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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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7 章
吳氏有些茫然，怔楞了一下，忙起了身。
神虞所居的正廂房清雅簡樸，落入吳氏眼底，甚至頗帶幾分寒酸。
偌大的廂房，除了必用之物，只兩個檀木立地書架做擺設。
她跟在莫念身後入了門，掃了眼擺設，心底暗暗稱奇。
雲榭天是女尊男卑之地。
然不管是男是女，總有愛美之心，奇怪得是，這廂房裏面卻連梳妝必用的銅鏡都沒擺上一面。
神虞還在處理政務，見她來了，放下筆，示意莫念下去。
吳氏做了二十年的王妃，往日裏從不與京城貴婦們打交道。
許是被贏祁保護得過於好了，人至中年，眉眼總有種不知世事的單純嬌弱。又因昏迷前看到的那一幕，來到神虞面前，很是局促。
她擡眸看了神虞一眼，不自然道：“奴家見過神女。”
神虞笑道：“夫人，你我也有幾分淵源，無需多禮。”
吳氏滿心惶恐，搖頭：“奴家怎敢高攀神女。”
贏祁在她眼底已是位高權重的第一人，百國神女卻是連百國帝王都要俯首稱王的存在。
神虞見她謙卑，溫和道：“此地乃本尊道場，贏祁殺你不成，縱知你在這裏，也不敢派人前來。夫人大可放心在觀中住下。”
吳氏直至這時才意識到，自己被贏祁的人追殺，是贏厭救了她。
她四下環視，卻並未瞧見贏厭的身影。
神虞道：“夫人，麒麟不在。”
吳氏呆滯了一下，眸底一閃失落，良久才道：“神女，當年贏祁要殺他，奴家是想過阻攔的。”
只是她也沒想到，自己會生出團肉球，待反應過來，贏祁已然提到斬開了肉球。
她躺在床上，聽到了肉球裏傳來嬰兒的笑聲。贏祁提著血肉模糊的嬰兒，告訴她，她生出了個妖孽。
她只是太害怕了……
神虞聽出她口中的想要阻攔是何意，聲音有些冷：“夫人，本尊是方外人，不管你們紅塵情事。”
她與贏祁之間的愛恨情仇，無非是一段強權下的難逃五指山，她只感乏味。
吳氏噙淚望著她：“神女，不是奴家狠心不認他，他是人魔，奴家實在對他生不出感情來。”
她生下他後，從未好生瞧他一眼。贏祁要殺他，六代神女來了，他便贏祁囚禁到了寂淵。
一別十八年，她自己也忘了，她還與贏祁生了個兒子。
他回來後，她去柴房看過他。
他被贏祁鎖在鐵籠裏，一身血汙，蓬頭垢面。
她認不出鎖在鐵籠裏的是人是畜，卻清晰聽見了他難惹折磨時，帶著哭聲喊‘娘娘’。
她並不是他口中的娘娘，也與他沒有世人口中的母子連心。
神虞道：“夫人，本尊的麒麟是個好孩子，並不是夫人口中的人魔。”
她養大的神麒麟心地良善，介懷著出生被親生父母拋棄，是個善良到不知恨的孩子，從不是她口中的惡魔。
吳氏被困王府後宅也從旁人口中聽過，贏厭十七歲那年被百國神女接走了，去了雲榭天做了神子，得了一個新名字叫做：神麒麟。
不知為何，她總覺神女口中的麒麟，與她看到的贏厭，在神女口中並不是一個人。
她看著她蒼老的臉龐，試探問：“奴家聽聞您後來又收厭兒做了義子，那您與他……？”
神女與贏厭既然有了母子之名，她昏迷前看到的那幕？
還有，她在贏祁處瞧過她畫像，她方十五歲，怎也不至於如此蒼老。
神虞想到白日景，也感臉頰有些發熱，卻平靜道：“夫人，本尊與他不是親生母子，更勝親生母子。”
吳氏吃驚問：“那是厭兒了？”
她看得出，神女對贏厭更像是長輩對晚輩的情感，更何況她又是這樣的身份，斷然瞧不上贏厭。
神女不曾主動，必是贏厭了。
她蹙眉道：“神女，厭兒是贏祁的兒子，您若不喜他，還是提早向他說明了。”
兩人是親生父子，別人不知，她卻看得出，兩人秉性是一脈相承。
當年贏祁不顧她早已做了他人之婦，設計陷害她夫君一家慘死，騙她入府做了王妃。
她自然比不了神女，只是贏祁的瘋執她是見過、經過的，來日贏厭若學贏祁，神女豈不是遭了無妄之災。
神虞凝眼吳氏，心底暗暗搖頭。
她算出贏祁給了她休書後，定會派人來殺她，特意在那個時辰讓贏厭救下她。
本以為吳氏被贏厭救下後，能夠認下贏厭，可她口口聲聲叫贏厭厭兒，話裏話外儼然將贏厭視為了洪水猛獸。
神虞嘆道：“本尊要夫人來此，一則是讓夫人在觀中安心住下，二則，也想告訴夫人，本尊打算帶贏厭離去了。”
吳氏忙問：“神女要厭兒去何處？”
神虞道：“帶他去看山河湖泊。”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百國亂世，生靈塗炭，她總要帶他去見上一見。他若能從中悟出什麽，自是眾生之福，若不能，她總能想出其他辦法。
吳氏茫然問：“為什麽？”
神虞看著她，道：“夫人不認他是子，本尊認他；夫人不愛他，本尊來愛他；夫人虧欠他的，本尊來彌補；”
他要愛，要陪伴，她統統給他。
吳氏茫然望著她。
神女要愛人魔？
神虞站起身，推開了窗。
天光傾瀉而入，悉數打在她蒼老的臉上，那張易容的假面也有了幾分悲憫的神聖。
她道：“世人厭他，連生下他的夫人也想遠離他，那本尊何妨來做這與世人為敵的第一人。”
她也不知自己這樣做是對是錯。
可世上很多事，明知是錯，也要行上一行，博上一博。
夜色闌珊時，神虞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家常菜。
八仙桌前僅坐了三個人。
神虞一身道袍坐在主位，左右兩側坐著贏厭與吳氏。
神虞不食五谷，小口啜著茶水看贏厭在飯桌上大行饕餮風範。
吳氏還是第一次與贏厭一起用飯，坐在桌前很是局促，見了贏厭那樣用餐，不時皺起眉頭看他。
她出身官宦人家，縱在小鎮長大，也是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二品官員的愛女。行舉起居，無不有規矩束縛，入了王府後，有著皇後的待遇，只有愈發得體的道理。
她見神虞沒有責怪用餐禮儀不對的意思，雖是贏厭的親生母親，卻也不敢貿然開口指責贏厭。
憋悶良久，見神虞放了茶盞，才道：“神女，厭兒到底是攝政王府的小王爺，如此用餐很是不妥。”
贏祁王行君權，贏厭等同太子，這樣的身份如此行舉傳出去豈不是讓人笑話。
贏厭擡眸看了她一眼，忽然對神虞撒嬌道：“餵我。”
神虞只得從他手中拿來飯勺，半口菜半口飯的餵到他嘴邊。
贏厭得意看向吳氏。
吳氏輕咬下唇，低垂了眉目。
神虞噙笑道：“夫人，身份是權利，權利若不能帶來隨心所欲，要它何用？”
這世間，哪怕是帝王也被規矩兩字束縛，不巧，她偏是有能力為帝王制定規則的那人。
在她的道，她的規矩裏，贏厭可以隨心所欲，不必為世人側目改變自己。
贏厭瞧吳氏實在礙眼，咽下口中飯菜道：“你若吃好了，早些回去歇著吧。”
他實在看不慣他與阿虞單獨相處時有人在旁礙眼。
神虞低眸看他，眸底有了不讚同之意。
贏厭對上她眸，委屈道：“阿虞，是她先不認我的，我不認她可有什麽不對？”
這餐飯吳氏本就吃得食不知味，聽到贏厭這話臊紅了臉，低著頭道：“神女，奴家還是先行告退了。”
她站起身，向神虞行了一禮，這便要走。
神虞叫停她：“夫人。”
吳氏背對著兩人，低著頭道：“神女，是奴家對不起他。”
他這樣說，並沒什麽不對，反是他救了她，她欠了他的恩情。
神虞無奈道：“夫人，明日本尊要帶他離開了，夫人難道沒有什麽話要對他交代嗎？”
若不是為了緩和兩人的母子關系，她何必親自下廚做上這桌飯菜。
贏厭眸光一亮，問：“阿虞，我們去哪裏？”
他就知道，阿虞不會無緣無故地讓個陌生女人做他對面礙眼。
神虞道：“你想去哪裏，本尊就陪你去哪裏。”
贏厭腦海模糊有片火海荒沙地，問：“阿虞，瀝國是不是有片荒漠？”
神虞笑了笑：“的確有，你若想，本尊陪你去看看。”
吳氏就這樣在兩人一問一答間被忽略了。
她慢慢回身去看贏厭。
少年方十九，頭上戴著瑞獸麒麟冠，身著霞衣六彩，衣料是她從未見過的質地。
他眼底只有一個神女，近乎妖異的容貌雌雄莫辨，眉心一點暗紅痣，平添三分懾人心魄。
他是她生的，所以她比任何人都能看清，他眉目間有著被愛意滋養出來的平和生動，便微勾了唇角，邁步走了出去。
她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也不想做他的母親，可看到他是幸福的，也會為他感到開心。
神與魔，天與地，雲與泥，未必不能在一起。
只要那人是神女，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她看到這些就夠了。
神虞與贏厭離開見生觀時，觀門前站了幾個人。
那個叫錦兒的姑娘躲在角落裏，幽怨看著贏厭。
小姑娘也不大，明眸皓齒，清麗脫俗。
神虞聽莫念說她不願隨自己婆婆回家，一心要在這裏等贏厭。
她指著那小姑娘，道：“這姑娘不錯。”
一年後，他極冠了，她有心為他改改天命，讓他有皇後，有後嗣。
贏厭眼底只有神虞，隨意瞥了錦兒一眼嫌棄道：“沒看出來。”
人是阿虞要他帶上山的，若非如此，他也不在乎殺了她。
神虞見那姑娘天庭飽滿，有一國之母的命，笑道：“她能做一朝皇後。”
贏厭牽住她手：“那與我有何相幹？”
百國百位帝王，這人保不準是神闕的皇後呢。
莫念一身女冠袍帶，看著兩人相牽的手，神情黯然。
神女這次不帶他了，要他留在觀中守著見生觀。
吳氏看過觀門前兩人神色，問神虞：“神女打算幾時回觀？”
她相信自己留在觀中，贏祁不敢來，可她拿到了贏祁休書，是要回柳府拜祭夫君的。
神虞笑道：“一年後。”
一年的時間足夠衛靈匯聚百國之寶，打造出她想要的東西。
贏厭緊了緊她手，不滿道：“阿虞，我們走吧。”
她是個外人，阿虞犯不上告訴她歸期。
神虞知他不想看到吳氏，一指站在山道上的白鶴，道：“第一站由狗兒決定。它累了，願意落在哪裏，我們就在哪裏暫居幾日。”
贏厭一攬她腰身，帶著她落在白鶴脊背，笑道：“我聽阿虞的，阿虞說怎樣好，怎樣都好。”
仙鶴馱著兩人迎風舒展開鶴翼。
山腳下，李礽策馬揚鞭，往觀中趕。
白鶴從他頭頂倏爾劃過一道白虹，李礽勒停馬匹，擡頭看去。
白鶴與白雲為伴，隱約，上面坐著兩個人。
李礽大驚之下，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嘶喊道：“族長——”
神虞騎在狗兒背上，藍天白雲恍若觸手可及。
她唇畔噙著笑意，竟也覺出了幾分暢意。
十二年了，她再度暢游百國，身側換了人，卻與前世沒什麽不同。
她道：“你可知什麽叫霸道、王道、大道？”
贏厭摟著她腰身，將臉貼在她後背，眸底滿是笑意，道：“不知。”
神虞解釋道：“所謂霸道，是路遇不服者，直接將他打倒從他身上走過去；所謂王道，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你不服，我打到你服；至於大道，他不服，你搬出天來，他會心甘情願地心悅誠服；”
贏厭若有所思，問：“阿虞，哪個道好些？”
神虞回眸一笑，露出兩個殘缺的門牙：“自然是大道。”
贏厭似懂非懂，又問：“怎麽證明呢？”
神虞輕咳一聲，問他：“你覺你婆婆像不像神仙？”
贏厭的視線實在很難從她兩個殘缺的門牙上移開，點頭道：“阿虞，你就是說自己是天帝我也信。”
可他信，不信的人他也不能統統殺了。殺人是需要時間的，他的時間可不能浪費在旁人身上。
神虞賊兮兮道：“你信就對了，現在我們只需對付不信的人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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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氏有些茫然，怔楞了一下，忙起了身。
神虞所居的正廂房清雅簡樸，落入吳氏眼底，甚至頗帶幾分寒酸。
偌大的廂房，除了必用之物，只兩個檀木立地書架做擺設。
她跟在莫念身後入了門，掃了眼擺設，心底暗暗稱奇。
雲榭天是女尊男卑之地。
然不管是男是女，總有愛美之心，奇怪得是，這廂房裏面卻連梳妝必用的銅鏡都沒擺上一面。
神虞還在處理政務，見她來了，放下筆，示意莫念下去。
吳氏做了二十年的王妃，往日裏從不與京城貴婦們打交道。
許是被贏祁保護得過於好了，人至中年，眉眼總有種不知世事的單純嬌弱。又因昏迷前看到的那一幕，來到神虞面前，很是局促。
她擡眸看了神虞一眼，不自然道：“奴家見過神女。”
神虞笑道：“夫人，你我也有幾分淵源，無需多禮。”
吳氏滿心惶恐，搖頭：“奴家怎敢高攀神女。”
贏祁在她眼底已是位高權重的第一人，百國神女卻是連百國帝王都要俯首稱王的存在。
神虞見她謙卑，溫和道：“此地乃本尊道場，贏祁殺你不成，縱知你在這裏，也不敢派人前來。夫人大可放心在觀中住下。”
吳氏直至這時才意識到，自己被贏祁的人追殺，是贏厭救了她。
她四下環視，卻並未瞧見贏厭的身影。
神虞道：“夫人，麒麟不在。”
吳氏呆滯了一下，眸底一閃失落，良久才道：“神女，當年贏祁要殺他，奴家是想過阻攔的。”
只是她也沒想到，自己會生出團肉球，待反應過來，贏祁已然提到斬開了肉球。
她躺在床上，聽到了肉球裏傳來嬰兒的笑聲。贏祁提著血肉模糊的嬰兒，告訴她，她生出了個妖孽。
她只是太害怕了……
神虞聽出她口中的想要阻攔是何意，聲音有些冷：“夫人，本尊是方外人，不管你們紅塵情事。”
她與贏祁之間的愛恨情仇，無非是一段強權下的難逃五指山，她只感乏味。
吳氏噙淚望著她：“神女，不是奴家狠心不認他，他是人魔，奴家實在對他生不出感情來。”
她生下他後，從未好生瞧他一眼。贏祁要殺他，六代神女來了，他便贏祁囚禁到了寂淵。
一別十八年，她自己也忘了，她還與贏祁生了個兒子。
他回來後，她去柴房看過他。
他被贏祁鎖在鐵籠裏，一身血汙，蓬頭垢面。
她認不出鎖在鐵籠裏的是人是畜，卻清晰聽見了他難惹折磨時，帶著哭聲喊‘娘娘’。
她並不是他口中的娘娘，也與他沒有世人口中的母子連心。
神虞道：“夫人，本尊的麒麟是個好孩子，並不是夫人口中的人魔。”
她養大的神麒麟心地良善，介懷著出生被親生父母拋棄，是個善良到不知恨的孩子，從不是她口中的惡魔。
吳氏被困王府後宅也從旁人口中聽過，贏厭十七歲那年被百國神女接走了，去了雲榭天做了神子，得了一個新名字叫做：神麒麟。
不知為何，她總覺神女口中的麒麟，與她看到的贏厭，在神女口中並不是一個人。
她看著她蒼老的臉龐，試探問：“奴家聽聞您後來又收厭兒做了義子，那您與他……？”
神女與贏厭既然有了母子之名，她昏迷前看到的那幕？
還有，她在贏祁處瞧過她畫像，她方十五歲，怎也不至於如此蒼老。
神虞想到白日景，也感臉頰有些發熱，卻平靜道：“夫人，本尊與他不是親生母子，更勝親生母子。”
吳氏吃驚問：“那是厭兒了？”
她看得出，神女對贏厭更像是長輩對晚輩的情感，更何況她又是這樣的身份，斷然瞧不上贏厭。
神女不曾主動，必是贏厭了。
她蹙眉道：“神女，厭兒是贏祁的兒子，您若不喜他，還是提早向他說明了。”
兩人是親生父子，別人不知，她卻看得出，兩人秉性是一脈相承。
當年贏祁不顧她早已做了他人之婦，設計陷害她夫君一家慘死，騙她入府做了王妃。
她自然比不了神女，只是贏祁的瘋執她是見過、經過的，來日贏厭若學贏祁，神女豈不是遭了無妄之災。
神虞凝眼吳氏，心底暗暗搖頭。
她算出贏祁給了她休書後，定會派人來殺她，特意在那個時辰讓贏厭救下她。
本以為吳氏被贏厭救下後，能夠認下贏厭，可她口口聲聲叫贏厭厭兒，話裏話外儼然將贏厭視為了洪水猛獸。
神虞嘆道：“本尊要夫人來此，一則是讓夫人在觀中安心住下，二則，也想告訴夫人，本尊打算帶贏厭離去了。”
吳氏忙問：“神女要厭兒去何處？”
神虞道：“帶他去看山河湖泊。”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百國亂世，生靈塗炭，她總要帶他去見上一見。他若能從中悟出什麽，自是眾生之福，若不能，她總能想出其他辦法。
吳氏茫然問：“為什麽？”
神虞看著她，道：“夫人不認他是子，本尊認他；夫人不愛他，本尊來愛他；夫人虧欠他的，本尊來彌補；”
他要愛，要陪伴，她統統給他。
吳氏茫然望著她。
神女要愛人魔？
神虞站起身，推開了窗。
天光傾瀉而入，悉數打在她蒼老的臉上，那張易容的假面也有了幾分悲憫的神聖。
她道：“世人厭他，連生下他的夫人也想遠離他，那本尊何妨來做這與世人為敵的第一人。”
她也不知自己這樣做是對是錯。
可世上很多事，明知是錯，也要行上一行，博上一博。
夜色闌珊時，神虞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家常菜。
八仙桌前僅坐了三個人。
神虞一身道袍坐在主位，左右兩側坐著贏厭與吳氏。
神虞不食五谷，小口啜著茶水看贏厭在飯桌上大行饕餮風範。
吳氏還是第一次與贏厭一起用飯，坐在桌前很是局促，見了贏厭那樣用餐，不時皺起眉頭看他。
她出身官宦人家，縱在小鎮長大，也是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二品官員的愛女。行舉起居，無不有規矩束縛，入了王府後，有著皇後的待遇，只有愈發得體的道理。
她見神虞沒有責怪用餐禮儀不對的意思，雖是贏厭的親生母親，卻也不敢貿然開口指責贏厭。
憋悶良久，見神虞放了茶盞，才道：“神女，厭兒到底是攝政王府的小王爺，如此用餐很是不妥。”
贏祁王行君權，贏厭等同太子，這樣的身份如此行舉傳出去豈不是讓人笑話。
贏厭擡眸看了她一眼，忽然對神虞撒嬌道：“餵我。”
神虞只得從他手中拿來飯勺，半口菜半口飯的餵到他嘴邊。
贏厭得意看向吳氏。
吳氏輕咬下唇，低垂了眉目。
神虞噙笑道：“夫人，身份是權利，權利若不能帶來隨心所欲，要它何用？”
這世間，哪怕是帝王也被規矩兩字束縛，不巧，她偏是有能力為帝王制定規則的那人。
在她的道，她的規矩裏，贏厭可以隨心所欲，不必為世人側目改變自己。
贏厭瞧吳氏實在礙眼，咽下口中飯菜道：“你若吃好了，早些回去歇著吧。”
他實在看不慣他與阿虞單獨相處時有人在旁礙眼。
神虞低眸看他，眸底有了不讚同之意。
贏厭對上她眸，委屈道：“阿虞，是她先不認我的，我不認她可有什麽不對？”
這餐飯吳氏本就吃得食不知味，聽到贏厭這話臊紅了臉，低著頭道：“神女，奴家還是先行告退了。”
她站起身，向神虞行了一禮，這便要走。
神虞叫停她：“夫人。”
吳氏背對著兩人，低著頭道：“神女，是奴家對不起他。”
他這樣說，並沒什麽不對，反是他救了她，她欠了他的恩情。
神虞無奈道：“夫人，明日本尊要帶他離開了，夫人難道沒有什麽話要對他交代嗎？”
若不是為了緩和兩人的母子關系，她何必親自下廚做上這桌飯菜。
贏厭眸光一亮，問：“阿虞，我們去哪裏？”
他就知道，阿虞不會無緣無故地讓個陌生女人做他對面礙眼。
神虞道：“你想去哪裏，本尊就陪你去哪裏。”
贏厭腦海模糊有片火海荒沙地，問：“阿虞，瀝國是不是有片荒漠？”
神虞笑了笑：“的確有，你若想，本尊陪你去看看。”
吳氏就這樣在兩人一問一答間被忽略了。
她慢慢回身去看贏厭。
少年方十九，頭上戴著瑞獸麒麟冠，身著霞衣六彩，衣料是她從未見過的質地。
他眼底只有一個神女，近乎妖異的容貌雌雄莫辨，眉心一點暗紅痣，平添三分懾人心魄。
他是她生的，所以她比任何人都能看清，他眉目間有著被愛意滋養出來的平和生動，便微勾了唇角，邁步走了出去。
她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也不想做他的母親，可看到他是幸福的，也會為他感到開心。
神與魔，天與地，雲與泥，未必不能在一起。
只要那人是神女，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她看到這些就夠了。
神虞與贏厭離開見生觀時，觀門前站了幾個人。
那個叫錦兒的姑娘躲在角落裏，幽怨看著贏厭。
小姑娘也不大，明眸皓齒，清麗脫俗。
神虞聽莫念說她不願隨自己婆婆回家，一心要在這裏等贏厭。
她指著那小姑娘，道：“這姑娘不錯。”
一年後，他極冠了，她有心為他改改天命，讓他有皇後，有後嗣。
贏厭眼底只有神虞，隨意瞥了錦兒一眼嫌棄道：“沒看出來。”
人是阿虞要他帶上山的，若非如此，他也不在乎殺了她。
神虞見那姑娘天庭飽滿，有一國之母的命，笑道：“她能做一朝皇後。”
贏厭牽住她手：“那與我有何相幹？”
百國百位帝王，這人保不準是神闕的皇後呢。
莫念一身女冠袍帶，看著兩人相牽的手，神情黯然。
神女這次不帶他了，要他留在觀中守著見生觀。
吳氏看過觀門前兩人神色，問神虞：“神女打算幾時回觀？”
她相信自己留在觀中，贏祁不敢來，可她拿到了贏祁休書，是要回柳府拜祭夫君的。
神虞笑道：“一年後。”
一年的時間足夠衛靈匯聚百國之寶，打造出她想要的東西。
贏厭緊了緊她手，不滿道：“阿虞，我們走吧。”
她是個外人，阿虞犯不上告訴她歸期。
神虞知他不想看到吳氏，一指站在山道上的白鶴，道：“第一站由狗兒決定。它累了，願意落在哪裏，我們就在哪裏暫居幾日。”
贏厭一攬她腰身，帶著她落在白鶴脊背，笑道：“我聽阿虞的，阿虞說怎樣好，怎樣都好。”
仙鶴馱著兩人迎風舒展開鶴翼。
山腳下，李礽策馬揚鞭，往觀中趕。
白鶴從他頭頂倏爾劃過一道白虹，李礽勒停馬匹，擡頭看去。
白鶴與白雲為伴，隱約，上面坐著兩個人。
李礽大驚之下，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嘶喊道：“族長——”
神虞騎在狗兒背上，藍天白雲恍若觸手可及。
她唇畔噙著笑意，竟也覺出了幾分暢意。
十二年了，她再度暢游百國，身側換了人，卻與前世沒什麽不同。
她道：“你可知什麽叫霸道、王道、大道？”
贏厭摟著她腰身，將臉貼在她後背，眸底滿是笑意，道：“不知。”
神虞解釋道：“所謂霸道，是路遇不服者，直接將他打倒從他身上走過去；所謂王道，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你不服，我打到你服；至於大道，他不服，你搬出天來，他會心甘情願地心悅誠服；”
贏厭若有所思，問：“阿虞，哪個道好些？”
神虞回眸一笑，露出兩個殘缺的門牙：“自然是大道。”
贏厭似懂非懂，又問：“怎麽證明呢？”
神虞輕咳一聲，問他：“你覺你婆婆像不像神仙？”
贏厭的視線實在很難從她兩個殘缺的門牙上移開，點頭道：“阿虞，你就是說自己是天帝我也信。”
可他信，不信的人他也不能統統殺了。殺人是需要時間的，他的時間可不能浪費在旁人身上。
神虞賊兮兮道：“你信就對了，現在我們只需對付不信的人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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