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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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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4

四月初六,太後薨逝。

最末那幾日,她只記得崔冬梅和一直陪伴自己左右的老嬤嬤,連以往時常念叨的成王也不記得。絮絮叨叨,說著要派人將陛下找回來,給他做衣裳,給他做點心。皇城眾人,以及開府建衙的幾位王爺,日日相伴,半點也不敢離開。

到得太後拉著崔冬梅的手,有出氣沒進氣的最後一刻,外頭等候多日的小黃門送訃聞,皇城旁千佛寺敲鐘,城外黃天觀誦經。另有全真道士,打上四十九日解冤洗業醮,百餘眾高僧,做上三十九日水陸道場。停靈哭喪,孝子賢孫,男女分列,內外命婦,諸班朝臣。

哭喪第十日,前朝急事來報,楊恭粗布麻衣去立政殿見朝臣,留得崔冬梅帶領眾人,跪地哭喪。念女眷不少,更有年長者,崔冬梅命半個時辰一歇,時刻準備參湯、熱茶等。

及至午膳前後,太子側妃郭氏突然昏倒,面色蒼白,氣若游絲。當即命太醫前來查看,說是有孕一月。如此這般,自然不能再跪地哭喪,當即讓其回宜春殿,好生養著,子嗣為大。

眼見宮婢簇擁郭氏走開,崔冬梅一時想到早已離開的陛下,許久不曾回來,也不知立政殿是何境況。她面上的焦急,一點也藏不住。不停看向立政殿的方向。

太子妃跪在崔冬梅身後,見狀說道:“娘娘若是信得過,兒臣在這裏替娘娘守著。”

崔冬梅回頭看來,太子妃和太子一左一右,二人精氣神尚可。

“你守著片刻,我去去就來。”像是不放心一般,多說上幾句,“太子妃,郭氏胎相,也不知跪了這幾日可有不妥,過幾個時辰,你再派人去看看。東宮藥局雖有人伺候,可現如今忙碌,恐有照顧不周,你多上點心。”

說罷,扭頭看向太子,一臉嫌惡繼續,“太後薨逝,你父親神思不再,這等時候不論前朝還是後宮,你多註意,儲君之責,切莫忘卻。”

說到最後,嫌棄更深,頗有幾分若是還有旁的皇子,絕不使喚太子做事的模樣。

太子和太子妃應承下來,看著崔冬梅遠去。

守了太後幾日,又哭喪守靈,調停諸多事務,小娘子本就不甚豐盈的身姿,如今略顯羸弱。從蒲團上起身之際,雙膝晃動,身軀微顫。素服在身,麻繩束腰,窈窕曼妙。尤其是那起身之後的瞬間回眸,眼角帶淚,瑩瑩光亮。

美人俏,三分孝。

留守原地的太子看得有些晃神,久久不能自主。

“殿下,皇祖母靈前,安心跪著才是。”

太子妃的話令楊琮瞬間回過神來,收回眼神,有些自責朝棺槨看了看,而後低聲道:“胡言亂語!”

留三娘嗤笑,“是真是假,我說了不算,殿下的心,已經告訴殿下。”

被人戳破的窘迫登時湧上心頭,楊琮如何忍得住,“女子乖順,才是正理。”

留三娘譏諷,“你自己信麽?郭氏若是乖順,你會喜歡?!”說罷,扭頭虔誠地看向香爐,“而今要做的,是為天下表率。殿下可知!”

此言一出,偌大的靈堂,更顯空曠寂寥,不知何處而來的一股鬼風,撩起火盆中點點碎屑,跳躍著升騰至半空,起起伏伏。待風過境,又落回原處,仍是灰燼。

……

話說離開的崔冬梅,還未入到立政殿,就見李申跟前的小子,急忙忙而來,“娘娘,陛下犯了舊疾,有些不好。”

崔冬梅猛地定在原地,“你說什麽?!”

她的問話,無需人應答,提著裙擺一溜煙跑到立政殿。目下楊恭面色尚可,然右臂不受控制顫抖,顫巍巍提筆,點朱砂,落筆。即便如此,翹頭案前,三五朝臣依舊稟告政務。

小子的解釋還未說完,崔冬梅便得見如此場景,到吸一口涼氣,扶著門框站定。

旁人口中的陛下,高高在上,殺伐果斷,從無敗績,是神明,是國之柱石。他不會累,不會疼,不會有任何不好,他只能熬幹自己,照亮大鄴前行道路。

可是,他是個人,他是個從小就不被家人喜愛的孩子,他所思所想,當是關切,當是愛護。哪怕一點點的溫暖,也足以明亮前半生的黑暗。

崔冬梅不理會眾人神色言語,一徑走到獨屬於陛下的高臺之上。

拿過他手中狼毫,點上朱砂。

“我替你寫。”

寂靜無聲,楊恭看向崔冬梅不說話,跟前幾個大人神色變幻也不說話。

崔冬梅知道他們想什麽,“前朝便有二聖臨朝,怎麽,我不能麽?此前論到何處,接著說。”她說話間,整個人被楊恭輕輕一拉,順勢坐在龍椅之上。坐得穩當,一點子害怕驚恐也無。

甚者,毫不掩飾看向幾位大人,“怎的不說話了,我想,還是宣左相入殿說說才行。”

終於,他們或是見楊恭並不阻攔,反而很是縱容,將此前議論之事呼倫吞說了說。西北戎狄繼去歲冬南下之後,今春也不太平,勾連營山以北方旭、赤東等,高舉大旗犯我大鄴。

這事兒,崔冬梅知道一些。

此前父兄來信,多多少少提過到。是以,無需楊恭提點,一徑問了西北諸將,糧秣軍需等,末了,扭頭問楊恭,“宣上國柱策應可好?”

西北諸將,歸上國柱長子邱陽統領,命上國柱於姚關一帶構築第二防線,再好不過。

楊恭一點不反駁,“你寫。這信去到邱陽手上便可。”

崔冬梅依著自己的想法寫就,給楊恭看看,又在他指點下,另外添上幾條。如此這般,計定。至於這信到邱陽手上之後,是何境況,且略去不提。無他,只因早有中書令、史官等人,將今日記錄在冊,封存,傳閱各部。

處理好政務,崔冬梅命早已等候在外的太醫看診。太醫別無他話,只說靜養,多年頑疾,想要治愈,委實艱難。遂使人好生伺候,再有人打攪遣人告知她一聲。

太後喪儀繁重,她又是頭次主持,一來二去,一點子空閑也沒有,只能多加派人照看立政殿。甚至,還命太子妃幫襯著辦了好些差事。直至送太後上邙山,和先帝合葬,才算告一段落。

皇家守孝,不同坊間,帝王不過是一月之期,皇子皇孫,也不過是一年之期。

除服那日,再見陛下,崔冬梅方才得空將他細細打量。這人,像是又瘦了些,紅色常服在身,略顯寬大,那束腰所用革帶,掛與不掛,無甚區別。順著透風常服看去,軟腳襆頭下,面色灰白,淒淒慘慘。

崔冬梅飛奔過去,拉著他衣袖,“你這幾日,是不是沒好好用膳?我多次使人去照看你,你將我的話聽進去了沒?還有,我讓小廚房備了好多你愛吃的素齋,你吃過了沒……”

服喪忌葷腥,忌華服。瞧他這模樣,像是連素齋也沒吃上幾口。

他更顯淩厲的眉眼,低頭看向小娘子,“吃了,你囑咐的那些,都好好吃了。不信,你問問李申。”

恨他一眼,崔冬梅朝他身後的李申吩咐,“去,去立政殿,將陛下常用的物件,都搬過來。若是不行,我這裏收拾收拾,都搬到立政殿去。”

李申當即領命而去,無需楊恭吩咐。

拉著人坐到圓桌旁,崔冬梅遞過來茶點,芙蓉羹,香酥餅……“你嘗嘗,這些都是我做的。日日念經祈福,空閑也不多,這是我跟著小廚房甄女官學的,你嘗嘗好不好。倘若是和你的口,趕明兒我再給你做幾個。”

楊恭吃了幾個香酥餅,外加一碗芙蓉羹。

“不消如此,這些時日你內外操勞,很是辛苦,這些我都知道。是我只顧傷心,忽略照看於你,反過頭來,還需你時刻惦記我。”

男子說得緩慢,慢得像是潺潺流水,入到崔冬梅心坎上。

“二哥哥這是何話,你我之間,我惦記你,你惦記我,不是合該如此麽。哪裏來說道這等客套話。坊間夫妻,再有我父母,兄嫂,俱是如此。”

楊恭朝她投來一笑,“夫妻之間,合該如此。是我向左了。聽聞東宮郭氏有孕,多少時日了?”

“該是三月有餘。太子妃照看著,一切都好。”

話音落下,楊恭盯著她看,發呆許久。

及至就寢,她見楊恭吃得不多,不敢安穩睡過去,假寐至半夜,果然得見不好。楊恭像是夢魘,滿頭大汗,嘴角不停抽動。崔冬梅湊過去,只聽見上下牙打架之聲。她心中害怕他有個不好,登時從自己被褥中竄出來,將人抱在懷中,不停安慰。

替人順氣之間,她想,還應該說個什麽才是。說什麽好呢,半晌之後,只想起小時候唱給小侄子聽的歌謠,

“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鍋,鍋裏有個盆兒,盆裏有個碗兒,碗裏有個碟兒……”①

仲夏夜,弦月當空。彎彎一輪,掛在枝頭,像是年少之時,村口那顆大樹。那裏,母親叫嚷著讓自家崽子歸家吃飯,阿兄呼喊著弟弟妹妹回家,再有,新嫁娘立在不遠處閣樓,盯著自家夫婿從那大樹下歸家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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