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2.陳榕

關燈
2.陳榕

陳榕看過本科幻小說,寫的是一個遙遠的外星球。

它的表面被海洋覆蓋,沒有生命存在的跡象,可每次研究人員對它進行測試取樣的時候,海洋都會作出積極活躍的回應,掀起的風浪就像是人腦思考時的神經網絡,這讓他們感到害怕,同時又激起了一種原始的征服欲,於是他們決定派出人員駐紮外星球進行長時間的考察,像母親教導新生的嬰兒一樣,找到那些無序“語言”背後的真相。

故事的結局她不知道,小說丟失在那個炎熱的火車站,可能是在她放下行李找廁所的途中消失的。陳榕沒料到有這麽多人,她上高中時身高一米五幾,因為常在陽光下暴曬,皮膚黝黑,只有一雙眼睛是亮的,即便如此,在經過好幾個忐忑不安的夜晚之後,這雙很亮的眼睛也添上了老氣,惶惶地在大廳中尋找指示牌。她的視線被男男女女遮擋。3號站在西北角。他的後衣領翹起來,折角處有沒洗幹凈的黃色汙漬。指示臺在中央,但是沒有工作人員。那只手提袋的顏色和她身上的衣服是相同的顏色,露出雜志封面的一角。她看見了“廁所”兩個字。小孩靠在女人肩膀上,太熱了,額角有汗。小孩哭了起來,額角滲出的汗又密又多。家裏靠樓梯間的雜物室裝著一瓶藥酒,裏面泡著條蛇,是那種常見的黑棕色花紋,一圈一圈地纏繞。小孩的哭聲讓她想起那條時刻預備活過來的蛇,她看得清他張大哭號著的嘴裏的牙齒。奶奶說那是一條很毒的蛇,在雞圈裏發現時,它的毒牙已經刺破了母雞的脖子,泡酒時它的牙齒被翹掉了——但是現在陳榕看見玻璃罐的蛇在朝她尖叫。

書上說火車出發的時候會有尖促的鳴笛聲,她坐的這趟就沒有。她想打開窗戶,沒找到可以推拉的地方。她就把頭抵在那裏,想看天上會不會飄灰色的煙,這種煙可以殺死樹,殺死人,殺死地球。但是她看見了好多凸起的墳頭,堆成三角形的小山堆,再立一塊小木板,系上白色的麻布。在鄉下看見這種墳要繞道走。她爺爺也有一座這樣的小山丘,她想把土堆到最高,但怎樣也高不過真正的山,山上還有樹,有野花,她爺爺的山只有小木板。木板上的字是她寫的,借了濃黑的墨水,陳榕第一次用毛筆寫字,寫出的字很醜。每年奶奶都會帶她去看小山,說很多話,大多時候是奶奶說,她聽。都是很無聊的東西,榕榕上小學了,他們去外地打工了,能掙好多錢,老師說榕榕是學習的料,陳家有後了,你在那邊可以安心。有一次她走小路抓螞蚱,不小心把別人小山的木板打翻了,上面寫著“成化斌”,陳榕驚到了,晚上不睡覺,一直在喊這三個字。之後奶奶買了一沓很厚的黃紙,是清明節折紙元寶的那種,還會印一圈綠色的圖案,黃紙掃在她臉上的時候,陳榕感覺有些癢,還聞到了木屑的味道,像一只厚實粗糲的掌。榕榕回來吧,榕榕回來吧,奶奶這樣說。然後陳榕就睡著了。

陳榕把身體縮回來的時候打了個寒顫,鋪鐵軌會經過那些小山嗎?會碾碎很多木板嗎?晚上怎麽睡覺呢?火車上有賣黃紙的地方嗎?她突然又意識到那件事情發生的時候她才十歲,是很久遠的以前,在奶奶的轉述中自己如何哭鬧不安,行為詭異。但書上說人死之後屍體會腐爛,內臟生出蛆蟲,那些乳白色的、蠕動的蟲子,會從眼睛開始,然後是腹部,等到腹部腫脹像氣球的時候,蛆蟲會叼著紫色腐肉和廢氣在空中爆炸,只剩下骨頭,如果時間夠長,骨頭會變成石頭,石頭變成粉末。她討厭令人作嘔的肉蟲,也不想變成風一吹就散的粉末,她死之前會留下遺書,把她老年瘦小幹枯的屍體扔在野外,餵給鷹吃。鷹帶著她的眼睛,她就永遠活著。

她真的看見了鷹。可緊接著又發現有些不對,那一團追隨行進的火車,上下起伏的黑影,更像是排列成老鷹形狀的麻雀,它們之下還有一團更巨大的黑影,在火車玻璃窗的反射中,陳榕看見一群在軌道上奔跑著的人,太陽那麽大,那麽熱,那些人不流汗也沒有影子。他們穿著黑色的紗衣,緊閉著雙唇,雙手往前撲,像是要阻止火車再往前開,而這群人之中,有個老人靜靜地站在那裏,朝她揮手。

陳榕短促地叫出聲,奶奶。她有些悚然,後悔登上這趟火車,也許它開往的方向根本不是長南縣,她也見不到陌生的父母。它真正的目的地是懸崖,懸崖之下是大海。座位旁睡覺的中年男人或許被她剛才的動靜驚擾,翻了個身,嘴裏發出嘖嘖的聲音。陳榕緊張地望著他圓盤一樣的臉,眼中那張臉已經像死人一樣沒有了血色。而幾個小時之後,在紅色的月光中,火車會載著滿廂的屍體,和斷頭臺上被砍掉的腦袋一樣,墜落海底。

但那個人在終點等她。

他向她招手,說,榕榕,這裏。於是陳榕向他走去,心裏想的卻是——我以為剛才我要死了。她說,爸爸。他接過大包小包的行李,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在那只充滿汗漬的手掌隔著上衣布料觸碰到她皮膚的時候,仿佛一瞬間按下了她腦中的開關,橙色且尖銳的警報瘋狂叫囂著——她以為剛才她要死了。他張開嘴,呼出的氣體中保有上一餐食物和快要把她喉嚨抓破的煙草味,而候車室內超過百人的汗液接受著同一個太陽的炙烤,然後蒸發,在被劣質香水和腳的體味包裹之後一起向她鼻腔襲來。陳榕想吐,偏過頭彎腰做出幹嘔的動作。她的父親說,怎麽了,身體不舒服?中午吃飯沒有啊?她想她快要死了。她說,好熱。他說,看樣子像中暑,車裏開了空調,還有飲料,我們先回車上。他將陳榕往另一個方向引去。

在走向停車場的短短路程中,她試圖將這些新鮮陌生的概念引入到自己以後的生活裏。生命從此會化作兩段,像二十四小時的掛鐘,前半段的她從六走向零,登上火車駛向鄉下老家,初中畢業後升入小學,在學前班會認識一個叫王是二的奇怪女生,但在兩人初次見面之前,陳榕就從她那裏學會了捕蛇和釣青蛙的本領,而爺爺則會在一個沒有風的晴天從小山裏爬出來,笑瞇瞇地帶她去小商店買老冰棍。老張,打一桶油,爺爺還會這樣說。獨眼老張的眼睛已經好了,把塑料桶裏灌滿油之後,他多送了陳榕一根旺旺碎冰冰。最後的最後,陳榕會回到一個溫暖的小房間,閉上眼時,嘴裏還有淩冽帶甜的草莓味。

後半段的她從火車站出來,忘記了鷹、麻雀和屍體。她的父親從腰帶上解下一串黑色的鑰匙,打開一輛車牌號為79888黑色轎車的車門,對她說,你比照片上還要瘦,長得和你媽媽一模一樣,我從人堆裏一下就把你給認出來了。陳榕在找鐘,想確認時間是否順時流逝,她說,爸爸,現在幾點了?他說,五點多,剛好回去吃飯,你媽媽給你燉了只雞,一大清早就起床去菜市場了,現在放假人特別多,不早點去都買不到新鮮菜。陳榕搖下窗戶,車輛往前開,輪胎緩緩碾過減速帶,使一顆小礫石崩到她的右臉上,那種疼痛好真實,距離眼瞼八厘米,比跳蟲的前肢踩在臉上重,但比帶尖齒的草邊掃過時要輕。

陳榕又在後視鏡中看見了一只麻雀,它落在車頂。她說,爸爸,車上有只鳥。他快速撇向左撇了一眼,說,哪兒有鳥,你看錯了。他的視線又快速向右撇去,在亮起的手機屏幕上停留超過五秒。陳榕知道那只鳥就在車頂,它的爪子朝前探了幾步,脖子靈動地轉著。她在鄉下喝過花蜜,是別人種在墻角的花,不知道什麽品種,桿子部分有點像甘蔗,花朵有粉色和黃色,一簇簇地長在一起。她把花桿折斷,一頭送進嘴裏,那種味道是她從來沒有嘗過的,比所有湯湯水水都要好喝。

他突如其來的笑聲把陳榕嚇了一跳。他說,李總,對對對,我在火車站附近呢,剛接我女兒回家。陳榕本來快回憶到花蜜觸碰到舌尖時候的感覺了。他把手機換了個方向,貼到左耳邊,繼續說,不遠不遠,沒走多久,李總您是幾點的火車啊,我折回去接您。她被路邊一家書店吸引。他說,您客氣,這有什麽麻煩的,我讓我女兒打輛車回去,現在小孩都缺乏鍛煉,這種天也熱不到哪兒去。書店離她越來越遠,突然它們之間的距離靜止了。他把電話掛了,對她說,榕榕,爸爸臨時有點事,你打車回去,我會叫你媽媽下樓幫忙把行李拿上去。她說,沒關系,我自己可以的。

那天下午陳榕在書店找到了沒看完的科幻小說,在故事的結尾,海洋送給了人類一份獨特的禮物。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