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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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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6

正昌九年, 臘月。

在迎接臘八的爆竹聲中,祁皇後瘋了這個消息,也不過就像一聲啪嗒的爆竹響, 很快淹沒在劈裏啪裏的爆竹聲中。淹沒在正昌九年一件件大事中,光是北境這一場大勝仗,就足以壓下一切對新朝的質疑。

那些反對長公主臨朝的聲音,很快就平息了。

無他,立下赫赫功勳的靖北王, 如今的內閣第一人, 旗幟鮮明地站在當今陛下和長公主一邊。

大周的將士不相信那些迂腐的說法,他們相信這位曾與他們同生共死的主帥。至於清高的文官集團,年輕一代的學子文人們, 早已把宋大人視作士林領袖。更不要說, 就連隱居南山的大儒王楨也對新朝表示了期待, 讚長公主“仁孝之儀,有乃祖之風”。這提醒了所有人, 臨朝的長公主,除了是個女人,她更是仁宗一脈唯一的嫡系血脈, 說起來, 人家才是真正的帝統。

這將是“正昌”這個年號下的最後一個年了,來年將正式啟用年號“建元”。元享利貞,唯正唯德, 蒼生順遂,光明燦爛。一切都將是一個嶄新的開始。

大周上下, 抱著對未來太平的渴望,抱著對光明燦爛的未來的渴望, 進入了過年的準備中,共同迎接新一年的到來。

朝廷臘月二十封印,眼下才剛過了臘月初十,民間已開始準備過年,朝廷上下還正是最忙的時候。

這日郡主府馬車駛出皇宮的時候,雖比前些日子都早一些,但也早已入夜。

夜幕暗沈沈壓著,天冷得厲害。

小洛子幾人都擠在後頭跟著的馬車上,烤著火吃著烤栗子。後頭馬車車簾不時有人撩開,往前頭車輛看一眼。

瓔珞剝開栗子咬了一口,舒服地嘆了口氣,對正扒著簾子往前頭瞅的翠玨道:“有咱們家大人在,殿下才不要旁人呢。”

翠玨放下簾子,掖了掖,搓搓手伸到火盆上烤著:“我不過白擔心,怕殿下有要人使喚的地方。”

“要人使喚,也有咱們家大人。上次殿下手上沾了墨喊人,我嗖一下沖上前,被大人看了一眼,我又嗖一下往後退開了.....”瓔珞啃著栗子道:“大人那一眼,淡淡的,也怪溫和的,就是讓我覺得自己怪礙事的.....”

馬車上火光烤紅了幾人的臉,幾人相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前頭長公主那輛馬車,行駛在漆黑的夜中。

月下才掀開簾子往外看了一眼,就被一旁的宋晉拉過了雙手,提醒道:“大衣服都沒穿,也敢往外頭湊。”

說著拿過她的手,握在手裏,靠近熏籠,烘著。

宋晉目光還在書上,手卻輕輕搓弄著月下的手。

月下轉身坐過來,得意到:“還沒下雪呢。”

聞言,宋晉從書中擡頭,含笑看她一眼:“會下的。”

“咱們可說好的,到咱們下車,這雪還沒下來,可就算我贏了。”說到贏了,月下臉微微一紅,睨了宋晉一眼,"你可說話算話。"

首輔大人謹言慎行,從不輕易許諾,一旦有諾,千金不易。

所以,越發讓人好奇,兩人這是賭了什麽,長公主殿下竟還會擔心宋大人耍賴。

馬車中,宋晉翻過一頁書,輕笑一聲:“願賭服輸,殿下到時候別賴就是了。”

月下哼了一聲,繼續看自己的折子。

兩人一人翻著書,一人翻著折子。

宋晉的另一手始終輕輕握著月下放在他掌心中的手。

馬車內燈光溫柔,炭火暖融融燒著。

過了一會兒,月下合上折子,宋晉便合上了書。

月下輕輕敲了一下桌案。

宋晉回了兩聲。

這就是到了兩人的教學時間了。

月下正襟危坐,好似面對夫子一樣,認真詢問今日不懂的政務:

“修水利是好事,國庫正好也有錢,為何青州這份請修水利的折子卻要駁回呢?”

宋晉握著月下的手,輕輕往唇邊一放,慢慢道:“這樣的工程,殿下考慮是允還是駁,除了這件事要不要做,還要考慮有沒有合適的人去做。有合適的人,好事就大概能做成好事。如果沒有合適的人,好事也是壞事。尤其是這樣大的工程——”

說著宋晉空著的手執筆,月下立即默契地展開案上的白紙。

宋晉幾筆勾勒出這段河道,迅速說清楚需要調動的民工,需要的材料。一個又一個環節,任何地方都可能產生貪腐,輕輕巧巧地就可能產生幾十萬兩乃至上百萬銀子的差。

“這裏.....”宋晉一圈。

月下立即看過去。

一個人認真講,另一個認真聽。

馬車在漆黑的夜中轆轆向前。

“一層層下去,沒有朝廷信任的且懂內中門道的人——”

宋晉一處處圈起,看著月下。

月下怔怔道:“這樣大的好事,原來竟可能壞到這種地步。”

宋晉點頭,握著月下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碰,肯定道:“所以要先有合適的人,才能做事。”

“沒有這麽多好的人,就做不了事了?”

宋晉對月下提問表示讚許:“沒有這麽多好的人,殿下,就需要一套能夠用於實踐的章程,讓那些沒有那麽好的人互相制約,導向我們的目的。”

說著他一笑:“這也是最近內閣在做的章程,待初稿形成,便會呈上。”

月下立即想到另一份折子:“雖尚無完備章程,蜀地水利工程內閣就準了,是因為宋家主是那個合適的人嗎?”

宋晉唇角輕輕一抿,望著月下,慢慢道:“宋家主他——,只要他想,就有能力替朝廷做好這樣大的工程。他能洞悉內中門道,又足夠心狠,手辣,震懾不法。”

“我舅舅曾說過,蜀地雖歸順許久,但當地世族盤踞,從來優先考慮的都是當地世族利益,而非朝廷利益。”蜀地和北地一樣,一直也都是舅舅心頭的憂患所在,“我知道宋家主很厲害,非常厲害——”

這時候宋晉輕輕插了一句:“倒也沒那麽厲害。”

月下一頓,笑了,搖了搖被宋大人握著的手:“自然不能跟我的宋大人比咯!”

宋晉矜持地笑了笑。

月下忍不住笑得要倒在宋晉身上,好不容易正色道:“大人您是覺得宋大人是朝廷可以信任的人嗎?”

宋晉看著月下,幾乎有一瞬間,他想把所有的事都對她一一說出。

所有的事。包括他的父親,他的母親。

相應的,是他經歷的所有不堪,做過的所有——

燭火下,月下望著他的眼睛。

那樣幹凈,那樣明亮。

想到,如果這雙眼睛看向他的時候,帶上了遲疑——

如果她——

避開他。

只是這麽一想,宋晉就覺胸中一痛,幾不可忍受。

他一下子握緊了月下的手,見月下微微一蹙眉,又立即松開:

“是不是我太用力?疼不疼?”

宋晉低頭看著。

掌心中她的手白皙細嫩,柔弱無骨。

他但凡一用力,就會留下紅痕。

她是人間富貴,是世間清白。

是一切。

宋晉垂眸看著掌中她纖細柔弱的手,睫毛顫得厲害。

這次是月下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很緊。

宋晉擡頭,看她。

月下輕聲道:“大人有秘密。”

宋晉心一提,正要開口。

月下搖了搖頭,繼續道:“我也有。”

說著她一笑:“可我不想說。”

她聲音輕軟,笑容動人。

“大人,我想人都可以有秘密的。”她笑了笑:“我們只是——,人。是不是?”

宋晉一震,凝視她。

她的目光從來幹凈,近乎通透。

在這世間,哪個人的想象不美好,卻一次次發現,那麽多不盡如人意。到最後,月下終於明白,盡如人意,這四個字本就荒唐。她與眾生一樣,只是一個——人。

宋晉握著她的手,又被她握住。

她軟軟的聲音,輕輕道:“未來的日子長著呢,總有一天,有一個時候,我們會覺得說出藏在我們心裏最深最深處的秘密,好像也沒有那麽難。到那時候,再說就是了。”

說著她擡頭望他:“說不定那日我也像外祖母一樣,銀發滿頭。都不用喝小酒,只是同大人一起坐在梧桐樹下,看著那又藍又遠的星空,我就會用自己漏風的嘴巴說,‘大人,要不要聽一個故事呀’.....”

月下模仿老了的自己,慢騰騰煞有介事。

宋晉笑了,笑著笑著,他就想擁抱她。

宋晉抱著他,聽她繼續道:“也不知道五十年,六十年後的夜晚,跟如今有沒有不同。那時的夏日會不會更熱?不過在坐在竹椅上,在滿天的星星下,喝著大人的花草茶,聽大人講天上的星星——”

宋晉忍不住笑:“聽了五十年,六十年,殿下還聽不夠?”

月下在宋晉懷中搖頭,蹭得宋晉心頭都酥癢。

“天上有那麽多星星,講一輩子哪裏夠呢。”

宋晉抱緊了她。

一時間,馬車上安靜極了。

一輩子,哪裏夠呢。

還是月下打破安靜。

“所以?”月下仰頭看向宋晉,帶著狡黠。

哪知宋晉反應很快,立即回她:“所以,宋家主,可信。”

頓時回到了最開始的問題上。

月下又忍不住想笑了。

忍不住歪頭看他:“大人,是不是這世間真的沒有事能難住你呀!”

明明是問句,偏偏語氣裏都是驕傲。

都是:看呢,我的!

宋晉看著她此時模樣

想——

狠狠咬她一口。

末了,他只能狠狠抱她在懷裏。

月下縮在宋晉懷裏,繼續問下一個她不明白的折子。

宋晉抱著她,一點點給她掰開揉碎了講。

馬車轆轆向前。

終於在郡主府門前停住了。

月下還沒出簾子,就聽到外頭有人喊道:“下雪了,小心腳底,仔細伺候!”

月下身子一僵,忙掀開簾子一看:果然窗外落雪紛紛,鵝毛一樣。

她轉頭。

宋晉凝著她,意味深長地一聲輕笑。

月下立即就紅了面。

宋晉替她放下車簾,這才下了馬車,敲了敲車窗。

月下咬了咬唇,準備下車。

就見一片紛紛落雪中,宋晉擡眸,笑向她伸出手來:

“長公主殿下,請下車。”

月下輕輕哼了一聲,矜持地伸出了手,一臉矜持地下了車。

宋晉卻狠狠一握她落下的手,為她戴起兜帽的時候,在她耳邊低聲道:

“殿下,願賭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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