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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三/宮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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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三/宮城】海

海,廣闊、博大、深邃、神秘。人類嘗試描述它,人類在它面前如白癡般無知。人類嘗試征服它,人類在它面前如嬰兒般無力。

宮城良田不喜歡海。

牧給他打電話那天,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拒絕。但彼時媽媽剛好在念叨他一放假就知道玩,家務活不幫忙,打工也不去,也不照顧妹妹,真不叫人省心……

宮城聽得心焦氣燥,寧可跟著牧出去躲清凈,哪怕是出海。

那是個好天氣,風輕雲淡、靜海無波。牧開車,載著仙道和三井,一起去接宮城。宮城穿很有活力的橙色翻領T恤和短褲,拎了一個不大的旅行袋,前幾天去全國大賽拎的也是這個,彩子給湘北選的通用款,紅黑相間的湘北色。

仙道趴在車窗上,笑瞇瞇跟他打招呼:“喲,宮城同學,怎麽擺張臭臉啊,笑一笑嘛,我釣魚給你吃。”

“得了吧,”宮城心情不佳,所以亳不給面子地揭露仙道的吹牛,上了後排座位,“我早聽說了,你從沒釣上過魚來,每次提去魚住店裏的魚都是海鮮市場買的。”

仙道隨意笑笑,完全不尷尬,“誰這麽大嘴巴,告訴我,我要罰他每天多跑5公裏。”

三井扭過頭來湊熱鬧,“火氣這麽大?這幾天彩子沒理你?”

“餵!”宮城很想踹過去,可惜車上施展不開。

一車男生打打鬧鬧,看見海的時候宮城心裏一跳,見沒人問,於是他問,怎麽突然要出海。

牧笑道:“我去沖浪,仙道自然是為了海釣。宮城,聽說你從流球來,很熟悉海吧。出海因為三井新買了游艇,想顯擺給咱們看。三井你別瞪我,哪裏不對嗎?”

“是是是,對對對,我顯擺。嘁,”三井把瞪眼睛變成了翻白眼,眼珠飛到天邊,“那你跟來就是接受了我的顯擺。請你心懷感激。”

牧大度地笑。

游艇不大不小。他們看見那艘美麗的三層高白船,牧慢慢講車停進車位。四個男生一起向游艇走去,遠遠已經看見船尾有一個肌肉結實的卷發男人。

男人的頭發烏黑發亮,臉頰青黑胡茬明顯,嘴裏叼著煙。他正在捋纜繩,弓著背,胳膊上的肌肉鼓起來,在晨光裏閃著小麥色光澤。每用一下勁,全身便緊繃一次,雖然不很高,但身體充滿力量感。

三井興奮地給夥伴介紹,“那是我朋友,鐵男,我叫他來開船。走,吃的喝的船上都有,今晚咱們住海島。”

仙道提著一個很大的釣魚包,裏面裝著數支海釣竿,一整套吊鉤,釣線,魚食……雜七雜八,海釣跟戀人一樣,又幸福又麻煩。

牧的沖浪板已經在昨天送到船上了,此時雙手空空很輕松,笑著跟三井搭話,“你怎麽什麽朋友都有,我還以為你會雇一個專業的船長。”

“別看不起人啊,鐵男有執照。別看他樣子粗獷,他這人巨靠譜。你只管玩,別的事,不用你操心。”三井的顯擺裏帶著護短的意思。

仙道點點頭,“牧學長,太謹慎可不像你。打球的時候明明膽子很大啊。”

“你客氣了,你才是。呵,仙道,晚上喝酒。點上一堆篝火,來幾支冰啤酒,聽著濤聲,真是享受。哎三井,你說的海島,設施齊全嗎?”

“當然,新開發的,設備新、人又少,特適合休閑。”三井挑眉笑道,“不過仙道還沒夠20歲,他不能喝酒,我陪你吧。”

他們隨意胡扯,沒人註意到宮城已經沈默了半天。因為關於出海,宮城有糟糕的回憶。

登上船,與鐵男互相認識過,他們四個進艙去玩,鐵男在駕駛室鼓搗那一排排按鈕。船啟航了,在蔚藍的天與海之間,她潔白的身體優雅前行。

船艙有兩條沙發,中間有桌,貼邊有酒櫃和簡易餐吧,還有一個小小的洗手間,能簡單沖個淋浴。仙道坐下,從他的漁具包側面小格子裏翻出一小瓶左仙胺,取了一顆塞進嘴裏,瓶子展示給大家,“防暈船,吃嗎?”

大家都婉拒了。三井摟著仙道肩膀,嘲笑道:“你一個海釣達人居然暈船?不太好吧。”

仙道攤手笑笑,“不沖突啊。我睡一會兒,等到了釣區停船時候,叫我起來啊。”

牧去甲板吹風。三井則帶著墨鏡、冰桶鎮汽水、隨身聽和雜志,跑到頂層打著陽傘曬太陽去了。宮城在船艙裏,看了幾分鐘戴著眼罩躺下占了一整條沙發的仙道,有些無聊,想想往駕駛艙去。

駕駛艙與船艙其實只隔了一層木板。不過船艙一側將酒櫃安排在那層隔板上。等到了駕駛室,才感覺到游艇的狹小,空間有限,裏面頂多同時站下三個人,有第四個就得縮著身子才能擠下。椅子也很窄,接在隔板上,大約30厘米寬的一條,看上去就不舒服。

他站在船艙門口,肩膀靠著門框,看雙手扶著舵的鐵男。他對他有印象,去年春天跟三井學長一起到湘北踢館的成年男人,還出言不遜調戲了彩子一句。

“餵!你穩當些,都暈船了。”宮城抱著肩膀,沒什麽好氣地說。他不喜歡鐵男,這男人偷襲,很差勁,要不自己該略占上風。

但其實,他也沒那麽討厭他,畢竟他們之間幾乎無瓜葛。此刻宮城的氣不順,更多來自對身處大海之中的不安,不過責怪到鐵男身上更容易罷了。

鐵男咬著煙卷看著前方,雙手握緊船舵,並未側頭,“那沒辦法,這是海上,你當是你家客廳呢?”因咬著牙,讓他看起來態度囂張。

“餵!你怎麽這麽說話。”宮城更不高興了,卻沒走,他想起了一個身影,其實跟眼前的男人一點都不像,可他總覺得,他想到人,也曾像這樣將雙手放在船舵上。

海浪不大,還是有些,風很柔和。海面上亮晶晶的,天空也亮晶晶的,漂浮著一朵朵輕薄潔白的水母一樣的雲。

牧湊過來,胳膊搭在宮城肩膀上,沖著駕駛員笑道:“鐵男先生,我去沖浪,有勞關照。”

鐵男咧著嘴,沖門口比劃了OK,調整游艇姿態,迎著起伏的波濤。

“多謝。”牧拍拍宮城肩膀,往後走了。

可宮城仍沒動。越是心裏不安穩,他越無法回船艙去躲起來,特別他對鐵男並不信任。靠譜?不知道三井學長怎麽從眼前的怎麽看都不正經的男人身上看出“靠譜”的。

他眼神裏的不友善太直接,很快,鐵男盯向他,上下打量他好幾圈。那眼神同樣算不上友善,他甚至想發火。

“進來,”鐵男笑了笑,把煙掐滅了,再瞥了這男生一眼,“想學嗎?我教你。”

宮城一怔,挺起了胸膛,雖然有些心虛,還以為自己的心事被鐵男發現了。不過,立即地,他放松了。

鐵男毫不客氣地解釋:“那三個公子哥,誰都指不上,只有你,來,學會了給我打替班。”

“為什麽我就得給你當勞動力?”雖然這麽說,宮城還是走進了船艙,在鐵男身後不遠,貼著隔板站著。

游艇空間畢竟狹小,他盡量往隔板上貼,但還是無法遠離鐵男,鐵男身上的煙味和汗味直往他鼻子裏鉆。

宮城抱怨道:“你身上臭死了,你都不洗澡吧。還有你那個胡子……餵!”他突然喊,心猛地亂跳一陣。

鐵男半回身抓住男生的手拉過來摁在舵上,自己往側面讓了半步。“海員都這個味兒,這才哪兒到哪兒。海上淡水比黃金貴,出汗就忍著吧。唔,你要是嘗過在海上漂半個月的滋味,什麽臭都能忍。”

宮城深吸了兩口氣壓下心跳才聽清楚鐵男說的話。海員?

舵十分光滑,還帶著鐵男手上臭烘烘的溫度。宮城忍不住來回摩挲這塊木頭,低聲問道:“你曾經是海員嗎?總出海嗎?你,不是湘南人吧。”

“你也不是湘南人吧。雖然你沒什麽口音,可你看船的神情,我見過,在從前的朋友的家人身上。”

鐵男語調裏沒一丁點起伏,僅僅在陳述,語氣跟說今天晴轉多雲或者午餐吃三明治一樣。宮城將兩只手都放在舵上,回頭去看鐵男,他得仰頭才行,他又長高了兩厘米,但仍然趕不上鐵男的身高。

男人離他很近,不止味道,連體溫都圍繞著他。鐵男沒什麽表情,高興或者生氣,或者別的都沒有,眼睛盯著前方海面不動。但宮城覺得鐵男也沒看海,他不知道他想起了什麽,只知道自己此刻,的確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哥哥說過,“你還太小了,等你長大些,帶你出海釣魚。”

他當時回答了什麽來著?那麽多年前了,那些留在故鄉的往事。他現在算長大了嗎?

“你來湘南幹嘛?為什麽不做海員了?”宮城聲線溫和了,當他站在操控著的位置上,他感受到了責任。

“我不是海員,只是剛好會開游艇。你看儀表盤,我給你講講。”

鐵男仍然看著海面說話,宮城總覺得這句普普通通的講述是悲傷的感慨。他轉回了頭望向無垠的海,手指在舵上偷偷狠捏過。

三井這時候跑了過來,驚訝道:“喲?這幹嘛呢?”

說不清為什麽,宮城忽然感到緊張,竟沒能直接回答。

“我教這小子開船。怎麽了?”鐵男淡淡地說。

三井指著船後,“牧給你打手勢你沒看見?”

鐵男趕緊去看監視器,果然。他降下速度,讓宮城在這裏,別亂動,就保持這樣,他很快回來。

宮城自己待在駕駛艙,他真的緊張了,什麽都不敢碰,對於開船,他是真害怕。

從,他的親人,哥哥、父親,沒有再回來,起。

一連串的笑聲在耳邊響起,跟著是一連串腳步聲。天邊橙紅色的夕陽那麽溫暖,許多人在呼喚,在歡迎海員歸來,還有帶回來的魚獲。哥哥在他面前跑過,他跑著跟上去,在甲板上,他們光著腳丫踩過木板,回傳的顫抖讓下一步更輕盈。

“你還真不動?唔,沒看出來。”

宮城被鐵男的話喚醒,思緒猛地從回憶中抽離,腳退了半步,整個人貼在隔板上。他覺得失態了,有些惱,橫眼過去,“你在說什麽奇怪的話?按你以為?”

“沒什麽。喏。”鐵男矮身進入駕駛室,遞了一支啤酒給宮城,啤酒瓶很涼,瓶身結滿水珠,一顆顆往下滴,瓶口冒著霧白涼氣。

其實宮城小時候常在船上玩,跟著哥哥光著腳丫在爸爸工作的漁船上。做海員很辛苦,爸爸出海,少說幾天幾夜,十天半月也正常。媽媽照顧家,帶他們兄妹三人,每天忙得不行,那時妹妹還很小,不能帶出來跟他們哥倆一起亂跑。所以,宮城記憶裏的同年,最熟悉的年長男士就是他哥——雖然他哥當時也是個孩子。

宮城看著酒瓶搖了搖頭,“牧桑怎麽了?”

“沒事,玩累了,跟三井上去聊天了。”鐵男哼笑兩聲,自己對著酒瓶吹,另一只手從身後轉到身前,向宮城遞去一瓶冒著涼氣的蘇打水。

這次宮城痛快接了,“謝了。”他驚訝於鐵男的心細,擡手也舉著瓶子喝,姿態與鐵男喝酒很像,頗豪氣。

鐵男喝幹了酒,拿虎口擦過滿是泡沫的嘴角和下巴,斜眼看著宮城手中的汽水瓶的水位一節節落下,還有男生節律抖動的喉結,像跟他賭氣似的,定要一氣喝幹。他忽覺有趣,笑得真誠了兩分。“你叫什麽?我忘了。”

汽水瓶終於見底,再倒不出來。他放下瓶子,語氣不佳,“那就忘了吧。”他看著遠方鹹鹹的海,也拿虎口擦了擦嘴,汽水不像啤酒那麽多泡沫,擦過之後立即覺得幹爽,很舒服,“你我認不認識有什麽用。”

“隨你咯。”鐵男並不再問,貼到船舵處,指著一塊巴掌大的標了兩層刻度的圓形表盤,“航向表,保持左側25度,”他打了一下舵,表的指針跟著迅速轉到新位置,他又轉回舵,拍了拍男生示意記住。

他的臉色很穩,始終帶有一絲歪笑,但不細品又不會太明顯,至少眼前這個到現在為止都沒仔細跟他對過眼神的男生不會察覺才對。他瞟過這個燙卷頭發、身穿潮牌的男生,見男生因為他的不追問流露出些許不滿,心裏更快活了。

“我去問三井也一樣,保持方向。”鐵男丟給宮城一本A5紙大小、約有一指厚的冊子,“說明書,這些儀表幹什麽的,你自己看。”然後轉身走出駕駛艙。

嘩啦啦一陣響,小冊子張開翅膀似的飛向他。宮城反射地抓住冊子,滿臉不可置信看著駕駛室還在晃的門,這是什麽人吶!誰見過這麽不負責任的混蛋!

面前半米來寬三米來長的操作臺上布滿他不認識各種儀表,像一只只眼睛正盯著他,帶著監視和嘲笑,讓他渾身冒汗。

剛才喝汽水壓下去的燥熱,又因緊張翻騰上來,他在惱火。雖然源於怕,但此刻怒氣更勝,真想沖出去打一架。

事實上他已經跑上了甲板,但身後忽閃的門讓他回眸,無人的駕駛室讓他不能丟下不管,他才不能跟那個混蛋一樣做不負責任的事。

那本冊子用了三種語言,當然他只看得懂母語。第一部分是簡介,畫著整條船,從船身延伸出許多線,帶著數字,圖片下面標記每個數字所表示的部件名字。

溫度開始上升,中午比早上離港時熱不少。鐵男手拉著T恤底邊,弓身脫掉,抓在手裏充當扇子隨手揮了幾下。他開始出汗,在陽光之下,風帶著熱度。他走回船艙,打算再來一支啤酒解渴。

船艙裏牧將胳膊搭在舷窗上看風景,敞開穿他印椰子樹的半袖襯衫,露出小麥色的腹肌。見鐵男走進來,笑道:“辛苦了。冰箱裏有牛肉卷,嘗嘗嗎?”

“好。牧君從小就玩沖浪?你也是在海邊長大的?”鐵男沒話找話。去冰箱裏撿了一個牛肉卷塞進嘴,又取了一顆橙子,帶著皮掰開兩半,遞給牧一半,自己坐下休息,舔了舔粘在手腕上的橙子汁水。

牧溫和地笑,“不是,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是在山區長大的,就為了海才來湘南。小時候只能在人工的室內沖浪館玩,那時常想,一定要挑戰真正的大海。”

“看不出來。那個呢?”鐵男指著之前仙道睡的沙發。

“仙道去頂層跟三井聊天了吧。說起來,鐵男先生竟會開游艇,真了不起。執照好考嗎?”

“好考,只是要上夠課時很麻煩。我上去瞅瞅。”鐵男又去冰箱,找了一小包雜食堅果並一塊抹茶餡大福,往頂層甲板去。

登上臺階,視野即刻開闊,四面八方具是無邊無際,偶爾能看見幾處海島在遙遠天邊。天空飛過三三兩兩的白色大鳥,姿態優雅。

他剛露頭,就聽見仙道舒朗的笑聲。他也拿了笑出來,將零食拋給枕著手躺著的三井,帶著驚訝對仙道道笑說:“唔,我沒想到你也在,你喜歡什麽餡?我去給你拿一枚。”

仙道擺手起身讓地方,“不用,不愛吃零食。我也坐累了,下去逛逛。啊對了,咱們什麽時候停船?”

他們二人交錯,鐵男坐到仙道剛坐的位置,挨著抓著零食袋翻身的三井,“再有兩小時吧,貼近海島有一處多礁石的魚窩,離目的地也近。”

仙道點頭,伸手掃過頭發,往船頭去了。

三井趴下去,只穿了短褲,露出脊梁那條漂亮的凹陷和背上勻稱的肌肉,側頭看著鐵男輕笑,“你把仙道弄走幹嘛?你吃醋啊?”

“你的問題就是太自戀、容易想太多。”鐵男探身從三井身邊夠到防曬霜,擠出些到手心,扭著腰拍到三井白凈的背上,慢慢揉開,往上推,“這麽曬不怕暴皮,細皮嫩肉的。暴皮要紅上好幾天。”

“少啰嗦。你在後悔沒約個妹子嗎?那真是失禮了。”三井闔上眼睛打了個哈氣,懶懶散散地,“不開船跑上來幹嘛?擅離職守。”

防曬霜揉到肩膀,鐵男又擠出些補充,在三井凸出的肩胛骨來回摩挲,“你那個湘北的小學弟在駕駛艙,我叫他看著航向。這段海沒有礁石,無風無浪的,容我偷個懶。哎對了,他叫什麽來著?”

“哦,宮城良田,你幹嘛不直接問他?”

“我這不上來看看你。”鐵男嬉笑:“宮城?不是本地人吧。”

三井審視地看了鐵男悠長的一眼,看得鐵男心虛到翻手去找墨鏡,他才輕笑了一陣,“磨叨這麽半天,就為了問宮城?他是流球人,你可以給他做一碗堿水面。反正你什麽都會。”

“煩我了我就走。晚上給你烤魚,我帶了焙幹的青花椒和辣子,如果那個姓仙道的能釣到魚的話。”鐵男說著下了樓,回艙挑了些零食和汽水,回駕駛室去。

剩下三井抻了個巨大的懶腰,收拾他那些零碎。他回艙時候牧和仙道在玩撲克,兩個人只好抽單雙。三井換了一張搖滾樂CD,加入了他們,三人開始玩打分升級。

宮城已經看得有些頭疼,再怎麽無風浪,到底是海上,船自顧自起伏,他盯著小冊子上印的一排排晃動的字符,覺得眼睛開始花了。

他記下了一些操作說明和部分儀表的名字,但什麽用來幹什麽,到底了解不深入。這麽看開船真是技術活。他其實並不知道爸爸到底是漁船上的什麽職位,也許並不是船長?

爸爸有一雙巨大的、結實的、古銅色的、充滿老繭的手,他還記得小時候被爸爸拋到天空,他沖著撲來的海浪傻笑,落下時候被爸爸的大手接住,他的心忽就有了著落。

這樣簡單的游戲他們能從西邊燦爛雲霞玩到東方滿月初升。

“看得怎麽樣了?宮、城。”

宮城猛地合上說明書,剛才仙道來找他聊天,他並沒這麽煩躁,可回來的人是鐵男,他的逆反神經被激起,瞪圓了眼睛翹起一邊嘴角,態度傲慢,“也沒什麽難的。航速表、四分表、水溫表、油壓表,保持姿態,按著航路走就是,這不比過馬路容易麽。”

鐵男噗地笑出來,把手裏的零食全塞給宮城,“是,很容易。吃點東西吧,晚飯還早著呢。宮城同學游泳一定很好,為什麽不參加游泳隊?你們湘北沒有嗎?”

“這不關你的事!”宮城惱火,總覺得被當成了孩子。

他討厭被當孩子看,每次午夜夢回,總覺得自己早點長大,就不會眼睜睜看著哥哥上了那條回不來的船。如果他在船上,死也要帶哥哥回家——每一個被海水淹沒的晚上,他都這麽想。

鐵男拍兩下宮城肩膀,示意他讓開船長的位置。他還光著膀子,此時陽光直射進駕駛艙,通風不太好於是感覺像蒸籠一樣,連船舵都燙手。他打開了頭頂的空調口,風有涼意,但抵抗陽光仍嫌過於溫柔。

他挑釁地瞥宮城一眼,意思是你熱這麽半天,連空調開關都沒找到,真不知在跟我別扭什麽,嘴裏卻說:“自然。真可惜,我不懂籃球,不過看身體條件……”他斜著眼從頭到腳掃過宮城,哼笑道:“唔,游泳也是身長腿長更有優勢。”

如他所料,宮城被氣跑了。

鐵男靠著隔板坐下來,空調漸漸發揮威力,他將T恤搭在肩膀上,以免被吹得膀子疼。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麽要跟宮城擡杠,那小子眼神裏的閃躲,不爽快,雖然他不像在躲自己。

他想起剛認識三井的時候,那個小貓兒從一堆人裏挑中自己。自己是不是老了?已經弄不明白少年人的心。啊,三井那臭小子長大了,牙尖嘴利的,從小貓咪長成了獅子。

他打開汽水瓶喝了一口,涼涼地沙嘴,只是淡,不如啤酒解渴。不過現在還是別去船艙討罵,呵,出海也不錯,如果海一直這麽溫柔。

宮城賭氣回船艙去,想發個脾氣,可幾個好友正在打牌,挺樂呵,讓他的氣無處可發,只好挑了瓶汽水解渴,坐下來一起玩。

所謂打分升級,三人、四人、五人都能玩,非常流行的紙牌游戲,好上手。他們都不是好賭的人,無非消遣,見宮城回來,即刻重開一局。

打牌少不了閑聊,搖滾樂和海浪湊成巧合的節奏配合他們。這裏三井跟宮城最熟,只有他最合適問:“累了嗎?怎麽臉這麽紅,多喝水啊,別中暑。”

“沒意思。”宮城還在賭氣,握著一手牌按花色大小擺清楚,笑得不徹底,“還是打牌好,誰都能玩。牧學長,今年的海南沒打進全國賽區,清田不如你得多。”

今年湘北拿到了縣大賽冠軍,仙道帶領的陵南二勝一負屈居亞軍,但終於進了全國賽區,算圓了田岡教練的夢想。

“我看了。信長太依賴取巧,他該增肌。”牧溫和地說。

宮城只覺這話逆耳,籃球太吃身體天賦,他剛為這個被氣過來。

仙道點頭笑道:“流川和櫻木肯好好配合的話,能贏得更容易。宮城同學辛苦了,帶領那兩個別扭的家夥,很麻煩吧。”

三井好奇地插嘴:“他倆還不肯給對方傳球嗎?說起來我該找天回去看看。安西老師怎麽樣?”

“老師瘦了,花道偶爾會叨念說不如原來手感好。”想起花道,宮城總算笑出來,“三井學長是該回來看看,大家都很想你。”

“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們。你只想彩子,花道只想晴子,流川那個笨蛋只想睡覺。”三井氣呼呼地頂了一張紅桃A,並不相信宮城的話,只想贏下眼前的牌局。

閑扯了一會兒,宮城終於冷靜下來。此時回想,鐵男就像在故意激怒他,並以此為樂。上當了啊,那個男人一定覺得猜到了他的防線。不行,他得找機會把場子找回來。

牌局又打了兩圈,宮城找個空子問道:“三井學長為什麽不學開船,自己的船自己開不好嗎?像牧學長買車自然要考駕照。”

“以後有機會吧,能享受先享受,誰讓我有司機呢。”三井挑眉而笑滿臉顯擺,換來大家一頓起哄。

連牧都跟著好奇,“那位鐵男先生做什麽營生的?恕我眼拙,看不出來。”

“司機啊,剛說了。”三井擠了下眼睛。

宮城搖頭而笑,“我不信你。我也信不著鐵男。不打了,我要回駕駛艙看看。誰知道那一位會不會睡著了。”說著丟下牌,抻了個懶腰。他心情平覆了許多,他想他不要再那麽容易被挑撥。

仙道也丟下牌,跟宮城一起走出船艙,輕飄飄地笑說:“咱們離泊船還有多遠啊?手好癢,想釣魚,太陽已經開始斜了啊。”

距離他們要住下的海島大約十幾分鐘路程,他們停了船。附近有些礁石,據說還有暗礁。不過他們的臨時船長很輕松,看上去悉知航路。

仙道總算有機會釣魚,翻出海釣竿,打了窩子,在暖洋洋的光裏,拋下魚線,等待著天真的小小魚兒咬鉤。

鐵男也來到甲板上,湊到仙道身邊坐下,兩只小腿垂到欄桿外面,笑得有三分淘氣,“借我一根,我也玩一會兒。”

“鐵男先生也喜歡釣魚?”仙道將手竿遞給鐵男,另取一支拼上。

“一般,從前有個朋友很喜歡,跟著玩過幾回。”鐵男看著魚線入水處,閑聊到。海面波光粼粼,泛著細碎浪花,每一朵浪花都亮晶晶的,反射金色光澤。

宮城恰好經過,忍不住搭話,“鐵男先生的朋友真多,遍布了各行各業吧。”

仙道拍身邊甲板,回頭招呼宮城,“來一起釣,我還有竿。”

斜陽懶散,連聊天的語氣都溫柔了。宮城對釣魚說不上很熟,但該懂的都懂,小時候跟哥哥在海濱釣過,不過他更喜歡打球而哥哥更喜歡開船去遠些的海上釣。他自嘲說離開流球時候太年幼,這些年都沒再釣過,已經不怎麽會了。而沒說的是他覺得守著魚線就像那些年守著海等爸爸和哥哥回家。他有些傷感。

眼看身邊兩人都沈默,仙道找話題活躍氣氛,側頭問鐵男:“怎麽不叫你的朋友來?三井學長不會介意。”

鐵男搖搖頭,覺得這話說起來更拉低心情:“他來不了了。”

“抱歉。”仙道輕嘆一聲,不再說話。他原本也不是很愛搞社交的人,不如各想各的心事,各釣各的魚。三人一字坐在甲板上,海風吹過,在他們耳邊輕唱。

鐵男手竿上的線軸忽然轉動,他開張了。氣氛終於活潑起來,宮城輕呼一聲,跟仙道一起盯著水面。很快,魚線提起一尾三斤左右的石斑,鐵男開心地回頭喊三井:“餵!晚上有吃的了。”

三井正跟牧在甲板另一邊聊球隊的事,聽見聲響立刻喊回去:“我要吃龍蝦,椰子蟹也行,你想想辦法。”

宮城插嘴笑道:“三井學長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長大?真任性啊。”

三井壽自然不會放過打嘴架,邊走過來、邊特別大方地笑:“那你加油,宮城,你釣上來的我也不會嫌棄。”拍拍宮城的肩膀,在他身邊坐下。

牧也跟過來,盤坐在仙道背後。

鐵男將手竿交給仙道,對眾人笑道:“你們想吃鮑魚嗎?等我。”說著扒下T恤,跳下海去。他動作太快,一條身影嗖地劃過弧線,咚一聲掀起水花。嚇了大夥一跳,跟著又是一陣笑聲。

海面很快平覆,如無事發生。大家都盯著鐵男剛跳下去的地方。牧嘆道:“鐵男先生真是什麽都會。三井,你怎麽認識這麽個人的?”

只有三井沒笑,眼睛盯著海面起伏的浪,雙手緊握住欄桿。

宮城坐得近,感覺出了三井的緊張,他註視著三井那雙握到指節發白的手和因用力而微抖的小臂,不知該不該開口安慰。忽聽見三井淡淡開了口,他沒動,支起耳朵聽著。

三井的聲音有些冷,顯然壓抑著情緒,“跟德男去打架。鐵男混在對手裏。我覺得我們打不過,於是走到他面前,說跟他單挑。他突然就笑了,問我是不是腦子不太好。就這樣。我並不知道他對大海這麽熟悉,他從沒說過。”

海面泛起一圈波浪,距離鐵男跳下去的位置有十來米,還是仙道先看見的,指給大家。只見鐵男鉆出海面,踩著水浮出半身,丟了兩只巴掌大的鮑魚到船上,笑說再去挖兩只,礁石上有很多。

三井突然腦怒,厲聲喊:“現在就給我上來!顯擺不著你!”跟著轉身拉起牧的小臂,回艙了。

剩下仙道和宮城互相對眼神。宮城長嘆口氣,“三井學長從來不會好好說話。明明是在緊張鐵男先生的安全。”仙道點頭同意,滿臉笑得無奈。

鐵男剛上艇,正聽見這句,拿剛才脫下的T恤擦濕漉漉的頭發,笑說:“他難道不是在生氣我沒告訴過他我水性不錯?”

宮城狠白了一眼回去,語氣裏充斥著恨鐵不成鋼:“鐵男你是不是傻?我看你才是腦子不好。”

迎著夕陽,鐵男望向船艙若有所思。仙道想說什麽,突然他手裏的海釣竿動了。他趕緊收線,“鐵男先生,來幫忙。”

“來了。”鐵男接過釣竿,還真拉上來一只龍蝦,有兩尺多長,大鉗子褐裏發藍,耀威揚威地胡亂夾著。他笑道:“炒個蝦球,再吊個湯,咱們有口福了。”

又玩一陣,晚霞愈加絢爛。大家都餓了,船停到海島碼頭,抵達駐地。碼頭另有三、四艘游艇,還有漁船和客船,他們並不孤單。島上幾座新建的度假酒店,點著明亮的燈,在郁郁蔥蔥的草木之間。

酒店當然有吃有喝有海鮮大餐,顯得他們釣上來的戰利品多餘。還是仙道最有經驗,笑說吃自己釣到的魚味道特別好,晚上去海灘點篝火、烤海鮮。

他們五人定了一個大套間,少做安置先奔著餐廳去。一天下來他們早就餓扁了。大廳在一樓,極寬敞,桌與桌之間隔得很開。裝飾著許多花木,但都不高大,所以一眼可以望見另外幾桌的年輕男男女女也如他們一般快活。

吃到六、七分飽,牧和三井跑去別桌搞社交了,打算晚上一起點篝火玩。這邊的不愛社交三人組守在窗邊賞風景。

仙道面向夕陽西下的晚霞,天邊聚了些雲,鑲紅得發紫的邊,兩三顆星星在灰藍的天空裏放出光芒,讓人沈醉。他吃得優雅,正在拆一只青蟹,很神奇地沒怎麽弄臟手,卻剝出滿殼如玉的白肉。

宮城坐他對面,正看見幽藍天海之間剛剛跳出來的那輪嫩黃滿月,那麽近,似乎觸手可及。他當然知道那是摸不到的,但一定有數不清的人跟他一起賞這輪月亮吧。

在座的數鐵男沒有文藝細胞,面前堆了些蝦殼,斑節蝦趁活著下鍋,味道甜美、肉質緊實,很和他口味,尤其適合配幹白。

只有鐵男喝酒,點了一瓶利口酒,他一個人喝了大半,此時有了三分酒意,抓過一張紙巾擦了擦嘴,靠在椅背上輕笑著擦手指頭。

“你們倆都是高三生?打算考三井念的大學嗎?一起打球。”他看著遠方天空幾顆閃爍的星星閑聊。天還沒黑透,不仔細看那些小銀點很容易忽略。其實只要不上心,什麽都能忽略,他更彎下眼睛。

仙道搖頭,眺望著天邊笑答:“我準備去留學,在申請了。今年又輸給湘北,真可惜。”

宮城意外道:“哦?仙道同學要學什麽?國內的大學不好嗎?我的話,想看看彩子考哪裏,也許考不上同一所學校,彩子是學霸,在一個城市也不錯。多半會考去品川或者世谷吧。”

“彩子是你女朋友?”鐵男又呷了口酒,拿酒瓶給宮城倒了一點,算占滿了杯底吧,“嘗嘗,味道不錯。”

未及深聊,窗外亮堂起來,篝火點起來了。一群年輕男女圍著篝火轉,其中三井和牧朝他們仨人打手勢,叫他們出去一起玩。

是夜,悠閑、松快。塵世的一切都不會侵染這座偏安的海島。火光跳躍著數米高的舞蹈,熱烈的、活潑的,少年人圍著它歡笑。這個美妙的晚上,所有陌生都被驅散,他們不用認識,他們都沈醉在同一場愉悅裏。

仙道借了把吉他,彈起一曲民謠,引來陌生女孩子陪他一起唱。鐵男貢獻出他的私人秘制調料,另支爐竈烤海鮮,邊吃邊玩。牧和三井都被拉進了圍火光跳舞的隊伍,一個搭另一個肩膀,圍成巨大的圈,跟著海浪的節奏蹦啊跳啊快活啊。

夜色更深,星光更璀璨。月亮已經爬上半天,朦朧著光華。

烤到他們釣到的龍蝦時候,鐵男忽然想起來,好半天沒看見宮城那小子了。仙道在吃了兩塊烤魚之後跟新認識的女生跑去曬月亮;牧被拉到海邊去玩水;三井早左一口右一口吃飽了,嫌棄滿身的汗,打招呼回去洗個澡再來。唯獨宮城,不知幾時不見了身影。

他挑了半盤蝦球、兩片面包,又夾了幾塊菠蘿和甜瓜,往仙道的反方向海濱溜達過去。雖然沒證據,他直覺該往這邊走。直覺這玩意,不講道理但往往很準。

背後篝火遠了,只能借著月光,大略看得見路。這邊海濱,越走巖石越多,不似他們剛才所在的細沙灘。漸漸的,他得細看路才行,浪花一層層拍上來,拍碎在石頭上,發出連綿不絕的巨大聲響。

他好像走到了與世隔絕的地方。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方向,放開嗓子喊了一聲“宮城”。沒應答,也沒有回音,只有海在不知疲倦地舔著礁石。鐵男想回去了,也許他的直覺出了錯吧。

剛回頭,他聽見了回應,“哎,在這。”

鐵男尋聲望過去,有月亮仍然很暗,在高一些的石頭上,隱約有個人影坐著。獨自隱藏在黑暗裏,讓那個男生帶上遺世獨立之感。鐵男端著盤子攀上石頭,在宮城隔壁略低些的巖石角坐下,把盤子遞過去,“唔,餓了沒?你幹嘛一個人跑這兒來待著。”

“看月亮。多謝。”宮城接過盤子,香味勾出他的餓,蝦球鮮甜、面包奶香、水果多汁,他匆匆吃進嘴裏,腸胃充盈了,人心情總是更好些。

濤聲陣陣,將他們的閑聊襯得飄飄蕩蕩。宮城換了一件幹凈的半袖衫穿,清新的檸檬色在夜裏有些發灰,耳釘上的鉆石折射著月光,璀璨如星。

“看月亮?在想你女朋友?那個叫彩子的小姑娘?”鐵男笑問。

宮城對“彩子”這個音節有些敏感,從鐵男的腦袋頂上瞪著他,相當不悅,“別去騷擾她我警告你!”他還記得鐵男的出言不遜。

鐵男仰頭看看宮城,笑意更勝,“放心,我對小女孩沒興趣。我去看過你們比賽。”

“你是去看三井學長的吧。”

“我就不能是喜歡看籃球?”

宮城笑出了聲,搖頭道:“你自己信嗎?”

鐵男也笑起來,磕出一支煙卷,比量給宮城看,“介意嗎?”

“沒關系,你抽吧。我爸也是個老煙槍,還在的時候。”宮城嘆了口氣,“我聽說,想你的人會跟你一起看月亮。”

香煙的味道飄散開,有些嗆,但很快被卷著濕氣的腥鹹的海風吹散。鐵男沈默地吸了半支煙,手夾住過濾嘴支在石頭上,才輕笑著接話:“你還挺浪漫。你要想的人很多?”

“小時候,我有一個小小的山洞,在家附近的海邊。那裏是巖石灘,像此處,沒多少細沙子。那邊,”宮城指著篝火的方向,“細沙灘是人造的吧,其實巖石也不錯,不必非得追求金色海岸。”

他曾經花了許許多多的時間,在他的秘密基地裏,後悔他和哥哥之間的最後一句話,是他說“不要再回來”。哥哥是不是因為他的話才沒能從海上回來?宮城深深吸了口氣,慢慢吐出去。但這種事,他並沒有跟陪他一起看月亮的男人說的興趣。

鐵男笑道:“因為你有既定的想象。對於多數人來說,當然是沙灘、細浪、搖滾和漂亮姑娘更符合預期。宮城,你有心事。”

“你也有。你在海上時候比現在緊張多了。”

鐵男意外地回頭,手指按滅了,對夜裏只能看見輪廓,眼睛卻在反光的宮城眨了眨眼睛,“很明顯?呵,別看海那麽遼闊就覺得它胸襟寬廣,它發個小脾氣都是人無法承受的。”

“嘁,真酸。”宮城誇張地搓著胳膊以示起了雞皮疙瘩。

鐵男大笑了一陣,轉回去看月亮,突然皺了眉,“明天一早就回去吧,月亮起毛邊了,怕是要起風。”

如他所料,次日早晨,天空布滿了雲,海面掀起了浪。鐵男去查了氣象預報,說下午會有臺風,要持續上三至四天。他招呼大家商量,是幹脆住上幾天還是趁現在風浪不算大趕緊回去。

臺風天被困海島可不是好主意。幾人都讚成立刻返程。吃過早飯、補了燃油,收拾東西回船上,仙道吃了一片藥,窩在沙發角落裏休息,牧和三井也留在船艙各捧一本雜志消遣。

宮城跟鐵男到駕駛艙,不像昨天滿目亮藍,陰天的海是灰蒙蒙的,海浪堆起來的浪頭也是冷漠的灰白。

“你去休息吧。”鐵男勸到。

鳥過留影、花落留香,人與人一旦有了交流,多少會產生些情誼。昨天還在擡杠的鐵男,今天舍不得用負擔整條船的責任來為難宮城這樣一個尚未成年的男孩子。

也許18歲已經不能被稱為男孩,但到底未成年。他習慣性地叼上煙,手控制著船舵在礁石之間尋路。

宮城沒走,手裏抓著天書一般的海圖,眼看船一路向前——嚴格來說,他分辨不出哪裏是前,海上缺少清晰標記,只能說只要在走就是向前——思度著今天的乘風破浪與昨天風平浪靜時比較,行船有什麽區別。

船比昨天顛簸許多,船頭總是與浪保持很小的夾角,每一個浪頭撲向他們,都會拋起他們,再丟棄他們。

船裏晃得人頭暈,船艙裏的牧和三井已經丟開雜志,關緊了窗子,把空調開到最冷,期望能暈得不那麽厲害。牧揉著太陽穴皺著眉半仰在沙發上休息。三井湊到仙道身邊去要防暈藥片。

仙道已經被折磨得臉色發白,滿嘴裏都是早餐的味道,抱住三井枕著他的腿,一會兒又翻過去趴著,暈船暈得他又累又消停不下來。

此時的風帶了涼意,窗外越來越暗,陰雲密布,明明是上午,天色黑如太陽早已落山。海終於露出了獠牙,每一層撲來的浪都像一只撲來的猛獸。

從駕駛艙看去,這猛獸更為恐怖。駕駛艙的視線最好,帶有弧度的窗子有超過220度的視野,所以海浪如同來自四面八方,帶著巨大的壓迫感撲上甲板。

鐵男背上出滿了汗,空調也壓不住他的煩燥。“你在犯什麽傻!鎖好門!打無線電聯系救援,這浪頭不對,風暴比預報大得多!”他放開嗓子吼宮城。他緊張極得手臂繃直,依靠握緊船舵控制自己將要出籠的顫抖。

他還以為他已經不怕風暴了,畢竟過了好幾年。

“哦!”宮城一個激靈,慌忙去儀表臺上摘電話筒。船上的無線電他會用,之前看過說明,小時候也在爸爸出海的船上玩過。

他沒說,但他知道,自己很怕,怕得反應都遲鈍。每個臺風天他心情都糟透了,因為他的爸爸和哥哥都是在風暴之後永遠留在海上,永遠沒能逃脫。

他撥通了無線電臺號碼,回饋他的卻是一串忙音。

忙音擴大如雷,他怕得耳鳴,木著腦子,眼看著一個比船高的浪頭拍下來,嘭!那浪硬生生砸碎在舷窗玻璃上,濺起一片灰白的破碎泡沫。

他抓著話筒退了半步直接貼到隔板上,電話機一圈圈螺旋的線被他拉直了。

“你在磨蹭什麽!”

“我……”宮城心口一顫,猛吸口氣,腦子清醒了些,發現鐵男正瞪著他,那雙眼睛瞪得通紅!“無線電打不通!咱們聯系不上救援了!”絕望,比無窮盡的海更無邊際,比湧過來的浪更讓人窒息。

他早懂海的無情,拋棄幾個人,或者幾十、幾百,只是數字不同而已。當滔天的浪圍向他,沖擊力比懂得強了不知多少倍。他怕!他的爸爸和哥哥也一定經歷過同樣的風暴也許更強,彼時他們在想什麽?他們也像他此刻這麽怕嗎?

“再聯系!”

“回去不行嗎?現在回頭!”

鐵男的臉突然懟到他眼前,那張咬牙切齒的、扭曲的、發怒的臉,對他嘶吼,“我們回不去!調頭船會翻,我們只能向前!”

門被猛拍,召喚宮城和鐵男一起看過去。窗子上露出三井的腦袋和拍玻璃的手,都濕透了,滿臉水。不止浪高,雨也如瓢潑一般。

宮城趕緊開門放三井進來,小小的駕駛艙立即堵滿,燈光蒼白,恍惚照得到甲板和不停退去又拍上來的海浪,似乎有線吊著他們,下一刻、下一次、下一秒,線就會斷掉,他們就要被海吞沒。

海喧囂著,嘲笑他們的渺小,睥睨他們的不自量力。他們得扯著嗓子才能讓身邊的人聽見。

“情況怎麽樣?鐵男,這,不太對吧!”三井全身濕透,水珠從頭發流過臉頰,落到襯衫上,也不能讓他更濕了。他的襯衫全貼在身上,身體輕輕發抖。

他尚未認識到問題的嚴重,他缺少相關經驗。但鐵男和宮城兩人蒼白的臉讓他跟著緊張,他抓住鐵男的衣領貼上去盯著他。

“我們……”鐵男深吸口氣。船猛一晃,船舵脫了手,瘋狂打轉。他趕緊回去想抓回來,宮城搶先抓住了舵,往回轉調整船體姿態。

鐵男的心蹦到嗓子眼又落回心窩,抓住三井的手,另一只手扶著三井後腦,安慰道:“回去,關好門窗別出來。你在這裏幫不上忙。你別怕,有點麻煩,我們在想辦法。你回去照顧那兩個人,穿好救生衣。”

“危險?”三井挑起眉心,緊張地看著鐵男的眼睛。

鐵男讓自己看起來松弛,瞇眼輕笑:“以備不測的保險措施而已。”

三井壽盯著鐵男眼珠一瞬不瞬,深深點頭,“好。記得我在你身後。”

眼見三井腰上系著安全繩,從顛簸的甲板艱難回去船艙,宮城才擔憂地問:“你只是安慰三井學長吧。你很怕吧,怕我們回不去。”

如果走向消亡的命運無法更改,是清醒地看著自己走下去,還是寧可一無所知?

“我不知道,沒有無線電,沒有救援,沒有新的氣象信息,我不知道我們需要堅持多久,能堅持多久,不知道這種堅持有沒有意義。”頹然爬上他的心,扒住他的血管,往深淵裏拉扯他,鐵男失去了力氣,靠著隔板坐下去。

船忽上忽下,而他一直往下沈,往不見天光的海底沈。

也許上一次他已經把運氣用光了,上一次他就該陪著朋友一起葬在海裏,那今天就不會拖累了三井和這一船前途光明的大好男兒。他不敢回憶,朋友的家人盯著他,那眼睛瞪開,眼底血絲蔓延,勾出牢籠。他總覺得他們在問為什麽只有他回來。

那些審判的眼睛,此刻正懸在他頭頂。

海上沒有邊界,宮城看不懂他們在哪兒。他在掌舵,迎著浪頭保持微小夾角是他學到的唯一技巧。

天空更暗,眼見浪頭越來越高,他們的小船迎浪而上,船頭被高高揚起,所有人都在往後倒。

三井從櫃子裏找出救生衣,拿給牧和仙道。

牧還好,但仙道肉眼可見的臉色糟糕,白得像紙。三井雙腿分得很開,保持著平衡,去找防暈船藥,那個小小的白色藥瓶,在仙道眼前晃出動靜,“再吃一片吧,我看說明間隔4小時可以續服。”

仙道抱著三井肩膀,人也靠上去,點頭哼哼,眉毛眼睛都聚在一起。他已經吐過了,可胃裏空空的更難受。“有檸檬嗎?”他低聲問。

“有。”三井要起來。

牧起身,摁下三井,自己晃著去冰箱找檸檬。船太晃,他不敢拿水果刀切片,誰知道會切到哪兒,他有些為難。

“直接給我吧。”仙道有氣無力地說。

牧回來,坐在三井對面的桌子上,兩手扣住桌子邊緣,擔憂道:“怎麽突然讓我們穿救生衣?”

“本來就該穿。鐵男會帶我們回家的。”三井想拍牧的胳膊以示安慰,超過一臂遠,他放棄了,只好拍懷裏的仙道,“連累了你們遭這趟罪,沒想到天氣突變。”

牧此時仍能笑出來,雖然笑得不如昨天那麽泰然,“沒有在責備你。誰都不想遇見意外。不過,你真的這麽相信鐵男先生?”

駕駛艙裏,宮城一股怒火湧上心頭。“鐵男你混蛋!你是船長,不能不負責任!”

他害怕,但他更生氣!除了氣鐵男的頹喪,還氣自己曾把鐵男跟爸爸、哥哥聯想起來。他的父兄絕不會是這樣的孬種!他的父兄,一定會跟這不講理的海戰鬥到最後一刻!他也一樣!就算再怎麽怕,也決不能退縮!

“你要是嚇破了膽子,就滾到船艙去躲起來,像個耗子那樣!你沒有權利替別人做決定,去船艙裏告訴他們,去懺悔也好,去宣布也行,但你不能這樣蒙蔽他們的眼睛!”

鐵男慘淡地哼笑:“你以為有勇氣就能戰勝一切?你覺得說出來會變得更好?是你的話,寧願陷在無能為力的深淵裏也要親眼看著嗎?”

又一個巨浪。灰暗的浪濤從兩側拍打舷窗。船落下去,船裏沒被固定的一切都往前撞,包括酒櫃裏已經倒掉的玻璃酒瓶,也包括遺落在世界之外的他們。

三井認真點頭,一手抱著仙道,另一手抓著沙發靠背固定自己,雙眼穿透了窗外無邊的海和滔天的浪。“我信他。他從沒拋下過我,不管面對如何不可能的對手,不管我如何不講道理。當我墜在懸崖邊上,是他拉住了我。鐵男絕不會放棄的,我在他身後的船艙裏。”

牧分腿站著,努力平衡身體。他也在緊張,畢竟如此時完全喪失控制權的情況,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

他覺得三井的理由很難說服自己,畢竟他不是三井,沒經歷過三井的故事。“我還是想去駕駛艙問問。現在的情況,待在船艙幹等,太被動了,我不習慣。”

三井眉頭緊鎖,窗子一次次撞碎海浪,不知道什麽時候倒過來被海浪撞碎。

“我不是不信你。三井?”牧解釋道。

宮城揮拳砸中鐵男下巴。他很想接著揍,但瞥見瘋狂轉動的船舵,恨恨地丟下鐵男回去掌舵。他其實連該往哪兒開都不知道。沒有方向,掌舵只會讓人更焦慮,責任感與失控疊加的焦慮。

“我不管你怎麽想,我只知道現實就是現實,閉上眼睛、堵上耳朵、捂上嘴巴,現實還是現實。”他再也不要騙自己。

這個瞬間,宮城突然明白了哥哥有多了不起,面對吞噬了爸爸的那一片海,是多麽勇敢。那麽勇敢的哥哥,一定從沒責怪過自己。只有自己的懦弱,才是自己的枷鎖。

面對層層疊疊推來的浪頭,他用所有的力氣吼出來,像一條蛟龍的怒吼:“我要回家去!我不能讓我媽、我妹妹,傷過兩次的心再受傷。”

他心裏媽媽守在海邊的寂寞背影凸現出來,她等了爸爸和哥哥那麽久,那麽久……她一定很怕自己走上同樣的路,她決定搬離家鄉也一定帶著這樣的怕。媽媽深沈的、膽怯的、內斂的、湧動的愛,第一次如此清晰。

還有妹妹年幼時那雙期待的眼睛,天真地望著他,問他哥哥為什麽不回家,大聲爭辯說哥哥只是住在海島上。上次妹妹翻出了哥哥的照片,她已經勇敢地接受了,自己不能連妹妹都不如!

“還有彩子,她才剛答應做我女朋友,她一定舍不得我葬身海上,我不能讓她看見海就難過!我不管你怎麽想。我要回家去!”

彩子燦爛的笑臉展現在一片盛開的紫陽花間,他要守護她的笑容,他就是為此才追她那麽久,決不能讓她想媽媽一樣,為自己哭泣。

他不再氣惱,他在這條前途未蔔的船上冷靜下來。不管他能做到什麽程度,哪怕現學,哪怕這條搖晃的船再渺小,他都要堅持。他是流球的孩子,他註定要從海浪裏求得出路,今天就是他的試煉場。

只有不棄!才能有希望!!

三井對玻璃上映出的牧勉力而笑,“牧,無能為力的失控感很糟糕,對吧。我知道。所以才相信。”

仙道在他懷裏拽了他兩下,忍著頭暈惡心低聲勸:“對。我也很想知道究竟怎樣。”

三井轉向牧,揚頭示意堆在地板上的那根繩子,“是我該道歉。甲板很滑,你要走過去,你必須系繩索,要被卷走可太丟人了。”

宮城雙手掌舵,感官都放在狂躁的海上,調動眼睛耳朵,直面海的呼嘯、浪的震撼。信心歸信心,困難歸困難,他要挑戰的生路並不因他的堅定而網開一面。

船舵上突然摁上一雙粗糙寬大的手,每一個骨節都凸出、每一根筋都蹦起。一股溫暖的、帶著汗味和煙味的壓力來自肩膀上,他盯著窗子,咧嘴笑了。

“宮城,去繼續打無線電話,也許現在打得通了。面對過於強大的對手,求救才是最靠譜的生存方式。”

“你回來了?”

“嗯。哼。”鐵男冷哼一聲,接著爽快笑起來,通過玻璃回望宮城,眼中有了光采,“你是對的。不能讓等你的人傷心。你這人,夠爺們。”無論希望多渺茫,鐵男知道,三井在他身後的船艙裏等他。不問過去、不問未來,此時此刻他承擔著他的期望。如果他必須留在海裏,他拼盡最後一絲力氣也得把三井送回岸上!

三井幫忙,在牧的胸口和腰上打了兩道間隔很開的繩結,勒緊,罩上鼓鼓囊囊的填充發泡泡沫的救生衣。繩子另一端系住沙發腿,用於固定。

門剛開一個縫,立即被風撕開。風卷著水灌進船艙,分不清雨水還是海水,都一樣,立即打濕了門口的三井和牧。三井扒著門,腳支住沙發,不叫門亂晃,緊張地囑咐:“牧,註意安全,我一直在門邊,你隨時回來。”

“嗯。”牧應聲正要走,又被三井拉住。感覺到三井的手過於涼,他挑眉問:“還有事?”

“幫我帶句話。”三井眼珠微晃,即可定住,穿透隔板定在駕駛艙裏,“幫我告訴鐵男,我的性命交給他了,他永遠得背負這枷鎖,別想逃跑。”

牧出門走上甲板。

甲板比他想象的更濕滑,海浪時時往他身上撲,沖撞他,打濕他,想要擊潰他,又從他腳邊溜走。船身左搖右擺,更讓他難以維持平衡。他盡量貼著船艙外壁,以免被浪卷走了。

又濕又冷,幸好身上的繩索很有安全感,三井這個提議果然靠譜。

不過三米多遠,他濕透了,不只水,還有汗。光從駕駛艙的玻璃上照出來,在陰暗的風暴裏給人溫和的力量。

他拽門把手,冰涼,當然拽不開。他左手攤開拍窗子,動作很大,想引起艙裏人的註意,太吵了,浪的憤怒充斥每一寸空間,他不確定裏面的人能聽見敲門聲。

幸好宮城正在門邊,剛掛上無線電話,發現了門外的牧,立即放牧進來。牧連繩索都沒顧上解下來,拍拍宮城肩膀,對鐵男穩重地笑,“幫得上忙嗎?我能做點什麽。”

這群家夥真是很有膽色,鐵男讚揚地瞟過牧一眼,“好消息,20分鐘之後,會有救援直升機來接人。船要再等。你來得正好,正想告訴你們,收拾東西,咱們回家。”

牧的雙肩輕微松弛,這果然是個出乎他意料的好消息,他本以為他們得在海上苦苦掙紮到風暴過去。坦白講,他心裏不如表現出來的沈得住氣,他已經盤算過最糟糕的處境,而現在的情況要好太多。

“好,我這就回去告訴他們。辛苦了。”牧道謝,正要回去,想起三井的話,回頭道:“鐵男先生,三井讓我告訴你……”

鐵男聞聲,眉梢上挑,睜大了眼睛,詢問地看向牧。

牧略思索,笑道:“等安全了你自己問他吧,總之是好話。”

這場短暫的出海,以安全逃離了意外而結束。三井最後一個登上救援直升機,大家都安全了,他才垂頭瞅著他的小白船松下這口氣。但凡有一個出了意外,他這輩子都得懊悔。

他們都圍著厚毯子,要說八月的風暴裏也沒有多冷,但包裹住自己更有安全感。宮城靠著牧的肩膀。仙道則倚在另一邊,臉色仍然很白。他瞇著眼睛輕笑,滿嘴檸檬味,總比早飯味道好。

鐵男和三井坐在機艙另一邊,鐵男拿手肘輕輕推三井,笑道:“要不要靠一會兒?肩膀借你。”

很快,船就離開了三井的視線,只是他此時才回頭,闔上眼睛,將額頭抵住鐵男肩頭,從身體到精神,都松弛下來。

又過了幾天,三井接到通知去接他的船。他當然叫上了鐵男。天氣終於轉晴,他的船情況不錯,只需簡單修繕。到船塢時,鐵男已經被好奇心折磨了好幾天,忍不住還是問了:“那天你讓牧君跟我說什麽?他沒說,讓我問你。”

三井掐著鐵男的後腦,將他的眼睛埋進自己肩膀,惡狠狠道:“你這條命是我的!未經我同意,你哪兒都不許去!”

——完—2023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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