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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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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5

永壽宮的大門緊閉著。

這時才到傍晚, 秋日的夕陽灑下,偌大永壽宮一半在夕陽中,一半陷在陰影裏。

夕陽中的小太監靠著廊柱打著瞌睡, 另一個小太監眼睛也好像睜不開一樣,手裏摸著的骨牌啪嗒掉了,他才重新睜開了眼睛,嘟囔了一句:

“你說怪不怪,永壽宮這地兒!”

旁邊打瞌睡的小太監這時候揉著眼睛, 無精打采地問了一句:“什麽怪?”

“以前就是經過這片地, 全身筋骨都是狠狠一提,別說瞌睡了,就是最困的夜裏, 只要經過這地兒咱們大夥兒哪個不是一個比一個精神, 眼睛一個比一個睜的開。怎的如今, 往這裏一坐,大白日裏都都讓人昏昏欲睡。”

另一個小太監哼笑了一聲:“都是永壽宮, 可再也不是一個地咯。”

正在這時,外頭傳來叩門的聲音。

先頭那個小太監動都沒動,重新理好了骨牌:“又是嘉祥公主?還沒完了!”

另一個到底更機靈一些, 這時候骨碌站起來, 側耳一聽,一邊提鞋一邊道:“必不是公主!公主會這麽叩門?!”

前頭那個小太監也已經站起來了:如果是公主,這時候確實已經該扯著嗓子大喊大叫了。

叩門聲卻清晰, 節制。不急不緩,耐心十足。

兩人打開一看, 頓時一驚:是仁壽宮的李公公!

立刻一個比一個清醒!

麻溜請安,都不敢擡眼再往後頭看。

李公公躬身, 後頭周嬤嬤扶著太皇太後進來了。

眼前明黃色的袍角一頓,旁邊小太監立即全身筋骨一提,豎著耳朵等著回話。

上方人的聲音很是和藹:“皇後,日日都這個鬧法?”

兩人聽著遠處殿內傳來的又砸又喊的聲音忙道:“回老祖宗的話,每日總要鬧上一陣子,喊著要見老祖宗,要見公主。”

就聽上首太皇太後越發和藹道:“祁皇後自來脾氣不好,倒是難為你們下頭這些伺候的孩子了。”

兩個小太監頓時感激涕零,跪下謝恩。

明黃袍角向著裏頭去了。李公公用腳尖輕輕踢了踢兩個小太監:“老祖宗發話了,回頭你們就去前頭領賞,好好當你們的差。”提醒過,李公公趕緊往前去了。

來到殿前,李公公立刻躬身上前,接替了周嬤嬤,攙著太皇太後。周嬤嬤往太皇太後另一邊跟著。

此時,殿內喊聲停了。

太皇太後看著這宏大華貴的永壽宮,夕陽投下的光後退,更多地方陷入陰影中。

太皇太後對周嬤嬤道:“看看這些窗欞廊柱,這才一年沒重新油過吧,就已經不鮮亮了。”

周嬤嬤笑道:“可不,宮裏就是這樣。再等兩年,就沒法看了。”

太皇太後拍了拍周嬤嬤的手,兩個在宮中待了大半輩子的老人一個搖了頭,一個含笑點頭。

永壽宮大殿的門被推開了。

吱呀一聲,傍晚的光線湧入,讓殿內此時靠在寶榻上的祁皇後愕然地擡了頭,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她只看到前方門口處三個人影,背光而站。

慢慢地,她看清了來人,一下子跳了起來,目中一下子好似燒起了一團火,馬上就要噴湧而出。

卻聽到門口中央儀態萬千的老人淡淡開口:“皇後,別撒潑。你要是好好的,哀家就聽你說說話。不然——,哀家老了,不愛看人撒潑。”

祁皇後正要噴出的火氣一下子就被這樣一句話按住。

她呼呼起伏著胸脯,卻再也不敢有絲毫放肆。她太怕獨自在這個空蕩蕩的大殿中,任憑她怎麽喊,怎麽鬧,都無人回應,無人搭理。自從鄭嬤嬤給人帶走後,更是只剩下她一個人。

祁皇後胸口劇烈起伏著,然後,慢慢屈膝,請安。

李公公這才一擡手,有宮人來上了燈。

好似久不見光,在燈光靠近的一瞬間,祁皇後擡手擋住了臉,往後退了兩步,抵靠著身後的扶手椅。

不到一年的時間,這位以美貌著稱的皇後已面容憔悴,蟄伏的蒼老好像一下子撲了上來,迅速帶走了她全部的光彩。

柔和的燈光照亮了這間同樣迅速灰暗下來的殿堂,李公公鋪了椅搭椅墊,太皇太後款款坐了下來。

“坐吧。”太皇太後語氣慈藹,向著祁皇後道。

祁皇後控制不住身體的輕顫,死死站著,但到底她還是在對面坐了下來。

“說吧。說完了想說的話,以後就好好的,別鬧了。也免得下頭當差的為難。”太皇太後依然是往日說話的樣子,好似對面依舊是那個尊貴的皇後,好似一切都沒有變。

祁皇後斷了指甲的手死死摳著身旁的桌案。

喑啞的嗓子,開了口:“獻太妃,沒了?”

祁皇後是在獻太妃死後好些日子才聽說,這時她垂著頭,諷刺一笑:“你們真是一個也不放過。”

說完,她瞬間擡頭,箭一樣的目光盯在對面人臉上。

太皇太後卻還是之前的模樣,神色沒有一絲變化,溫和道:“到了我們這個歲數,什麽都怕,最怕不順心。這不,一不順心,人就躺下了,這一躺下就起不來了。”

“太後的意思是,獻太妃是自己病死的?”祁皇後臉上諷刺越發明顯。

李公公正要呵斥,太皇太後擺了擺手,含笑溫和問道:“不然呢,皇後以為?”

祁皇後臉上諷刺一靜,死死盯著太皇太後這張沒有任何變化的臉,慢慢道:“先帝,也是病死的?”

太皇太後更加溫和了:“這就更該問皇後你了。”

祁皇後悚然一驚,目中露出了不確定,她不確定對面的人到底知道些什麽。不,她絕不可能知道以前的事!

可太皇太後的話卻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先帝身子骨本就一般,這些年來皇後還給陛下亂吃了那麽些東西,為了邀寵,為了防止再有皇子誕生。到後頭,那些絕嗣的涼性東西,長年累月,先帝哪裏受得住。”

祁皇後臉色驟白:“你!”

不可能有人知道!那些東西,都是蜀地特有的。單看起來,沒有任何壞處,還有好處。只有經年累月用著,日久天長,慢慢寒了男子身子,最壞也不過是讓男子無後罷了!

太皇太後笑了:“這些年,皇後真是把哀家當成老糊塗了。這後宮裏,皇後才做了幾年皇後,連先帝都有本事瞞過去了。皇後忘了,哀家在這後宮,可是做了幾十年主了。”

祁皇後後背發冷:“你詐我!你要真知道什麽,早就把我置之死地了!”

太皇太後搖了搖頭,溫和道:“弄死你有什麽用呢?祁家很快就會送進來一個新皇後,保不住就是你那個綿裏藏針的外甥女。”說到這裏太皇太後輕笑道:“這皇後的位置總會坐著一個祁家人,與其重新了解一個新人,不如舊人好,知根知底,好打交道。”

祁皇後整個人都劇烈一顫,她一直以為她與太後是針鋒相對,甚至很多時候她都更占優勢。不過一個徒有尊稱的老寡婦,除了一個沒什麽用場的外孫女,這皇宮裏還有她什麽人呀!丈夫兒子都死了,陛下是她的男人,未來的陛下是她的兒子!卻沒想到,這些年來,對方甚至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裏過!

太皇太後越發溫和道:“其實,只要你不動哀家的孩子,哀家都能容你。不就是一個皇後,這後宮夠大,多少女人容不下?就是蹦跶些日子,總有蹦跶不動的時候,多大點事。”

祁皇後整個人都在搖頭:“本宮不信!你就是看本宮不順眼!本宮什麽都有,什麽都有!要不是那個賤婢害死本宮的兒子!你能有今天!”

說到“賤婢”,祁皇後眼都紅了。

“可那孩子,要不是皇後賞臉,她也不過老死宮中罷了。”

太皇太後輕飄飄一句話讓祁皇後眸中又是狠狠一震,她如夢初醒般盯著太後道:

“原來是你!是你設計讓那賤婢去了太子府!”

一切似乎都串了起來。

先是那年夏天,對那年夏天!好大的雨,偏偏明珠郡主折騰,又是鬧又是病,她和陛下被人從帳中叫起來,她才那麽大的脾氣。因為對太後不滿,她才借著在仁壽宮外責打宮女給仁壽宮看。後來,那個宮女偏偏就被調到仁壽宮當差,偏偏還在她面前撞上了太子!讓她以為是太後故意擡舉這賤婢,就是為了惡心她!她為了還擊,為了狠狠打太後的臉,硬是要了這個跟慕月下長相有三分相似的宮女,就是要讓太後看看,太後看上的人、跟慕月下相似的人,也就配給她兒子暖個床,頂天了做個通房丫頭!

一幕幕浮現,祁皇後一雙眼睛燒得通紅,巨大的恨意讓她的話都哆嗦了:

“你、你一直都知道.....從一開始你就知道,那個賤人是盛家的人!你知道!你眼睜睜看著她被送到太子身邊,不,是你設計!”

祁皇後狠狠喘著氣,狠狠紅著眼,目光淬了毒一樣看著太皇太後:

“那也是你的孫子,你好毒啊!”

燭火透過輕薄的紗燈,朦朧而溫柔,照亮了這座冰冷的宮殿。

太皇太後臉上閃過悲淒,慢慢道:“是哀家的孫子。可哀家的孫子,想要哀家的命啊。”

祁皇後看著太皇太後,發出怪笑:

“就是想要你這個老東西的命!棋差一著!本宮幾次催促,可太子他非說再等等,說什麽要萬無一失!結果倒讓你這個老毒物先下手了!哈哈哈哈棋差一著,還是本宮的孩兒不夠狠啊!”

聽到這裏,太皇太後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她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事。

她慢慢起身,沒有再看依然癲狂的皇後,沒有任何起伏的聲音道:“皇後瘋了,這永壽宮封了吧。”

說完她扶著周嬤嬤轉身。

已半瘋的皇後撲上來,被李公公輕輕巧巧拿住,不過一擡手,面目扭曲的皇後就如同一片風箏飛了出去,又迅速落下,重重摔在她的寶榻下,一口接一口吐血。

永壽宮的殿門閉上前,太皇太後淡淡道:“告訴她,好好的,別鬧了。畢竟,沒了兒子,她還有個女兒在外頭呢。”

滿嘴血腥,皇後猙獰睜開的嘴又慢慢無聲閉上了。

猶如離水的魚。

在骯臟的血汙中無聲痙攣。

永壽宮的殿門關上,一重重宮門封合。

太皇太後扶著周嬤嬤回到了仁壽宮,來到了一旁小院。

一陣風過,院中梧桐樹落葉紛紛。

周嬤嬤為太皇太後緊了緊披風。

太皇太後伸手,輕輕撫摸著梧桐樹上的劃痕。

周嬤嬤低聲道:“郡主是為了娘娘您呀。”

這世上,除了太後,就是周嬤嬤最了解月下了。打小看大的孩子,殺人?更不要說是太子殿下。什麽大局之爭,什麽威脅,任何原因,她們的郡主會拼命,甚至可能殺死自己,但絕不可能殺人,更不可能殺蕭淮!哪怕對方辜負她,非律法當死,她也不會殺他的。只有一個可能——

他觸碰了她的底線,傷害了她最在意的娘娘!

她整個成長的過程,伴隨著最親最親的親人,一次次離世。到最後,只剩下娘娘陪著她。欺侮她,她會朝對方惡狠狠揮舞鞭子。但要有人膽敢動她最親最親的親人,她會——

周嬤嬤徹底明白了這一切。

太皇太後聲音悲淒:“那些日子,我的明珠,心裏得多難受啊。”

她從小就歡喜著信賴著的太子哥哥,要殺撫育她長大的外祖母。

太皇太後輕輕閉上了眼睛,唇顫著:“翠茹啊,你說,她想到那夜發生的一切,會不會背著咱們,一個人哭啊?”

就像她小時候一樣。她父親傷了她的心,她表面上一點都不在乎,可沒有人看見的時候,她就躲在大床的帳子裏咬著被子哭,生怕給人聽到聲音。那麽小小一個人,“她——”

淚水順著太後滿布皺紋的眼角橫流。

周嬤嬤泣道:“娘娘別這麽想,郡主大了,不是小時候了.....”

“翠茹,我那麽嬌生慣養的孩子,為了我這麽個老東西,親手——親手——”

太皇太後泣不成聲。

周嬤嬤攙著她:“娘娘!您這樣讓咱們長公主知道怎麽受得住!”

“我只怕午夜夢回我的孩子——”

周嬤嬤斷然道:“午夜夢回,還有宋大人!”

周嬤嬤撫著太皇太後顫抖的肩膀,一遍遍道:“娘娘,還有宋大人!除了您,還有宋大人呀.....小主子她不是一個人.....您忘了,她身邊還有宋大人.....”

太皇太後慢慢平覆。

周嬤嬤已許久未見過太皇太後如此失控了。這時候,她提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太皇太後一遍遍撫摸著梧桐樹上的刻痕:

“他說,這孩子隨他,心軟,不聰明。”說到這裏太皇太後含著淚笑了:“他最想當的從來不是皇帝,而是富貴閑人。他說這世上好東西那麽多,山川日月,大江大河,春有花開秋有月,山寺烹茶與人敘,醉臥烏篷聽雨聲,多好!能做個富貴閑人,是多大的福氣呀。他是當不了了,他兒子也沒這份福氣。他就希望自己的女兒,自己女兒的女兒可以。我們給她們富貴,讓她們盡可以過自己想過的日子,什麽樣的日子都行。幹幹凈凈的,長大,然後幹幹凈凈地,慢慢變老。”

說到這裏太皇太後淚再次滾下,噙著笑道:“哀家這一輩子,再吃齋念佛,也幹凈不了。翠茹,當個什麽都知道的人,哪裏好了?你我最知道,聰明人哪裏好了!難得糊塗,才是好命!哀家就希望哀家的女兒,哀家的孫女——”

太皇太後哽咽。

周嬤嬤喚道:“娘娘!”

太皇太後擺了擺手:“華陽就喜歡花花草草,她就可以一輩子侍弄花花草草。明珠這孩子,從小就喜歡鮮亮的衣裳華美的首飾,哀家就想她生在富貴中,喜歡這個也正正好。哀家就給她找個好夫婿,她就像她外祖父希望的,做個快活的富貴閑人。有什麽風雨,哀家活著哀家給她擋。哀家死了,還有她的夫婿,還有太子。哀家也不知道,哀家當年縱容她與太子親近,是不是做錯了?那時候哀家想著,有太子這樣一個兄長護著,她以後風雨無憂。太子那一家子,都是聰明人,怎麽都不可能看上哀家的明珠做太子妃的。祁國公那一大家子,恨不得打太子剛知道人事的時候,就讓自家的女孩使盡手段。”

“一場爭鬥總是難免的,可得等哀家把哀家的小孫女安排好,送得遠遠的,遠遠的。有太子跟她這份打小的情分在,她又是個無用的女孩子,是別人家的人了,這風波怎麽都不會牽連到她身上。誰能想到太子對明珠,情根深種,執念如此之深.....”

說到這裏太皇太後輕輕咳了一聲。

周嬤嬤忙上前道:“娘娘,運命惟所遇,世事本就難料!天下父母尊長,大半都對孩子有著最好的期許。處心積慮無過於娘娘您,為之計長遠,可即便如此,到最後,也總不能如願。”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是啊,哀家這個又笨又懶的孩子,終究做不成富貴閑人了。”

黃燦燦的梧桐葉隨風搖曳。

周嬤嬤道:“另一條路,也未嘗不好呀!娘娘寬心才是!”

周嬤嬤擦了淚,又拿帕子替太皇太後拭幹淚痕。

她笑著道:“娘娘,如今不是一切都好著呢!等孝期一過,說不定來年秋天,咱們小主子就能再多一個血脈親人了。到那時候,這世上有娘娘疼著,有宋大人護著,還有小主子自己的孩子保護著她這個娘親!”

一陣風過,梧桐樹發出簌簌響聲,好像在附和周嬤嬤的話。

太皇太後仰頭,看這梧桐。

好像又看到了仁宗,看到他抱著懷裏的孩子舉得高高的。

他說:“蕓娘,瞧這孩子一雙眼睛真像你啊,叫朕不知該如何疼惜!”

周家第三女,周冰夏,小字阿蕓。年十七,嫁東宮,後為後。帝甚愛之,私,喚其蕓娘。一生情篤。

山陵崩那夜,他握著她的手,說:“蕓娘,別哭.....你一哭,我就.....”

她趕緊就笑了,也不知道他看見沒。

梧桐樹葉沙沙搖曳。

太皇太後輕輕笑了:“是啊,多好啊!”

陛下,臣妾會等到那一天,看看咱們明珠的孩子,有一雙怎樣的眼睛。

你一定,很想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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