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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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萬靜純的瞌睡，因一條到賬短信煙消雲散。
“您尾號4503賬戶於4月21日收入人民幣10500元，轉賬方為霖安音樂學院春潮音樂節資金專項帳戶…”
五位數？！
這是五位數？！
萬靜純數了三遍才敢信。
她只記得第一名獎金是兩萬，沒想到對第二名也這麽大方？！
消化了一下天降巨款的事實後，她立刻把胡彥新的備註改成了“財神爺”。
要不是萬靜純有點睡麻了，簡直想朝霖音的方向磕三個響頭。
萬靜純沒敢亂花這筆錢，也就下午去了趟市裏買東西。
這幾年，萬秀俊漸漸好轉，治療費越來降低。萬靜純讀的師範大學，學費低，萬家的生活比剛出事時好了不少。
可家裏還是欠著不少債。尤其是楓林城中村的人，這些年陸陸續續給他們捐了很多錢，支撐他們結清了最開始欠醫院的帳，才得以讓萬秀俊繼續治療下去。
家裏兩個賬本，一筆一劃記得密密麻麻，滿滿當當，就放在電視機下的盒子裏，萬靜純高三的時候睡不著，就去翻一翻。
沒什麽意義，但就愛翻一翻。
晚上剛回到學校不久，爸爸打了視頻電話來，寒暄關心她一番，突然提起萬秀俊：“你哥生氣呢，問你怎麽不回他消息。”
萬靜純一驚，才想起那條“吃蛋糕了嗎”還一直晾在群聊裏。
“萬靜純！”萬秀俊的頭伸進畫面，嘴裏叼著顆白菜， “虧我這麽關心你，白眼狼。”
“你才白眼狼。”萬靜純拎起桌上一件盒子在鏡頭前一晃，故作神秘，“我給你買了生日禮物，下星期回家給你！”
“下星期？幾點的車？”
“26號晚上那趟。”
萬秀俊慢慢吃了口肉，看起來胃口不錯：“那趟綠皮火車？退了吧，坐高鐵能差多少錢，我給你。”
“這麽大方。”萬靜純笑道，“你賺外快了？”
“賺了一點。”萬秀俊低頭搗鼓一陣，萬靜純果然收到一筆轉賬。
財神爺近來挺眷顧萬家？
萬靜純沒收：“用不著，綠皮車晚上出發早上到，時間正好合適。爸，我想吃紅燒肉！”
萬秀俊沒再堅持：“老爸做的紅燒肉不好吃，還得是老媽。”
萬靜純：“那我這次回家向老媽偷學，把老爸踢出去廚房。”
萬秀俊：“支持支持，大力支持。”
萬爸爸郁悶地塞了口飯：“還批評起我來了！唉！一個兩個，翅膀硬了唄。”
翅膀硬了唄。
其實萬秀俊已經料到，萬靜純不會收他的錢。
那個連根烤腸都搶不過他的妹妹，歡欣雀躍等著他放假回家，看他掏出禮物的妹妹，突然就長大了。
坐了一夜火車加半小時公交，萬靜純到了家樓下，花壇裏幾棵玉蘭樹，現下嫣然正盛。她深吸一口氣，香氣撲鼻，做好了爬上五樓的準備。
小區房齡老，物業已經半罷工，也沒有電梯。不過萬家日子過得慘兮兮，沒得選。
萬秀俊出院那天，自己拄著拐杖、攀著扶手爬了一層，後來靠爸爸背著才上去。
他倒還挺享受：“爸爸上一次背我可能還是幼兒園。”
萬棟梁也笑：“你現在比幼兒園那時也沒重多少喲。”
那時萬靜純落在後面幾步，笑得比哭難看。
此後每次要出門做康覆訓練，萬秀俊就力求多走幾階樓梯，再讓爸爸背上背下。
有時碰上周日，萬靜純不用去學校，他還讓萬靜純給他錄像。
“我靠萬靜純，我比上次多走了三階。我好牛逼！”
萬靜純：“牛逼！”
丘莞：“你們兩個，不要講臟話！老萬你扶著點！哎喲，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好好走！摔下來不得了的呀！”
萬棟梁：“這……這個是，是臟話？”
萬靜純：“反正說的人多了，臟話就不算臟話了吧。”
萬秀俊：“支持！萬秀俊牛逼！”
萬靜純：“牛逼！”
丘莞：“不要說臟話！”
萬靜純在鏡頭後面努力把手拍得很響，把鏡頭對準樹上的玉蘭花。天是藍的，花是粉的，很漂亮。
一不小心，寄居在興源這個陌生城市也久了，又到一年玉蘭花開時。
萬靜純剛提起行李箱，萬秀俊的聲音就響起來，吹散如霧般徐徐攏來的舊回憶：“萬靜純！你看我！”
她一擡起頭，萬秀俊穿著件黑色高領針織衫，站在樓梯轉角，雙手叉腰，姿態昂揚。
“哥？！”
乍一看和正常人無異，可萬靜純知道其中差別：“你可以不用拐杖了？！”
“你看著啊。”
萬秀俊側過身子，微微弓起背，慢慢伸出一只腳。接觸到下一階後，站穩站直，再緩緩挪動另一只腳。
如此循環往覆，速度不算太慢，姿態甚至很熟練，肯定鍛煉了很久才有此等水準。
萬靜純看得呆了，抱著死沈的行李箱，忘了松手。
“怎麽樣！”
下到最後一階，萬秀俊優雅高舉雙手，宛如體操運動員謝幕。
“牛……牛逼。”萬靜純放下箱子，鼓掌捧場。
然後發現一個尷尬的事實：“可是我，我們現在要上樓啊……”
“……”
拜萬秀俊所賜，萬靜純最多花10分鐘就能上的五樓，硬生生耗了半小時。
回到平地，萬秀俊的康覆情況好得出人意料，除了慢些，和正常人幾乎無異。
他擦了把汗，解釋家裏的一片狼藉：“本來呢，我想把房間收拾出來讓你住，結果東西太多了。唉。你等會，我休息一下再繼續。”
“又來了。”萬靜純已經自顧自收拾起來，“我才回來幾天啊，對付一下就行。”
這個小小的兩房一廳，是萬家能負擔的極限了。一開始，父母一間房，萬靜純一間房。萬秀俊出院後，老是心情低落，便一個人一間房靜靜呆著。萬棟梁讓萬靜純和媽媽睡一間房去，他自己睡沙發。
但高三課業緊張，萬靜純經常趕作業到很晚，吵醒媽媽，而且爸爸平時做體力活也辛苦，睡沙發不能好好休息。
她便把爸爸趕回房間，自己占了客廳，把茶幾挪到角落，搬一張矮凳，就可以學習寫作業。茶幾的位置，放個泡沫箱，既能發揮茶幾的功能，還能收納常穿的衣服，反正她也沒幾件衣服。攤開被褥，就能在沙發上睡覺。
這麽一來，房間的功能都齊全了。
爸爸一開始還不樂意，後來見她安排得井井有條，便也無話可說。
但說起來，還是挺荒謬。回了家，居然沒有自己的房間。這事兒一拖再拖，又苦於能負擔得起的價格裏沒有更好的選擇，成了萬秀俊的心病。
他稍好些，便幾次想讓出來，可自從出事後，萬靜純就頗有點獨斷專行，鳥都不鳥他，自封新一代家庭頂梁柱。
好不容易他恢覆得不錯，想來個先斬後奏，沒想到高估了自己。
看著萬靜純把東西一件件放回他房間，萬秀俊挺不是滋味。
“爸媽呢，”萬靜純當他又閑出屁愛折騰，沒放心上，“我的紅燒肉呢？”
“上班。媽這兩天特意和同事換了班，就想晚上回來和你一起吃飯。”萬秀俊站起來，問，“中午我們先湊合吧。你想吃什麽？冰箱有點菜。”
萬靜純先他一步打開冰箱。速凍包子幾個，半個西紅柿，一小把小白菜，解凍得差不多的牛肉，快蔫了的青椒。
“我做個青椒西紅柿牛肉，再炒個青菜吧。”萬靜純覺得可行。
“你做的能吃？”萬秀俊內涵她。
“你做的能吃？”萬靜純反懟。
“怎麽都比你這種被食堂養壞的大學生厲害。”萬秀俊說著，拿出菜到水槽慢慢洗著。
“……好吧。”萬靜純本想爭辯幾句，一想到做菜也是回歸日常生活訓練的一部分，就作罷，“我再下樓買半只朱記手撕雞！”
“好啊！”萬秀俊在後頭高聲問，“有錢嗎？”
“這點錢肯定有啊。”
“口氣挺大啊。”
“小意思。”
朱記手撕雞開在人民醫院後的小巷，飄香十裏。每次萬秀俊去覆健，香味都把萬家饞得要死，忍了好久，才有閑錢買來吃上一次，由此晉升為萬家飲食界白月光。
手撕雞買回來，牛肉也新鮮出鍋，兩兄妹風卷殘雲，楞是連閑聊都沒幾句。
吃完飯，萬靜純掏出個盒子：“送你個運動手表。做康覆訓練的時候可以看看心率消耗之類的，跌倒意外，可以緊急報警，也不知道有沒有用，大概有些用吧？”
萬秀俊看到牌子LOGO，頓時臉色就變了：“你哪來這麽多錢？”
萬靜純早有說詞：“上學期一筆獎學金才到賬。”
萬秀俊更加狐疑盯著她：“你沒幹什麽壞事吧？”
萬靜純正氣凜然：“怎麽可能？”
萬秀俊啞然失笑：“以前是你質疑我被富婆包養，現在反咯。”
萬靜純嗆他：“我倒是想呢。”
晚上快八點，爸媽才前後腳下班回來，進門就見到沙發上睡得四仰八叉的萬靜純。
萬秀俊在廚房裏幫著洗菜，丘莞過去悄聲笑問：“哎喲，你手上這是什麽？”
“生日禮物。”萬秀俊擠眉弄眼炫耀，“老妹送的。”
“哎呀，我這老糊塗。肉是買回來了，但我出門忘了腌，這回腌上也來不及了，得明天再吃。”丘莞把路上買的菜放上竈臺，“我讓你爸回來買了只燒鴨，馬上就到。”
“沒事。”萬秀俊笑嘻嘻地設置好電飯鍋，“正好明天我生日，吃大餐。”
丘莞一拍他：“你這小子，賊精！”
萬靜純被米飯香味惹醒，睡眼惺忪間，便見爸爸樂呵呵地給菜擺盤：“醒啦！再不醒只能吃剩菜咯。”
有爸媽出手，晚上的飯菜很豐盛。蔥爆雞丁，幹鍋花菜，玉米蘿蔔排骨湯陸續上了桌。都是家常菜色，卻有滋有味。
“爸，媽！”萬靜純跳下沙發，走過去，“哎呀我餓了——有燒鴨！”
“這是燒鵝呢！”萬棟梁給女兒待遇升級，指導她偷吃，“這塊，這塊好，皮又厚又脆，吃這塊。”
萬秀俊過來湊熱鬧：“爸我也要吃。”
萬棟梁：“你一邊去。”
萬秀俊：“爸？！”
萬靜純：“嗯，好吃！”
萬秀俊：“哼，算了。中午我們吃了手撕雞。”
萬棟梁：“朱記啊？還有沒有剩的？”
萬秀俊：“全吃光了。”
萬棟梁：“不孝子！不孝子！哎……唔……”
萬靜純：“爸你偷吃得也太明顯了吧！”
丘莞見他們三人窩在一角吵吵嚷嚷，很抓狂：“都讓開，我端著湯呢！”
……
一家人的餐桌仍是其樂融融，歡聲笑語。如今千帆過盡，才心酸懂了什麽叫當時只道是尋常。
吃完飯，趁著萬秀俊去洗澡，萬靜純進了廚房，幫著媽媽一塊收拾：“媽，我給你轉了點錢。你留著些自己用，多的拿去還債。”
“不要你的。”丘莞正腌制萬靜純心心念念的紅燒肉，頭也沒擡，“你自己留著。”
“我用不完的啦。”萬靜純滴水不漏，“我馬上畢業了，工作也找好了，有工資，這筆錢……”
“不要，不要你的。” 丘莞壓低了聲音，“我和你爸都在打工，夠家裏用，債也在一點點還。你哥哥也一直賺著錢幫還債，幫人翻譯文件，安軟件什麽的，最近還說要做直播帶貨。知道你懂事，但你不用擔心家裏的事情。”
“我想幫家裏早一點還完債嘛。”萬靜純有些惱，“我們不要拖累別人，我哥還說呢，唐必強談了個女朋友，可是手頭緊巴巴的，不敢談結婚的事。村裏的人幫了我們那麽多……”
“你也要考慮考慮自己呀。”廁所的水聲停了，丘莞擦擦手，把廚房門掩上才說，“家裏就你一個人在霖安，馬上要進社會，到處都要錢打點的。出什麽事，我們趕不過去，你得有點錢傍身，知不知道？”
“媽！這都二十一世紀了。”萬靜純哭笑不得。
“不說別的，留著錢，買幾身喜歡的衣服，多打扮自己，不要讓同事領導瞧不起你。平時要多去和人交流，遇到合適的男生，就……”
“媽！”
沒由來的，萬靜純深感荒唐和委屈，竟至於低吼出聲。
萬秀俊不明所以，在廁所問：“萬靜純你喊什麽呀？怎麽啦！”
“沒事啊，聊天呢！”丘莞應了一句，擦擦手，掏出手機：“行了，這錢你拿著自己用啊，我轉回去……九千塊？”
看到數額，丘莞楞了：“你……哪來這麽多錢？”
“家裏的賬本我看過。你們不收，我就去村裏一個個上門還錢。”萬靜純不答，抱臂看著媽媽，“你們看著辦吧。”
“你……哎呀！你、你幹什麽！”丘莞嘆了口氣，還想再說，見她臉色有幾分小女孩沒有的淩厲，不敢再做聲了，“好好好，我收著，收著。你在外面，要是不夠錢了，遇到困難，要和家裏說。”
“我這麽神通廣大的，能有什麽困難！”萬靜純這才喜笑顏開，拿臺面的瓶瓶罐罐一通嗅，“腌肉放料酒還是白酒啊？”
女兒的變化乍一看著實驚人，實則丘莞回去細想，其實早已有跡可循。
當年轉學時，臻嘉藝中的年級主任和教導主任百般挽留，甚至當即請示校董，進一步提高資助金額。
她就是鐵了心地要放棄，所謂夢想前途一切都不重要，好像必要的是某種姿態，和現下如出一轍。
而丘莞不知道，諷刺之處在於，女兒正是重新步入曾經百般抗拒的深淵，狠狠打當年自己的臉，才奉上這麽一筆數額尷尬的獎金：拿去吃喝拉撒，拍拖購物舍不得，用來還債，似是也杯水車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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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靜純數了三遍才敢信。
她只記得第一名獎金是兩萬，沒想到對第二名也這麽大方？！
消化了一下天降巨款的事實後，她立刻把胡彥新的備註改成了“財神爺”。
要不是萬靜純有點睡麻了，簡直想朝霖音的方向磕三個響頭。
萬靜純沒敢亂花這筆錢，也就下午去了趟市裏買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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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家裏還是欠著不少債。尤其是楓林城中村的人，這些年陸陸續續給他們捐了很多錢，支撐他們結清了最開始欠醫院的帳，才得以讓萬秀俊繼續治療下去。
家裏兩個賬本，一筆一劃記得密密麻麻，滿滿當當，就放在電視機下的盒子裏，萬靜純高三的時候睡不著，就去翻一翻。
沒什麽意義，但就愛翻一翻。
晚上剛回到學校不久，爸爸打了視頻電話來，寒暄關心她一番，突然提起萬秀俊：“你哥生氣呢，問你怎麽不回他消息。”
萬靜純一驚，才想起那條“吃蛋糕了嗎”還一直晾在群聊裏。
“萬靜純！”萬秀俊的頭伸進畫面，嘴裏叼著顆白菜， “虧我這麽關心你，白眼狼。”
“你才白眼狼。”萬靜純拎起桌上一件盒子在鏡頭前一晃，故作神秘，“我給你買了生日禮物，下星期回家給你！”
“下星期？幾點的車？”
“26號晚上那趟。”
萬秀俊慢慢吃了口肉，看起來胃口不錯：“那趟綠皮火車？退了吧，坐高鐵能差多少錢，我給你。”
“這麽大方。”萬靜純笑道，“你賺外快了？”
“賺了一點。”萬秀俊低頭搗鼓一陣，萬靜純果然收到一筆轉賬。
財神爺近來挺眷顧萬家？
萬靜純沒收：“用不著，綠皮車晚上出發早上到，時間正好合適。爸，我想吃紅燒肉！”
萬秀俊沒再堅持：“老爸做的紅燒肉不好吃，還得是老媽。”
萬靜純：“那我這次回家向老媽偷學，把老爸踢出去廚房。”
萬秀俊：“支持支持，大力支持。”
萬爸爸郁悶地塞了口飯：“還批評起我來了！唉！一個兩個，翅膀硬了唄。”
翅膀硬了唄。
其實萬秀俊已經料到，萬靜純不會收他的錢。
那個連根烤腸都搶不過他的妹妹，歡欣雀躍等著他放假回家，看他掏出禮物的妹妹，突然就長大了。
坐了一夜火車加半小時公交，萬靜純到了家樓下，花壇裏幾棵玉蘭樹，現下嫣然正盛。她深吸一口氣，香氣撲鼻，做好了爬上五樓的準備。
小區房齡老，物業已經半罷工，也沒有電梯。不過萬家日子過得慘兮兮，沒得選。
萬秀俊出院那天，自己拄著拐杖、攀著扶手爬了一層，後來靠爸爸背著才上去。
他倒還挺享受：“爸爸上一次背我可能還是幼兒園。”
萬棟梁也笑：“你現在比幼兒園那時也沒重多少喲。”
那時萬靜純落在後面幾步，笑得比哭難看。
此後每次要出門做康覆訓練，萬秀俊就力求多走幾階樓梯，再讓爸爸背上背下。
有時碰上周日，萬靜純不用去學校，他還讓萬靜純給他錄像。
“我靠萬靜純，我比上次多走了三階。我好牛逼！”
萬靜純：“牛逼！”
丘莞：“你們兩個，不要講臟話！老萬你扶著點！哎喲，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好好走！摔下來不得了的呀！”
萬棟梁：“這……這個是，是臟話？”
萬靜純：“反正說的人多了，臟話就不算臟話了吧。”
萬秀俊：“支持！萬秀俊牛逼！”
萬靜純：“牛逼！”
丘莞：“不要說臟話！”
萬靜純在鏡頭後面努力把手拍得很響，把鏡頭對準樹上的玉蘭花。天是藍的，花是粉的，很漂亮。
一不小心，寄居在興源這個陌生城市也久了，又到一年玉蘭花開時。
萬靜純剛提起行李箱，萬秀俊的聲音就響起來，吹散如霧般徐徐攏來的舊回憶：“萬靜純！你看我！”
她一擡起頭，萬秀俊穿著件黑色高領針織衫，站在樓梯轉角，雙手叉腰，姿態昂揚。
“哥？！”
乍一看和正常人無異，可萬靜純知道其中差別：“你可以不用拐杖了？！”
“你看著啊。”
萬秀俊側過身子，微微弓起背，慢慢伸出一只腳。接觸到下一階後，站穩站直，再緩緩挪動另一只腳。
如此循環往覆，速度不算太慢，姿態甚至很熟練，肯定鍛煉了很久才有此等水準。
萬靜純看得呆了，抱著死沈的行李箱，忘了松手。
“怎麽樣！”
下到最後一階，萬秀俊優雅高舉雙手，宛如體操運動員謝幕。
“牛……牛逼。”萬靜純放下箱子，鼓掌捧場。
然後發現一個尷尬的事實：“可是我，我們現在要上樓啊……”
“……”
拜萬秀俊所賜，萬靜純最多花10分鐘就能上的五樓，硬生生耗了半小時。
回到平地，萬秀俊的康覆情況好得出人意料，除了慢些，和正常人幾乎無異。
他擦了把汗，解釋家裏的一片狼藉：“本來呢，我想把房間收拾出來讓你住，結果東西太多了。唉。你等會，我休息一下再繼續。”
“又來了。”萬靜純已經自顧自收拾起來，“我才回來幾天啊，對付一下就行。”
這個小小的兩房一廳，是萬家能負擔的極限了。一開始，父母一間房，萬靜純一間房。萬秀俊出院後，老是心情低落，便一個人一間房靜靜呆著。萬棟梁讓萬靜純和媽媽睡一間房去，他自己睡沙發。
但高三課業緊張，萬靜純經常趕作業到很晚，吵醒媽媽，而且爸爸平時做體力活也辛苦，睡沙發不能好好休息。
她便把爸爸趕回房間，自己占了客廳，把茶幾挪到角落，搬一張矮凳，就可以學習寫作業。茶幾的位置，放個泡沫箱，既能發揮茶幾的功能，還能收納常穿的衣服，反正她也沒幾件衣服。攤開被褥，就能在沙發上睡覺。
這麽一來，房間的功能都齊全了。
爸爸一開始還不樂意，後來見她安排得井井有條，便也無話可說。
但說起來，還是挺荒謬。回了家，居然沒有自己的房間。這事兒一拖再拖，又苦於能負擔得起的價格裏沒有更好的選擇，成了萬秀俊的心病。
他稍好些，便幾次想讓出來，可自從出事後，萬靜純就頗有點獨斷專行，鳥都不鳥他，自封新一代家庭頂梁柱。
好不容易他恢覆得不錯，想來個先斬後奏，沒想到高估了自己。
看著萬靜純把東西一件件放回他房間，萬秀俊挺不是滋味。
“爸媽呢，”萬靜純當他又閑出屁愛折騰，沒放心上，“我的紅燒肉呢？”
“上班。媽這兩天特意和同事換了班，就想晚上回來和你一起吃飯。”萬秀俊站起來，問，“中午我們先湊合吧。你想吃什麽？冰箱有點菜。”
萬靜純先他一步打開冰箱。速凍包子幾個，半個西紅柿，一小把小白菜，解凍得差不多的牛肉，快蔫了的青椒。
“我做個青椒西紅柿牛肉，再炒個青菜吧。”萬靜純覺得可行。
“你做的能吃？”萬秀俊內涵她。
“你做的能吃？”萬靜純反懟。
“怎麽都比你這種被食堂養壞的大學生厲害。”萬秀俊說著，拿出菜到水槽慢慢洗著。
“……好吧。”萬靜純本想爭辯幾句，一想到做菜也是回歸日常生活訓練的一部分，就作罷，“我再下樓買半只朱記手撕雞！”
“好啊！”萬秀俊在後頭高聲問，“有錢嗎？”
“這點錢肯定有啊。”
“口氣挺大啊。”
“小意思。”
朱記手撕雞開在人民醫院後的小巷，飄香十裏。每次萬秀俊去覆健，香味都把萬家饞得要死，忍了好久，才有閑錢買來吃上一次，由此晉升為萬家飲食界白月光。
手撕雞買回來，牛肉也新鮮出鍋，兩兄妹風卷殘雲，楞是連閑聊都沒幾句。
吃完飯，萬靜純掏出個盒子：“送你個運動手表。做康覆訓練的時候可以看看心率消耗之類的，跌倒意外，可以緊急報警，也不知道有沒有用，大概有些用吧？”
萬秀俊看到牌子LOGO，頓時臉色就變了：“你哪來這麽多錢？”
萬靜純早有說詞：“上學期一筆獎學金才到賬。”
萬秀俊更加狐疑盯著她：“你沒幹什麽壞事吧？”
萬靜純正氣凜然：“怎麽可能？”
萬秀俊啞然失笑：“以前是你質疑我被富婆包養，現在反咯。”
萬靜純嗆他：“我倒是想呢。”
晚上快八點，爸媽才前後腳下班回來，進門就見到沙發上睡得四仰八叉的萬靜純。
萬秀俊在廚房裏幫著洗菜，丘莞過去悄聲笑問：“哎喲，你手上這是什麽？”
“生日禮物。”萬秀俊擠眉弄眼炫耀，“老妹送的。”
“哎呀，我這老糊塗。肉是買回來了，但我出門忘了腌，這回腌上也來不及了，得明天再吃。”丘莞把路上買的菜放上竈臺，“我讓你爸回來買了只燒鴨，馬上就到。”
“沒事。”萬秀俊笑嘻嘻地設置好電飯鍋，“正好明天我生日，吃大餐。”
丘莞一拍他：“你這小子，賊精！”
萬靜純被米飯香味惹醒，睡眼惺忪間，便見爸爸樂呵呵地給菜擺盤：“醒啦！再不醒只能吃剩菜咯。”
有爸媽出手，晚上的飯菜很豐盛。蔥爆雞丁，幹鍋花菜，玉米蘿蔔排骨湯陸續上了桌。都是家常菜色，卻有滋有味。
“爸，媽！”萬靜純跳下沙發，走過去，“哎呀我餓了——有燒鴨！”
“這是燒鵝呢！”萬棟梁給女兒待遇升級，指導她偷吃，“這塊，這塊好，皮又厚又脆，吃這塊。”
萬秀俊過來湊熱鬧：“爸我也要吃。”
萬棟梁：“你一邊去。”
萬秀俊：“爸？！”
萬靜純：“嗯，好吃！”
萬秀俊：“哼，算了。中午我們吃了手撕雞。”
萬棟梁：“朱記啊？還有沒有剩的？”
萬秀俊：“全吃光了。”
萬棟梁：“不孝子！不孝子！哎……唔……”
萬靜純：“爸你偷吃得也太明顯了吧！”
丘莞見他們三人窩在一角吵吵嚷嚷，很抓狂：“都讓開，我端著湯呢！”
……
一家人的餐桌仍是其樂融融，歡聲笑語。如今千帆過盡，才心酸懂了什麽叫當時只道是尋常。
吃完飯，趁著萬秀俊去洗澡，萬靜純進了廚房，幫著媽媽一塊收拾：“媽，我給你轉了點錢。你留著些自己用，多的拿去還債。”
“不要你的。”丘莞正腌制萬靜純心心念念的紅燒肉，頭也沒擡，“你自己留著。”
“我用不完的啦。”萬靜純滴水不漏，“我馬上畢業了，工作也找好了，有工資，這筆錢……”
“不要，不要你的。” 丘莞壓低了聲音，“我和你爸都在打工，夠家裏用，債也在一點點還。你哥哥也一直賺著錢幫還債，幫人翻譯文件，安軟件什麽的，最近還說要做直播帶貨。知道你懂事，但你不用擔心家裏的事情。”
“我想幫家裏早一點還完債嘛。”萬靜純有些惱，“我們不要拖累別人，我哥還說呢，唐必強談了個女朋友，可是手頭緊巴巴的，不敢談結婚的事。村裏的人幫了我們那麽多……”
“你也要考慮考慮自己呀。”廁所的水聲停了，丘莞擦擦手，把廚房門掩上才說，“家裏就你一個人在霖安，馬上要進社會，到處都要錢打點的。出什麽事，我們趕不過去，你得有點錢傍身，知不知道？”
“媽！這都二十一世紀了。”萬靜純哭笑不得。
“不說別的，留著錢，買幾身喜歡的衣服，多打扮自己，不要讓同事領導瞧不起你。平時要多去和人交流，遇到合適的男生，就……”
“媽！”
沒由來的，萬靜純深感荒唐和委屈，竟至於低吼出聲。
萬秀俊不明所以，在廁所問：“萬靜純你喊什麽呀？怎麽啦！”
“沒事啊，聊天呢！”丘莞應了一句，擦擦手，掏出手機：“行了，這錢你拿著自己用啊，我轉回去……九千塊？”
看到數額，丘莞楞了：“你……哪來這麽多錢？”
“家裏的賬本我看過。你們不收，我就去村裏一個個上門還錢。”萬靜純不答，抱臂看著媽媽，“你們看著辦吧。”
“你……哎呀！你、你幹什麽！”丘莞嘆了口氣，還想再說，見她臉色有幾分小女孩沒有的淩厲，不敢再做聲了，“好好好，我收著，收著。你在外面，要是不夠錢了，遇到困難，要和家裏說。”
“我這麽神通廣大的，能有什麽困難！”萬靜純這才喜笑顏開，拿臺面的瓶瓶罐罐一通嗅，“腌肉放料酒還是白酒啊？”
女兒的變化乍一看著實驚人，實則丘莞回去細想，其實早已有跡可循。
當年轉學時，臻嘉藝中的年級主任和教導主任百般挽留，甚至當即請示校董，進一步提高資助金額。
她就是鐵了心地要放棄，所謂夢想前途一切都不重要，好像必要的是某種姿態，和現下如出一轍。
而丘莞不知道，諷刺之處在於，女兒正是重新步入曾經百般抗拒的深淵，狠狠打當年自己的臉，才奉上這麽一筆數額尷尬的獎金：拿去吃喝拉撒，拍拖購物舍不得，用來還債，似是也杯水車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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