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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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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時間是頂好的膠水,將過去的傷痛粘貼著,遠遠瞧著,不去細想,就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這些年我在修車鋪的日子不算難過,師傅,也是我的老板,教會我很多東西,只是因為是學徒轉正,所以拿到的工資不多,仍然是包吃住,我已十分滿足。他早年喪妻,後來就沒有再娶,有一個女兒寄養在親戚家,每個月會叫我去把生活費寄出去,剛開始他打了試探我的主意,略有些防備,我是非常坦誠的,他對自己的女兒很好,生兒養兒,他是個好爹。

有一天他突然急急忙忙地出門,沒多久又急急忙忙地回來,不知道咋了,到下午又把我叫住,囑咐我去火車站接一個人,我有些疑惑,順嘴問了一句,他橫眉冷對,讓我多做少問。

“你是要拿我的主意是不?屁話還多得很!”說著他給我塞了些錢。

“我娃要啥給買啥,回來把賬給我說。”說著轉身又去修車,我恍然大悟,原來是老板的女兒要來,所以讓我去接她,我對老板的女兒也有些好奇,只知道比我大個一歲,什麽樣子倒是從來沒見過。放下手裏的東西我就匆匆去了火車站,一到火車站我犯了難,沒有照片,沒做牌子,不知道名字,我咋接啊?

正當我發愁的時候,一個人從背後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嚇了一跳,也許是我的樣子太滑稽,來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定睛一看,一個梳著雙馬尾的姑娘正樂得前仰後合,她的嘴有些大,臉上的斑點密密麻麻,像地上散落的石頭子,眼睛大大的,感覺像狗子煮的蛋黃一樣大,小麥色的體格看起來十分健碩,在她面前我像個瘦弱的孩童一樣,她就像個小麥色的大高蘿蔔。

“我爹讓你來接我是吧?”女孩兒嗓門出奇得大,震得我耳朵一陣一陣響,我揉揉耳朵。

“你咋知道是你爹讓我來的,這出站口那麽多接人的。”我實在是好奇。

“我爹說了,個頭矮矮的,長得不怎麽樣,顴骨高得嚇人,黑得像煤炭。”女孩兒倒豆子一樣地說著話,我的心裏不怎麽舒服,但是看到她笑的樣子,我突然就像拔了塞子的油罐子,消了氣。

“嗯,那你爹說得挺對的,你也聰明。”我的話肯定了她的表達,她一邊跟我往出走一邊說著自己一路上遇到的人和事,說這說那的,我也不知道怎麽接話,她好像也不需要我接話。

“誒,你為啥不生氣啊?我爹那麽說你,我也那麽說你。”突然,她的話又跳脫了,向我而來,聲音裏充滿了好奇。

“這有啥,我確實沒有別人高,而且也沒有那麽好看,顴骨可能是瘦的吧,我不喜歡吃太多,動起來不輕快。”我喜歡吃,餓肚子長大的孩子是吃不飽的,不過多年的顛簸讓我不敢吃太胖,怕胖了不靈活,影響辦事。我對自己的缺陷確實有遺憾,相比同齡的男人我不夠看,我心裏是有些自卑的,只是我學會了在時間裏勸慰自己,所以現在我是有信心的自卑著,不至於為了誰的言語而發脾氣。

“你還挺老實,就是看起來不聰明。”她撇嘴有些瞧不上我似的,我也不甚在意,瞧不起掖好,瞧得起也罷,上下嘴皮子一張,是非都是虛的,與我何幹。

我厲不厲害,真的要問,也應該去問問地裏的人,不必我刻意向誰訴說我人生的戰績。

我實在是煩了她打探我,主動將話題轉移到她的身上。

“你爹為啥突然把你接來?他對你還挺好的,給我錢讓我給你買東西,說你想要啥就給你買啥。”

“害,那是我爹,算了我不要啥,你把錢給我。你叫啥?我叫胡丫。”她也不想我知道她的事情,我笑了笑將錢遞給她,說得清清楚楚。

“我叫苗子,你記得給你爹說,我把錢都給你了,你們對一下賬。”省得到時候有麻煩。

一路上我們不再講話,公交車又擠又急,難聞的味道四起直沖鼻子,胡丫卻沒有什麽表情,眉眼舒展了好像沒有什麽嗅覺,我一向覺得女人是相比男人來說有些嬌氣的,可是胡丫今天的大方和自如真是叫我吃了一驚。

到鋪子裏的時候老板不在,我將胡丫引著去了後面的屋子,指了指老板的房間假意轉身離開,經過拐角又將耳朵豎起來老長。

“你反了天了,把錢給老子!”

“憑啥,不是你說的讓那猴子給我花錢,我留著咋了?”

“那也不是全給你的,你一個女孩子家家把錢留著幹啥?”

“你的不留給我是要留給那個雜種是吧,你知道那是你的種不?”

......

二人的爭吵語法激烈,老板厲害,健碩的胡丫也不遑多讓,真打起來還不一定是誰贏呢,胡丫一看就是經常幹粗活的,手裏勁兒大著呢。

不過胡丫的嗓門大確實是有好處的,不用隔墻,只要是個有耳朵的人都能聽見她的話,通過他們的對話我才了解了個大概。原來老板每個月不是給她打錢,是給養在別處的兒子打錢,胡丫只是他扔在那裏跟他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而已。本來打算就把胡丫嫁在那兒了,結果短命的男人命薄,還沒等到胡丫過門就咽了氣,胡丫也厲害,撒潑打滾著要來,不然就曝光老板跟寡婦的醜事,寡婦膽子小央求老板將胡丫接走,於是就有了今天。

我冷冷一笑,原來又是一個生兒不養,賣女的雜種而已,我突然對胡丫就有了一絲絲的同情和敬佩,我想如果我的姐姐也像她一樣強悍就好了,起碼會學著為自己爭一爭,不至於最後叫肉身都只能由我在時隔多年後才去安葬。

聽著胡丫的破口大罵,我突然覺得心裏抹了一圈蜜,這樣厲害的女人!正當我思考的時候,我聽見門被摔打著震天響的聲音,我腳底抹油迅速跑到前院的鋪子裏,裝作修車的樣子,仿佛剛才的一切我都毫不知情。胡丫的腳步極快,一陣風似的就經過了我,我還是不擡頭,不問,不說,當不知道一樣繼續忙著手裏的活。我感覺到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幾秒過後又風也似的沖出門去,不知道去了哪裏。

過了一會兒老板惡狠狠地走了出來,手背後盯著我,我還是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依舊做著自己的事情。

“你一會兒去找她,立馬回來。”只留下一句又轉身離開,也不在意我到底聽沒聽見。

我望著他的背影,在心裏數了一百個數,才慢悠悠地放下手裏的東西出門去尋找胡丫。

我其實是不知道胡丫會去哪兒的,只是估摸著她可能不想去人多的地方,這個小地方就這麽大,她一個女孩子不會走太遠的,於是我就在附近的小巷子裏找,果然在一個窄小的巷子裏找到了她,看到的時候我有些想笑,那麽大的胖丫頭蹲坐在那裏,實在是有些滑稽。我故意發出聲音,好叫她知道是我來了。

“胡丫,你爹讓我來接你。”說著朝她走去。

“誒,苗子,你是男娃,你家裏人應該對你挺好的吧?”胡丫踢了踢對面的石頭,讓我坐下。

“不好,我爹娘對我不好,對我姐姐也不好。”我現在已經能夠平和地訴說這件事了。

“你還有個姐姐?那她呢?”胡丫聽聞我有個姐姐,歪頭俯身,細細開始打量著我。

“死了,爹娘賣了兩次。”語言是多麽有意思的表達,寥寥幾字就可以概括完一個人的一生,我只用了一句就將姐姐的前半生和後半生輕飄飄地說完了。

“那你姐姐命不好,這輩子投錯了胎,下輩子應該就好了。”胡丫悵然低頭,嘆息聲一陣一陣,一溜兒打在了地上。

“嗯,我爹遭報應喝酒凍死了,我娘在家有一天就不見了。”我努力為胡丫編造了一個解氣的結局,人們都是這樣的,總是期待著上天會將報應降臨,所以有的人成天把“你會有報應的”這句話掛在嘴上,好像每說一句就能抵消一絲心裏的煩悶和怨氣。

“解氣!那你現在幸福了,不會再有人對你不好了,只要找個好女人結婚成家就行了。”胡丫說著淚水就湧了下來。

“你有個好胎,長得像個猴子也是個帶把兒的,我呢,我爹估計要把我賣了。”胡丫又笑又哭,好大的一張醜臉,我憋住笑讓她擦擦。

“你想嫁個什麽樣的?”我都能猜到她會說什麽。

“我想嫁個能讓我吃飽飯,會幹活,誰欺負我就殺了誰的那種男人。”對我好這三個字是很廣泛又空虛的形容,可是她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我頓感有些意外。

“怎麽,怕了?我沒跟你開玩笑,男人就應該這樣,娶了老婆就是娶了另一個自己,誰來欺負就殺了誰,”胡丫盯著我笑了,有什麽東西悄悄來到了我們兩個人之間。

“苗子,你想娶個什麽樣的?”

“你這樣的,厲害的女人,你跟我,我為你殺人,誰欺負你,我都殺。”

“不騙人?”

“我不騙你。”

姐姐,我有能力可以保護我想保護的人了,如果你在就好了。

我的一生中度過了很多個夜晚,這是第一次有人在夜晚靠近了我。她的樣貌不甚美麗,我的個頭不甚出彩,我們都帶著自己無法彌補的醜陋和缺憾,在一個不由分說的瞬間,在一個說走就走的時刻,我們把心掏了出來,簡單地遞給了對方。

我和胡丫不是什麽愛不愛,而是兩個被家人拋棄的窮苦人需要著彼此,需要也可以是愛,因為需要,所以緊靠,你離不開我,我離不開你,你是我,我是你。

在緊靠的路上,我和胡丫的結合就是愛的真義。

我倆一拍即合,第二天我就找了狗子,將我的積蓄全部取出,並且告訴狗子我要娶妻的事情,狗子的表情像哭像笑,聽到我說帶他一起走,他不講話,最後在原地轉了兩圈,然後將自己的積蓄分了一多半給我。

“哥,你要有婆娘了我高興咧,我就在這兒等你,你安穩了一定要給我說。”

我裝好全部家當,千言萬語說不出,只是像小時候那樣拍了拍他的頭,繼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對胡丫說現在不好收拾她爹,狗子還在這裏,況且我們一跑目標太明確,不過我答應她,風頭一過不管我們在天涯海角,我都會摸回來。胡丫的淚花兒落在地上,卻燙得我一個哆嗦。哭了好一陣她說算了,人和人這輩子有怨債,這點子虧欠不提了。

這一年我真二十五,假二十八,狗子二十四歲,這是我和狗子做兄弟的第十年,我比狗子先成家了。

姐姐,我比你大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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