新事,月亮底下也沒有。

她說,我去開門。方慧的哭聲還在繼續,從喘氣的間隙蹦出幾個字,讓他死在外面,我們娘倆相依為命。客廳的風很大,它狂奔而來,灌滿了擁擠逼仄的空間,氧氣也試圖搶占她的位置。一個人變臉可以這樣快,十分鐘就足以使一個人的地位從獨享空調降至死在外面的流浪漢。可劉子默沒耐心陪這對連體夫妻玩游戲,她說,鄰居要報警了。方慧說,叫警察來才好,跟人家說說他是怎麽對我們的。

方慧就是這樣,總把我們,我們掛在嘴邊,我們一家,我們娘倆,好像把自己單獨拎出來會被砍頭殺掉。方慧第一次來到這個家,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我們默默真漂亮。她那時候穿著件湖藍色的連衣裙,臉上有斑,拎了一箱牛奶。劉子默一眼看到她手臂內側那顆黑色的肉痣,又把視線移到門外。他說,叫媽媽。劉子默說,你說過,我媽死了。在他發怒之前,方慧站出來打圓場,說,哪有上來就讓孩子叫媽的,我們都是一家人了,著什麽急。

這種寬容延續到第二天傍晚就終止了,起因是關於面條粗細的喜好問題。方慧說,我愛吃細的,你明天下班幫我買兩斤。他說,冰箱裏還有。方慧說,冰箱裏是寬面,我愛吃細的。她連著說了兩遍,在第三遍,愛字從那張微微張開的嘴裏吐出一半氣息時,飯桌被他掀了。那晚做了西紅柿炒雞蛋,劉子默討厭吃蔥,可那盤菜上灑滿了蔥,她只好一點一點地挑,好不容易挑完,飯桌卻被他掀了。

菜湯濺了一身,她立刻去衛生間把衣服換掉,出來就看到方慧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臉上還帶著幾分茫然,像大街上被父母揍了的小孩,以為所有的愛都是天經地義,純粹無暇的。等他走之後劉子默拿了條毛巾遞給方慧,說,下次別哭了,他最恨女人哭,跟死了男人哭喪一樣。或許是後半段那句轉述引起了她的反感,一記巴掌瞬間打在了劉子默的左臉。她說,你媽死的時候怎麽沒帶你一起。

劉子默對他們的形容很簡單,瘋子和瘋子的女人,後者是前者的附庸,她體諒他的全部,即便偶爾她會顯現出一種深沈的痛恨,眼睛像淬毒的箭插在他的身上,口中念著最惡毒的詛咒,但經過他表演秀般精彩的哭泣悔恨以後,她仍然愛他的全部。她說這是母性的寬容和偉大。從前劉子默無法理解她為什麽不離開,她有健全的四肢,有一定的積蓄,只要往後退一步,門就開了。後來她才意識到,方慧的四肢早被禁錮住了,就像古代被做成人彘的俘虜,恐懼變成寄生蟲鉆進腦中麻痹了神經。

她把門打開了,如同過去無數個夜晚。

瘋子沖進來,朝她的膝蓋踹了一腳。他辱罵她的媽媽,她的身體部位,最後定下結論,說,小畜生,滾開。而方慧也和過去無數個夜晚一樣,像尊石像端坐在她的小天地裏。她的眼淚為他而流,聲音為他而嘶啞,她冰冷的目光輕飄飄地帶過劉子默,最後努力掙紮出一些委屈,質問他,你又去喝酒了?

劉子默在他回答之前,支撐起發軟的腿,靠墻進了房間,順便拿走了放在桌上的空調遙控器——好了,她扮演的角色任務已經完成。她戴上耳機,音樂的鼓點傳入耳中。她最近沈迷一張搖滾樂的專輯,儲存卡快滿容量,她只好刪掉一些聽膩的,請同學幫忙在電腦上下載。現在的音量正好,樂手的吼叫可以蓋過屋外的動靜——好吧,還是能聽見女人的尖叫。

等這張搖滾樂專輯聽膩的時候,劉子默膝蓋上的淤青已經好了,而方慧的脖子上多了一根銀項鏈,又是晴天,她在鏡子前擺弄姿勢,問,默默,你爸送我的這根項鏈好不好看?這上面還鑲了鉆石,老貴了呢,都叫他別買了。劉子默背著書包從房間出來,看看她,說,好看,襯你皮膚。劉子默沒提她那小塊光禿的頭皮,把頭發散下來也遮不住。她果然笑起來,說,貴有貴的道理,我還想如果戴著不好看就去退掉呢。她說完註意到劉子默在拿鑰匙,說,你要出門?中午你爸要回來吃飯,我要做紅燒帶魚呢。劉子默說,你們吃吧,我去同學家。她聽後哦了聲,又追問,哪個同學,男的女的?你爸問起來我怎麽說?嘭——門關上了。

同個借口最好只用三次。例如在他和方慧的印象中,她有兩位很要好的女性朋友,一個姓方,一個姓柳。前一位住在景苑,成績一般,父母計劃送她出國鍍金;柳的家境普通,但是學校重點培養的對象。而這兩位恰好都住在216公交車的線路附近,來回需要兩個多小時,並且每次造訪,兩位的父母又都極力留她吃午飯。仰賴她們的光,劉子默省掉了很多麻煩。

216分內外線,她坐外線去光明湖,沿途經過火車站,拖著行李箱離開的人一度成為她周記中羨慕的對象。快了,她想。一列火車從另一側下沈道路的鐵軌出發,一張硬臥的票價是215元。她知道光離開不夠,還需要找住的地方,市中心房租太貴,而農民公寓對外地人而言不夠安全,如果順利,她大概會在某個單位家屬樓找到合租室友,那個女孩兒和她一樣,從無法言說的地方逃了出來。她的積蓄不會太多,下一步要考慮找份工作養活自己,嘗試了各種零工以後,她最終在一家電子廠安頓下來,畢竟她是那麽的年輕,可以把五六年的時間投進那個見不到陽光的流水線。工作十年以後,她已經好過大多數在這座城市漂泊的人,可突然覺得無比孤獨,想念過去熟悉的環境,她想到了家庭。

不對。劉子默想,這個災難的預估到這裏就該結束了。再等一等,她積累的財富遠遠不夠。最合適的時機是幾年之後,偽裝的角色走到殺青。祝賀你,她說。辛苦了。劉子默說。自此兩個她分道揚鑣。她們會從學校畢業,或者繼續深造,同時還兼職著家教,靠著幾年間積攢的錢順利獲得了選擇另個城市發展的機會。不過她還沒想好職業,選擇什麽好呢,她的外語成績不錯,或許可以當名教師……

她錯過了報站——這是第一次,可她還是沒想好可能的未來想要從事的職業。

劉子默在下一站下車,往公交車的反方向走去。老樹的陰影朝左,細長一條,整排連起來像黑色海的波浪。她在波浪裏走著,光明湖離她並不遠。她穿了件明黃色外套,衣料之下悶出細密的汗,滲進皮膚尚未痊愈的疤痕,她不覺得痛,往前走九百米左拐,她看見光明湖上空好大一片雲,像只搖尾巴的貓,貓的腦袋上有一只麻雀。

劉子默哼起歌,是聽膩的搖滾樂的旋律,離家越來越遠,她的心情逐漸好起來。她知道離光明湖不遠了。

她的書包裏裝有一袋面包,未完成的試卷,兩只筆,一個塗滿勾叉的日歷。那片雲變換了形狀,麻雀從貓的腦袋跳下來,落在它的尾巴尖。她知道離光明湖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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