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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梁弋周把洗手間門關上,飛快落了鎖,眼神沈沈望著她。

崔鈺吐得昏天黑地,只在空隙揮揮手,意思很簡單,出去。

“最近總吐嗎?”

梁弋周上前兩步,遲疑好幾秒,最終還是看不過,在背上拍著給她順氣,又抽了個紙杯接水遞過去。

“什麽啊。”

崔鈺沒接,只是直起腰,氣喘籲籲盯著他,不可置信地放輕聲音:“你有生理常識嗎?你那玩意兒又不是帶刀機關槍,百米穿套啊?”

“什麽東西?”

梁弋周沒明白過來,只顧看她揪在一起慘白的臉,自己的胃不知怎的也莫名揪起來,他不想繼續被影響,幹脆把紙杯塞她手裏,眉心下意識擰著,臉色沈下來:“老吐不是好事,胃鏡和鋇餐造影,有空去做。”

“……噢。”

崔鈺意識過來,都是篩胃癌的選項。

“我知道了。”

她低聲道。

“崔鈺?沒事吧?”

佟酈擔憂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自己看著辦吧,你自己的身體,誰能替你操心。”

梁弋周語氣不太好,甩門走人了。

沒了崔鈺,餐桌上一開始有種詭異的安靜,除了林祺上菜時熱情的招呼,還有周圍客人逐漸多了起來的熱絡聲響。

“酈姐,施姨不來嗎?”

最後還是莊致遠打破了沈默,給佟酈的茶杯滿上。

“她在家休息呢,現在喜歡吃自己做的飯。”

佟酈笑了笑。

“哦——”

莊致遠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什麽:“我上次去家裏的時候,看到電視上的相框了,阿姨現在跟以前比,瘦了很多哎。”

施蘭霞登山的照片很多,拿著登山杖帥氣登頂的時候,身形還是偏圓潤的。

佟酈溫和地看一眼他,餘光又看了眼頭都沒擡的梁弋周,知道莊致遠的用意,但也不想戳破什麽。

“是,病了一場,後來瘦了三十斤。”

莊致遠有些詫異:“這麽嚴重嗎?”

佟酈輕點頭:“是癌,不過發現的還算早,治了大半年。”

她喝了口茶,借熱氣掩住發紅的眼眶,用家鄉話跟莊致遠說:“給小鈺累慘了。”

崔鈺那時也才二十三,自己攢學費讀的西點學校讀到一半,又暫停了回到隴城來,陪了施蘭霞化療手術全程,沒有請過護工。

因為陷在一團爛泥的婚姻裏,佟酈只能抽出時間往醫院跑,幫著崔鈺分擔一點是一點。有一次佟酈半夜偷偷上了趟住院部,在半明半暗的走廊裏,看到崔鈺坐在長椅上,雙臂抱胸垂著頭,要睡不睡的,孤寂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長,她的睡眠已經被切割得很碎。

從頭到尾,崔鈺都沒有情緒崩潰過,更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她是事兒到跟前了就處理,對鎮上哪裏的假發更好也頗有心得,抽空還能照顧安撫舅舅董愛國的情緒。但佟酈心裏也堵的慌,她眼看崔鈺的體重也一路狂掉,眼窩下的青黑沒消散過,人全憑那口氣吊著,晚上被驚醒,總會再三去查看施蘭霞的情況。

“你晚上也得好好睡。”

當時佟酈再三叮囑她。

“睡不著。”

崔鈺站在病房外,仰頭靠在墻上,盯著頭頂白色的燈,眼一眨不眨。

“我認識一個長輩,她睡著覺走了。走了就錯過了。”

多年前,呂婉澤前一天還能窩在椅子裏開玩笑,雖然虛弱。崔鈺看慣了,總覺得她好像還能陪伴他們倆很久。但那就是平常的最後一天。

“姐,我小時候看那些書,就尤其是寫咱家這地方的作家,”

崔鈺笑著說:“以前感覺挺刻意的,那麽多倒黴事,死亡啊,病痛啊,欠債啊,一件來了十件就要來,怎麽就逮著一個人薅,而且逮著沒錢的人薅,現在看來也不假。”

她不是愛看書的人,但是高一時語文成績一般,被班主任叫去苦口婆心,說理科成績那麽好,分數不趕上來可惜了,多看課外書。

那時候為了跟梁弋周暗暗比排名,開始狂拉語文分數。頂著夕陽翻書頁走回家的日子,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

她從圖書館借到本散文集,作者寫陪著相識數十年的愛人治病,崔鈺放學路上看這本書時,梁弋周剛好騎著自行車從下坡飛奔,回過頭來逗了她一句什麽,她對那天的暮色記憶深刻,書裏又剛好寫到這天光,以至於她後來幾乎可以將那段倒背。

——我從車中反光鏡瞥見他孤立身影……百病相纏,竟變得滿頭瀟瀟,在暮色中分外怵目。開上高速公路,突然一陣無法抵擋的傷痛襲擊過來,我將車子拉到公路一旁,伏在方向盤上,不禁失聲大慟。

人力畢竟不敵天命,人生大限,無人能破。《樹猶如此》白先勇

天氣好時,暮色流光溢彩,淡金色下覆蓋著濃重的黑夜,如同兇險人生。

二十三的崔鈺不會為了厄運流淚,因為她不要輸。

……

二十八歲的崔鈺,也不會因為胃不舒服就不吃飯,她吃到簡直像在跟胃賭氣抗衡,而且喝了幾杯大麥茶下去,確實感覺好多了。

佟酈跟莊致遠都算是耐心好脾氣的人,隨便找個話題也能聊,只有一個人從頭到尾格格不入,偶爾夾一筷子,吃得很慢。

崔鈺在熱聊時,也止不住地瞥了他好幾眼。

——大哥,吃得差不多了也該換桌了。這是我們點的菜。

她覺得她已經用眼神說的很清楚了,梁弋周裝瞎呢,眼皮都不擡一下。

“對了,小鈺,我有朋友在金城二院,普外的,下次有需要……你給我信息。”

結束的時候,莊致遠囑咐她。

崔鈺楞了下,看了佟酈一眼:“噢,好,應該用不到。”

“你開車了嗎?”

出餐館的時候,崔鈺問莊致遠。

“我有。”

莊致遠指指別克。

崔鈺的二手紅旗也在門口,她按開了門。

“那我們有時間再聚……”

崔鈺餘光跟某個人跟得緊,這邊溫柔的話還沒說完,立刻指著副駕駛提高音量:“哎——”

她沖過去扒著副駕駛車窗,礙於這是公共場合,林祺也還在身後慈藹地目送他們,壓低聲音:“幹嘛呢?我又不是你司機,你自己沒開車啊? ”

梁弋周扯過安全帶,神色自若地扣好。

“送我去趟白坪鄉。”

又沖佟酈和原馨勾唇笑笑:“佟酈姐,辛苦你坐……那個誰,崔鈺高中同學的車了,我們是相反方向。”

佟酈對離開戰場求之不得,道別後,帶著原馨飛速上了別克後座。

莊致遠沒上車,有些擔心地看著她,崔鈺沖他揚起一個安撫性質的笑容:“你們先走吧。”

俗話說得好,家醜不可外揚,她是個不會把壞脾氣外溢的人。

等灰色別克在黃土地上滾出車轍揚長而去,崔鈺才微沈下臉,凝視著副駕駛的男人:“梁弋周,你有病吧?”

“你本來也要去白坪。”

梁弋周根本不看她發脾氣,隨手一指車後座,赫然有一大包紙錢金元寶。

“我——”

崔鈺陡然意識到一個事,她今天淩晨打算趕零點去墓地看的人,是呂婉澤。

晚上九點半,紅旗 hs5 在一段平整的路後,進入了通往村裏路最陡峭的一段,據說很早前就講要修,也有撥款,但一直沒修好,饒是崔鈺的車技,也開得磕磕絆絆。之前都是走過去的。

道兩旁是深夜的枯藤老樹昏鴉,車裏是沒人開口但隨時預備要吵的架。車裏還放著鳳凰傳奇的《全是愛》,簡直不能更適配此刻的陰沈氛圍。

“你平時就愛這麽搭順風車嗎?”

崔鈺冷不丁開口。

“你平時就這麽愛遇事就跑嗎?”

梁弋周冷冷彎唇。

“怕我坐你車,理虧了?我是想付錢的,但你把我拉黑了。”

“……”

崔鈺沈默了兩秒。

“行,對不起。”

“……”

梁弋周看向窗外,把車窗放下來了幾秒,好在隴城晚上風還挺涼的,能阻止他對司機痛下毒手。

冷靜過後,他又重新開口。

“你這麽愛說對不起,有哪次改過嗎?”

崔鈺:“沒有。”

梁弋周哈地誇張笑了聲,抱臂環胸,看著一望無際的田野平覆心情。

“你倒是痛快。”

他再三深呼吸後:“崔鈺,我再問你一遍,你跑什麽,我會吃了你嗎?還是說體驗就那麽糟糕?”

崔鈺兩手抓緊方向盤,認真嚴肅地盯著前方的路,生怕一不小心開進溝裏了。

“不是。”

“那為什麽?怕我找你負責?!”

梁弋周覺得自己成年以後修煉的脾氣簡直是笑話,失控次數全都貢獻給崔鈺了,而背景音的女歌手還在為他激情伴奏:[你說為什麽,都是我的錯——]

吵得要死。

他擡手把音響按關了。

“走了,下來吧。再開開不進去了。”

崔鈺熄了火,率先下車拉開後門,把紅色大塑料袋提出來,除了紙元寶紙房子紙車還有一瓶白酒。

這附近兩個村子的人基本都在這了,呂婉澤出生就在白坪,所以最後也決定在這,說可以跟老鄉們下去繼續打牌搓麻將。

田埂間被人踩出來的路延伸得很長,月光涼涼地照著前路。

“梁弋周,你現在事業應該很穩定了吧?”

崔鈺走在前面,忽然問道。

“怎麽了,要驗資?”

梁弋周諷刺起人來從不留情,他跟在崔鈺身後,因為熟悉這條道,不用看路也走得很穩,只用負責狠狠盯穿她的背就好。

“你一年能賺多少?”

崔鈺沒理他,繼續問。

“能買下你十個店。”

梁弋周語氣淡冷地說道,把崔鈺給弄笑了。

她摸了摸後腦勺,慢悠悠幫他算著。

“好吧,那就算你帶分紅兩百吧,你上海和北京的公寓看起來是長租的,都不便宜,你也就出差的時候偶爾去一下三四線城市,非必要的話,其實也可以不用回隴城了。”

“你靠你自己,已經可以立住腳跟了。梁弋周,你知道,這對於我們——”

崔鈺停住腳步,踩了踩腳下的土,回頭凝視著他,語氣溫和:“這樣的人來說,走出去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你付出了無數努力,意味著遇見正確的時機,你可以擁有更輕松的人生,你的後代也可以。”

“當時如果我們一直在一起,在那個出租屋裏出不去,為了顧慮對方縮手束腳——”

“縮什麽手束什麽腳?”

梁弋周忽然反問道。

“為了回來,你做家教選過晚班嗎?半夜起來做線上工作,在外面喝酒喝掛了也沒換回來機會,為了瞞著我第二天早上才敢回來,你覺得那樣算輕松嗎?”

崔鈺盯著他,一字一句問道。

“我願意,不行嗎?談戀愛不該這樣嗎?不給我機會是他們不長眼睛,關你屁事啊?”

梁弋周怒極反笑:“你不覺得你這想法很可笑嗎?那你呢?什麽擔子都不分給我,施姨生病也瞞著我,我真的很好奇,你認真想過我們的未來嗎?你跟我耍著玩兒呢是吧?”

“你已經飛得很高了,我不想讓一切再倒回去了行不行,我覺得人失個戀也能活下去行不行?!”

崔鈺臉也徹底沈了下來,兩個人剛好走到了墓碑前,呂婉澤的碑打理得十分幹凈,兩旁種著繡球和玫瑰——梁弋周種的。

後面還栽了棵松樹——崔鈺種的。

“崔鈺!!”

“梁弋周!!”

月升中空,兩個人跟小時候吵架一樣,那時候呂婉澤還會攔一攔,不過現在,她只能沈默地看著。

他們倆凝視著對方,一時間陷入了沈寂。

不久後,都覺得這一幕滑稽得要死,各自撇過了臉。

梁弋周的寬肩微微塌下去,襯衫貼在微突的後背肩胛上,有點尖銳的棱角。他整個人沐浴在月色裏,脖頸間的淡青色血管抽著輕跳,聲音也輕了很多,悲傷像一縷輕煙。

“崔鈺,我的夢想從來不是離開這裏。我可以在金城。我以為你要出去的,我只是想跟著你。”

他很早就發現了,在這個被資本控制的世界中,贏家只有擅長打砸搶燒的人。就像他和梁騫周的親生父親,能混出點小名堂的男人,跟在大玩家身後,他們打擊違背規則的普通人,砸碎他們的尊嚴,搶走他們應得的利益,燒毀人們本該明朗的前路。

如果可以選擇,梁弋周不會選擇金融,就像大學選專業的時候一樣。

但他們倆的腦子都聰明,生活又缺錢,他想著那他就負責多來賺點,好讓崔鈺去放手一搏有新天地可撒歡,幹脆硬著頭皮試試,摸黑走了還沒多遠呢,一回頭人不見了。他去哪兒說理去?

他真是……梁騫周說男人不該講這個詞,可就是覺得委屈。而更煩的是,崔鈺也不比他輕松到哪去。

那是崔鈺啊。是尖銳的,勇猛的,一往無前的。他眼看著崔鈺瘦成腕骨都突出來,時不時沈默的樣子,被憂慮和恐懼侵襲的樣子,一點也沒有大仇得報的爽感。

只是覺得好累。他們期待過的未來就是這個樣子。

崔鈺不知道說什麽,過了很久,只是席地坐下來,把十八塊一瓶的酒拿出來,仰頭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滑下去,心裏的灼燒感依然在,但有一股新的力量跟它對沖。

“可我沒你想的那麽好,梁弋周。”

她凝視著墓碑,喃喃道。

“什麽都在變,變得越來越覆雜。”

崔鈺用外套袖子擦去墓碑上的灰塵,用力到幾乎有些輕微的、難以察覺的哽咽:“就一點好的東西,我想把它留在那裏。”

因為想留的留不住,太難受了。看著美好的存在消亡,太痛苦了。

人力不敵天命。

她走到這裏,才體會到這幾字的真意。

“你說我耍你玩兒,我沒有。”

崔鈺無力攥著紙元寶,嘴微微翕動,唇角是向下的弧度。

“我希望你好。”

崔鈺話音沒落,被人從後往前緊緊擁住,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摁進骨血。

有很輕的水漬掉落在她的肩窩裏。

他們共同的家鄉有著如此豐盛的草木氣息,夜裏田地如同沸騰的金色海面,草被吹彎如波浪。

他的黑發柔軟地觸著她的皮膚,他們無聲地坐著。而這兒,依然像許多年前他們第一次逃課跑來這裏時一樣,最老的大樹在他們的東南方向 180 米處安安靜靜,土地承接住了他們的悲傷與痛苦,而他們親近的長輩微笑無聲地看著。

有那麽一刻,梁弋周覺得自己這輩子死在這一秒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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