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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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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拿了錢的當天,我和胡丫連夜帶著所有身家跑了,至於狗子,我教給他如果有人問起,就說我借了他的錢就不見了。胡丫走的時候說要把她爹的錢都拿走,我說我有錢,不要增加不必要的麻煩,狗子是不會報警的,胡丫也已經成年,他爹報不出什麽花兒來。

聽著我的話,胡丫張大嘴看著我,我叫她的醜樣子逗笑了,我說醜樣子,並非是說她的樣貌醜陋,而是不做扭捏的樣子,分外真實而誠懇,而真相往往才能用醜陋來形容。在胡丫這裏,我不必擔心她的大嘴裏會吐出什麽謊言來,事實上我也厭倦了面對謊言,所以我在車上拉著胡丫的手,鄭重其事地承諾她。

“胡丫,我們好好過,以前發生過什麽都讓它過去,從今往後,我們會越來越好,我答應你的我會努力做到,你相信我。”這句話不僅僅是說給胡丫聽,更像是在說給我自己聽,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也不想再去面對,我長大了,我娶妻了,我馬上就要面對新的生活了。胡丫突然多了一絲羞澀,她的嗓門又變得出奇得小,點點頭更加緊握住我的手。

天地之大,我在一個角落和胡丫有了一個家,結婚證這個東西是胡丫強烈要求辦理的,我只能由著她的想法來,但是我將所有錢財都給了胡丫,叫她辦理個存折都收好,胡丫又是好一通落淚,於是我當她面笑話她的大嘴,她狠狠拍了我一下,痛得我多了一個掌印,反叫她心疼了好幾天。

我用自己的手藝開了一個修自行車的小攤,雖然掙得不多,但是足夠溫飽,胡丫說自己也要去掙錢,我說算了,讓她在家待著,她小時候幹的活夠多了,現在就先歇一歇,等我什麽時候幹不動了再讓她去,她是一個不太會害羞的健碩女人,每次聽我說什麽中意的話就只能拍我兩個掌印,我實在是痛得不得了,警告她如果再不住手我們就得去喝西北風了!我見她又要張大嘴罵我,一溜煙就跑得不見蹤影。

有一天我見別人的嘴上紅艷艷的,又想到了當年姐姐嘴上的顏色,也去給她買了一個,胡丫這一次不張大嘴罵我了,她含著淚抿唇塗上,從那以後她再也不肯張開她的大嘴,連說話都輕聲細語了一些,並非是她經常塗著嘴巴所以這樣,她事實上並不經常塗,但我也不知道,可能她舍不得了吧。

日子就這樣平淡的過著,我有了家,有了妻—我的第三個娘。

我這樣說也不怕別人笑話,胡丫把我照顧得很好。我的衣裳永遠是幹幹凈凈的,我回到家總能喝到溫熱的水,鍋裏總是熱乎乎的飯。胡丫什麽都不叫我操心,她的肩膀甚至比我都還要寬厚,有時候一些扛米面的糙活她一聲不吭就幹了,等到我發現的時候,她總是揮手讓我不要啰嗦,多掙些錢好給她買個大房子住住,我總是撓撓頭應下,大房子,多大的房子叫大房子啊?我不懂,但是她說讓我努力掙錢,我也是聽下了,每天努力地做活,漸漸積攢了一些老主顧,對我的口碑都還不錯,於是口口相傳,我成了一個手藝不錯又誠懇的修車匠。

胡丫對我的愛護不僅於此,由於我的個頭矮小,加上生活平淡幸福,我的心境都平和了不少,也甚少與人發脾氣,且在外人看來我什麽都聽胡丫的,他們竟也真的覺得我是一個怕妻的老實人—不敢惹事的窩囊廢。時常有人拿我打趣,我都一笑了之,胡丫和我都認為,與人方便要體現在各個方面,與人大度是為了生活不麻煩,我時刻謹記,也就盡量不與人發生沖突。

直到那天來了個潑皮。

我在的地方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擺攤都要給管理處繳納一定的費用,費用根據攤位的大小和火熱程度定,我的修理攤不大,生意也一般,所以每個月上交的費用不多,都在可以承受的範圍內。不知道哪一天起,管理處突然換了個人,不像之前那樣講道理,多了些地皮無賴的意味。不僅將攤位的位置壓縮,還提高了管理費的價格,周圍的商販都紛紛抱怨不滿,那個潑皮竟也是承認了並且將上交的日子放到了每個月一號,一經拖欠立刻就收攤子,如果三天不交就砸,僅僅是這樣大家咬咬牙也可以忍受,人在屋檐下哪兒能不低頭?可是有一就有二,沒過多久他就將上交頻率提高至半月一次,價格還是那個價格,等於說一個月要交兩次,還不允許拖欠,這下大家紛紛炸了鍋,一些商販收拾了東西要退攤,誰知道那潑皮竟然說出退攤也要退攤費這樣的話,逼得一些人棄攤離去,而他則安排人接手了攤子,不僅販賣的東西質量查了一截,價格還翻了一倍!

天底下竟還有這樣的事情,很快就有人報警,可是每次警察一來他就偃旗息鼓,等到警察一走他就故技重施,死皮不要臉的樣子氣得人牙癢癢,無奈這個地方原本就是私人的,公家雖然出了規劃市場的公告可畢竟還沒有開始實施,而沿街叫賣則會被城市管理處的人沒收,輕則罰款重則拘留,一時之間大家怨聲載道。

很多道理都不是讀書可以學到的,天會安排一些事叫你吃一吃苦,如果你能吃苦,你就發現,你有數不完的苦要吃。

我原本是打算既然如此,那就不做了吧,我棄攤休息一段時間,再想辦法找個活計,於是卷了為數不多的東西就回了家,哪知道那潑皮追到了家裏,要求我繳納棄攤費。

一個清晨,潑皮的聲音就進了家門。

“嫂子,苗哥呢?”正在洗衣服的胡丫被門口的聲音叫停,走到門口的時候發現那個潑皮正叼煙站在那裏,見胡丫出去,嬉笑著就要進門。

“苗子,有人找你。”胡丫瞥了潑皮一眼,把正在擦拭工具的我叫了出去,我見是那個潑皮便示意胡丫先進門去做自己的事情。

“咋了,你說。”我知道他為什麽而來,這是家外頭的事情,不用胡丫來解決。

“哥,你的攤是不是該交錢了?”潑皮裝作一本正經地從皮包裏拿出一個開票本,甚至都不問我別的,只上來就準備開票,似乎做好了要收錢的準備。

“不做了,你走吧。”我板著臉就要關門,他哎哎了兩聲就伸手擋住了們,躋身進來又將門關上,大搖大擺地走進屋子裏坐在了板凳上,開始耍起了無賴。

“哥,規矩你都知道,你也不是在這兒一天兩天了,別讓弟弟難做,再說了,你不做也得把東西留下啊,你又不交錢,又不留東西,這說不過去。”我的修理工具哪裏值錢,他不過是為了專門叫我難受,才這樣說。

“你走不走?”我不回答,只是這樣問,他聽到後輕蔑地笑了一下,向胡丫的方向看了一眼。

“別是沒錢都在嫂子身上吧,哥你開不了口,那就讓我去,弟弟可能拉下來臉了。”說著起身朝胡丫走去,胡丫聽到動靜站起來擦了把手,看著潑皮的樣子冷冷一笑。

“我們家苗子說了,讓你走。”胡丫的表情很鎮定,潑皮的樣子根本就嚇唬不了她。

“嫂子,你這話就不對了,誰不知道苗哥只聽你的啊,讓你啊—拿捏得死死的,嘿—”潑皮的語氣變得輕佻,在胡丫的身上打量著。

“嫂子,苗哥總有不在家的時候吧。”潑皮的話越來越過分,胡丫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我不動聲色從在桌上的水果裏抽出刀子,緊握在手裏向潑皮逼近。胡丫看著我的樣子,面色一凝又冷靜下來,突然就笑了。

“你哥也是,提醒我,我給忘了,你等著,苗子,你給他倒個水,我去拿。”胡丫的話讓我的動作停了下來,她經過我的時候用指尖在我的額頭上一點,對視的時候滿是警告。我低眉不言語。

“看看,這誤會不是鬧大了嗎,哥你也是,不早說。”潑皮笑嘻嘻的,渾然不知道自己剛剛從鬼門關前滾了一遭。

“給,苗子多謝你們照顧了。”

“哪裏的話,那謝謝嫂子了。”

“應該的。”胡丫將錢塞給了潑皮,二人說著話胡丫就將他送出了門,關起門來胡丫放松了面容,走到我跟前,看著我還是低眉的樣子,伸手捏了捏我的肩膀,擠眉弄眼地對著我轉個身,扭扭屁股,這下我笑了出來,只是不那麽高興。

“他爹,你看我今天有什麽變化?”胡丫見我的殺意消失,逗著我看她。

“甚麽他爹,你......”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胡丫期待的表情在我眼裏都是如此的可愛,我的嘴巴仿佛不是我的了,伸手指了指胡丫的肚子,這下真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啊,你要當爹了。”胡丫得意地揚起了眉毛,拍了拍肚子,又一扭屁股將我撞開,走到那堆衣服旁又開始了搓洗。

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半天我又坐了下來,胡丫在那兒哼著歌,洗衣服時泛起的白色泡沫沾了她的手臂一圈又一圈,她的身材從前是健碩,現在是帶了一些美麗,寬大的裙子下,她為我孕育了一個生命。

這一年我真二十五,假二十八,我成了家並很快有了一個孩子。

時間是一個噴嚏就能吹走的泡沫,一轉眼孩子就呱呱落地,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我和胡丫在四年裏有了二子一女,我成了三個孩子的父親。家裏多了三張嘴,再加上胡丫自從生了孩子就傷了身子,總是要去抓藥,可她不說自己是怎麽樣難受,還總是強撐著說要出去打工。

我知道她心疼我,只是再瘦弱我也是個男人,絕不會讓自己的妻與子餓著,於是我白天去修車鋪上班,夜裏偶爾幹起了老本行,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段時間,雖然拮據,但好在一家人都在一起,也不算難過。

我自以為自己吃多了苦,什麽風浪都不能叫我翻跟頭,我的自負讓生活狠狠給了我一個耳光。

胡丫的病越來越嚴重,三個孩子也在嗷嗷待哺,我微薄的工資根本就承擔不起流水一樣的開支,即便加上偷盜的錢財也只能說是杯水車薪,生活一下子就垮了,我也迅速白了頭發,正當我憂愁之際,狗子的出現給了又我當頭棒喝。

我與狗子已經四年未見,平時的聯系也很少,再見時他的樣貌已經發生了改變,讓我有些意外,意氣風發的他現在萎靡不振,高大挺拔的肩膀也佝僂了下來,來時的電話裏他並沒有多說,直到坐在我面前他才將這四年裏發生的事情娓娓道來。

原來他慘遭騙財,說好了要頂下一家早餐店,結果被人卷了錢跑路,原本說好的親也因為這個事兒黃了,多年積蓄打水空使得他意志消沈,一次醉酒他意外打傷了人,酒醒了一半,沒有看那人的情況就慌不擇路地跑了。

狗子一無所有,那人生死不明。

我們兄弟二人又回到了當初一窮二白的時候,不同的是我的肩膀上多了幾個擔子。

“哥,現在咋辦呢?”他縮在那裏的樣子,就像那時候一樣,我也像那個時候一樣將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狗子,天無絕人之路,你那個時候是怎麽跟哥說的?”他的眼神迷茫,在我的眼睛裏,他看到了我們的過去,我,他,我們的承諾。

“哥,你是樹,我就做你的葉子,你是河,我就做你的岸牙子,這輩子我跟你一起,走一樣的路,吃一樣的飯,你就是我的主心骨。”在我的蠱惑下,他怔怔地說出了年少的誓言。

“這樣的日子我們不再過了,哥要幫你姐姐照顧好你。”我站起身來,面前是我的兄弟,屋子裏躺著的是我的妻子,圍坐著哭泣的是我的孩子,我是所有人的主心骨,我不能倒下。

我深深的意識到,窮是原罪,因為窮,胡丫的病治不好,因為窮,孩子餓得哇哇大叫,因為窮,狗子吃了虧,一切的盡頭都是因為我們太窮了,窮得都守不住原有的財富,窮讓我們膽子變小,窮讓我們不敢伸出手腳。

“哥,那我們該怎麽做?”狗子拉住我的衣袖詢問我,正當我思考的時候,孩子的哭聲愈發激烈,我從一團迷霧中醒來,慌忙沖進房間,發現胡丫正大口大口地吐著血,她的面容消瘦,與從前再不能相比,健碩的身子已被病竈蠶食地團成了一個小塊,茍延殘喘地顫抖著,她捂住了嘴巴,企圖讓聲音小一些,我將她摟在懷裏,她那麽大的身子縮在我的胸前,每一次劇烈地抖動都連帶著我的心一起,震碎了我。

“苗子,我知道我自己,我不能陪你了。”胡丫的聲音像是從風箱裏發出的一樣,嘶啞著讓我痛心,最小的兒子坐在我的腳邊,摟著我的小腿,我看著他懵懂的樣子,看著胡丫殘破的生命,我的雙眼終於緊緊閉了起來。

胡丫睡了,老大和老二也睡了,我抱著老三,將他緊緊摟在懷裏,看著他熟睡的面孔,面無表情。狗子原地轉著圈,緊皺眉頭,一手緊握成拳錘在另一只手的掌心,我懂他的欲言又止。

“還有多久來?”我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哥......他是你的孩子,我......”狗子咬著下唇鼻翼顫抖。

“胡丫等不了了,她不是沒得治,是沒錢治。”我一錘定音,妻終究是妻,手心手背終究是要做一個取舍,我有兩個兒子,最小的這還不記事,大的那個感情更深,讓帶把的出去比讓女兒出去好。

“知道了哥。”狗子見我心意已決,堅定的樣子讓他再說不出更多的話來,於是他咬牙走了出去,不多時一個男人就進了門,對著我點了點頭就上前來抱走了老三,他小心檢查了一下,隨後從兜裏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塞進了狗子的手裏,頭也不回地走了。

屋子裏一下就空曠了,其實一個孩子占不了多少地方,我想空的是別的什麽東西。

狗子捏著信封走到我面前,將信封有塞進了我的手裏。我的手心發燙,隔著窗戶我看著胡丫熟睡的臉龐,幹涸多年的淚花再現,我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臉頰。胡丫被我的動靜弄醒,睜開眼睛看著我,笑了笑。

“他爹,你咋了?”我的妻,我的第三個娘,她笑得柔弱,已不再充滿生機。

“胡丫,這個錢你拿著,帶著老大和老二,在這裏等我回來,我出去一段時間。”我將信封塞進她的手心,這個信封在短短的幾分鐘裏,已經過好幾個人的手,而信封交換的那個孩子,不知會去向何處。

“他爹,你啥時候回來?”胡丫的淚水湧了出來,她不敢看房間裏的另一張床,嘴巴一張一張的,牙架抖著,帶著皮肉一起,她抖得比病中還要厲害,眉眼都難過的扭曲著。

“胡丫,你是我的根,你要治好病,我的根沒了,我就回不了家了。”我用袖口擦拭著她的眼淚,緩緩跪在她的床前,我整理著她淩亂的發絲。胡丫狠狠地將嘴用枕巾捂住,她知道了我的決定。

和親密的人之間,無需多言。

臨行前我背著行囊,輕撫著胡丫,最後一次安慰著她,她仍然抖的厲害,伸手要握住我,我伸手的時候,她將一些錢塞進我的手心,然後拍了拍我的臉頰,轉過身去不再看我。我站起來看著像麻桿一樣消瘦的她,還是將錢塞進她的枕頭下,然後匆匆出去。

熄滅眼前的燈,從此我再不見天明,關上家的大門,從此我就是天地的游客。

就這樣我和狗子又上了路。

這一年我不分真假,三十二歲,我離開家,失去了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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