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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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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平靜

生日這天,萬秀俊起了個大早,說要親自去選自己的生日蛋糕。

路上不少行人赤裸裸地打量過來,萬靜純故意把拐杖左右擺著,毫不客氣瞪回去。

她還怕萬秀俊多想,卻聽他說:“沒辦法,哥實在太帥了。”

萬靜純這才笑起來:“我還以為你會難過呢。”

萬秀俊大大伸展一下手臂:“我都不認識他們,難過什麽?我只在乎應該在乎的人。”

萬靜純瞥了一眼他的高領針織衫,沒戳穿,佯裝給他腦袋來一拐:“多看名著,少看雞湯。”

萬秀俊敬個少先隊員禮:“是!人民教師!”

萬靜純無奈笑笑,哥哥老這麽不正經,其實也挺好的。

到了媽媽上班的面包店,員工們見了,一股腦圍著丘莞閑聊:“這是你女兒呀?以前沒見過啊。哇塞,一個大帥哥,一個大美女,你太有福氣了。”

“哎喲,這個女兒生得我命都去了半條!”丘莞驚喜極了,上去攬著兩人, “走這麽遠啊?”

“哪有很遠。”萬靜純嘻嘻一笑。

萬秀俊更得瑟:“隨隨便便就來了。”

有位大姐誇讚:“秀俊恢覆得越來越好了,拐杖都不用了。”

萬秀俊:“小意思,我的目標是今年就恢覆到正常水平。“

“好啊,我們以後去爬山,徒步,都叫上你哦。”

一位阿姨犀利點破:“人家年輕帥哥,哪想跟你們這群老奶一起玩。”

阿姨們哄笑起來,萬秀俊連聲道“我太冤了”,小小店面裏一片喜慶熱鬧。

阿姨轉頭又盯上了萬靜純,熱情攬在懷裏:“妹妹,你媽媽說快畢業啦?我有個堂哥在教育局當局長的,他兒子跟你年紀差不多,剛考上編制,條件特別好的!你之後打算在哪裏工作?要不要認識一下?”

“哎呀,可惜啦。我不在興源工作。媽!有什麽蛋糕,給我們介紹一下。”

萬靜純掛著一臉僵笑,笨拙躲開這遭,繞到萬秀俊身後去佯裝看蛋糕:“你就非要來老媽這兒嗎……”

“炫耀一下康覆成果,讓老媽開心開心嘛。”萬秀俊看了一陣,仰起臉沖老媽傻笑,“媽,我要這個藍莓的。我長這麽帥,讓老板給我們打個折唄。”

話一落音,又是一陣起哄:“你去給老板當女婿,店都白送你咯!”

丘莞也笑:“油嘴滑舌的,我先把你腿打折!”

選好蛋糕,離開店鋪,萬秀俊才想起昨晚的事:“你跟媽吵什麽呢?”

“被催婚了。”萬靜純誇大其詞。

“活該。媽也真是……”萬秀俊低笑起來,“不過這件事,是要好好考慮。”

萬靜純一楞:“你也瘋了?嚴格來說,我甚至還沒有大學畢業呢。”

“不就剩幾個月?”萬秀俊感嘆,“理解一下吧,咱們家的人都俗氣。”

“什麽意思?”萬靜純嘀咕。

萬秀俊從小自詡老大,凡事愛做個哥哥的樣子,這些年又經歷挫折,很多事看得淡了也透了:“你身體健康,四肢健全,又這麽青春洋溢,貌美如花的,是吧?”

“那確實是……貌美如花。”萬靜純覷他一眼,笑了。

“所以啊,老妹,你和我不一樣。我們都希望你遇到一個好人,有自己的小家,過普通人都追求的那種幸福生活。他們是怕你被家裏,被我拖累嘛。大學四年,從沒見你提過男朋友的事。媽能有什麽壞心思,她就是希望你能幸福,好懂得很。你跟她炸毛什麽,不至於啊,不至於。”

萬靜純聞言,渾身的血都涼了。

她低低道了句“你在這給我等著”,轉身往蛋糕店走,眼眶止不住地發酸。

繞到萬秀俊看不見的拐角,淚水才敢一陣陣湧上來。

時間長河咆哮奔騰,她以為已經努力變得足夠成熟,還是一不留神就被哥哥降維打擊,被巨大的愧疚和心虛淹沒。

無論她怎麽克制,一提到所謂幸福、未來的字眼,大腦裏就是會無法控制地出現某個人的身影,某個不可能的人的身影。只能無力地倚在墻角,因春天的太陽和太久沒有流過的淚水,眼睛又澀又痛。

再回來時,萬靜純拎著街上小販的蔥油餅,笑得勉強:“現炸的,快吃快吃。”

萬秀俊啃著餅,總算沒再提這些:“小氣鬼,才買兩個!”

萬靜純瞪他:“兩個還不夠?你是豬嗎!”

晚飯時,買蛋糕的插曲被拋到腦後,餐桌歡聲笑語不斷。只是紅燒肉加奶油蛋糕,全家膩得叫苦連天。

幸好萬棟梁早上去批發市場送貨,遇到賣柚子的,留了兩個。

作為今晚意外功臣,他坐在沙發上漫無目的換臺,得意使喚兩兄妹:“我負責買,你們負責剝,快快快,一人一個。”

“爸!我生日呢!”萬秀俊垂死掙紮,“讓萬靜純剝!”

萬靜純喊:“不行!一人剝一個!”

折騰一番,萬秀俊屈服,廚房想找把水果刀。

萬靜純擡頭囑咐:“哥你小心點,剛洗完碗,廚房地上有水。”

萬秀俊不滿的抱怨聲從廚房傳出來:“我又不是弱智!媽,那把長的刀去哪了?”

丘莞正在整理冰箱:“我沒用,問你爸去。老萬!過來找一下!”

“我就放在臺面的呀!”萬棟梁嘟囔了一聲,扔下遙控器往廚房走,“看一下櫥櫃下面!”

這小而喧鬧的屋子裏,竟意外出現了萬靜純獨處的三十秒。

非常荒誕地,周煜的臉,突然出現在房東留給他們的雜牌電視機的屏幕上。

萬爸爸最後換到的正好是音樂頻道。

電視聲音太小,畫質也不好,可萬靜純一眼就認出他。

一瞬間她好像被扔進海底。什麽聲音都靜了,什麽燈光都暗了,只剩面前電視的點點光亮。

他微微垂眸,側臉的線條漂亮幹凈,貴氣逼人。那雙天才之手,溫柔撫摸著黑白琴鍵,像是某種神秘的咒術。

鏡頭拉遠,萬靜純才發現這是雙鋼琴室內樂表演,除了周煜,還有一位女性演奏者。

一個過渡,特寫切給了那個女生,底下的電視橫題字幕滾動出來:“首場雙鋼琴公演圓滿結束天才少女舒婕自曝靠這件事放松”

想起來了。

彈拉赫馬拉松的女孩,周煜給她當開場嘉賓那次。

女孩在臺下對著麥克風侃侃而談,突然攝像機一轉,對準觀眾席上一個笑瞇瞇的男子,按年紀和五官推斷,大概是她爸爸。

“靜純,換個臺吧。”丘莞不知什麽時候走出來,提高了音量催促,“快。”

“哦……好。”萬靜純呆滯著去找遙控器,心裏還有點遺憾,按順序,待會應該會采訪周煜了吧?

萬秀俊和萬棟梁也終於找到了刀,走出廚房。

這下萬靜純也急了,還是別讓哥看見那位老同學的好,省得他又嘴碎。

其實也未必會了。發生這麽多事,他哪裏還會記得一個見過幾次面的小男孩。

不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萬靜純還是抓起遙控器,飛速對準了電視。媽媽已擋在了電視前,怒目指著哥哥:“洗手了嗎?去洗了手再剝。”

“知道知道。”萬秀俊忙不疊應了,往廚房走去。

萬靜純終於換好了臺。一家人吃著清甜的柚子,看著電視的相聲綜藝,被逗得連連發笑。

可萬靜純卻有點心不在焉。

因為換臺的小插曲,周煜的一小塊碎片,又橫飛進大腦,紮得她血肉淋漓,隱隱作痛。

她敷衍地跟著哈哈笑,餘光偶然瞥見媽媽捧著一小塊柚子發著呆。

到第二天要回校,她才得知是為什麽。

她的車次時間早,丘莞特意請了一個小時假要去送她,還非要讓她帶上兩罐從店裏新鮮現做的草莓醬。

她就愛吃酸甜口的東西,可惜一罐太貴,高三時,偶爾剩點臨期的,丘莞才從店裏拿些回來。

萬靜純推辭:“帶一罐就好。留一罐在家裏,你們吃。”

丘莞還是一個勁往行李箱塞:“我們隨時能買,你那沒有。下次回來得中秋節了吧。”

“不知道呢。”萬靜純只好留下,“我一有假期就爭取回家!”

“也別老是請假,容易給領導留下不好的印象。”丘莞囑咐。

“媽,你自己還不是請假溜出來。”萬靜純損她。

“你跟我這個打零工的怎麽一樣呢?”萬媽媽道,“老師是個好工作呀。好好幹,我們也不求你賺大錢,生活得安安穩穩就可以了。”

之後萬靜純乖得多,媽媽說什麽都聽著,嗯嗯點頭,百依百順。

快要刷身份證進站,萬靜純才圖窮匕見:“媽,昨晚電視是怎麽回事?”

“電視?”丘莞反應過來,臉色一沈,“沒什麽事。”

萬靜純直覺果然沒錯:“你記得這麽清楚,還說沒事?”

“哎呀,一些舊事,都過去了。”丘莞敷衍,“快進去吧,我也該回去上班了。”

“我不著急,還有半小時才開車。”萬靜純撒開行李箱的扶桿,一副不說就走的架勢。

“唉,你這……”丘莞無奈得直跺腳。

萬靜純仍是駐足原地,沈默地聽她勸。

僵持不下,丘莞上班快遲到,還被萬靜純抓著不放,只好小聲道來:“你當時高三在學校,不知道這些。電視上那個男的,叫舒什麽,是個建築集團的董事長。你哥出事的工地,就是他們集團的。後來,他還帶了一群集團幹部過來看望過我們,談賠償的事,打過些交道。都過去了。昨天你哥生日,我怕他看了又想起以前那些事掃興嘛,才讓你換臺。沒什麽事啊,別往心裏去。”

萬靜純眨了眨眼,像是什麽也沒聽見:“……好。”

“我走了,回去上班了。到學校跟我們都說一聲,別老忘,也別瞎想這些事。”丘莞囑咐完,拍拍她,“快進去吧。”

萬靜純不記得怎麽和媽媽道的別,怎麽就進了站,過了安檢,坐在候車廳裏。

眼前行人來往匆匆,她縮在角落,如石雕一般靜坐沈默,面無表情。

不關心車什麽時候開,不關心自己要去哪。

哥哥越來越好,債也肯定有一天能還清的。她可以畢業掙錢。

好像一切都過去了,可她還是想傻子一樣氣不過,耿耿於懷,打開手機,搜了那條新聞出來看。

新聞開頭,先是兩人合作的拉赫瑪尼諾夫《第一雙鋼琴組曲》《第二雙鋼琴組曲》精彩片段,然後是舒婕站在臺下的采訪。

記者:“首場公演結束了,心情怎麽樣?”

舒婕:“哇,我真的很緊張很緊張,但是從觀眾反應來看,我的表演還行,哈哈。現在心情稍微平靜了一點,但還是很興奮。”

記者:“第二場公演已經官宣在興源市大劇院舉辦,回到家鄉演出,會有什麽特別福利嗎?”

舒婕:“悄悄劇透,我的獨奏曲目會變,大家敬請期待哦。”

記者:“聽說今天父母也來了,會不會覺得壓力更大?”

舒婕:“不會不會,他們就在觀眾席那邊。我爸爸很好笑,聽說我很緊張,一直在後臺跟我說冷笑話。”

攝影師及時把鏡頭轉給了舒婕的爸爸。

原來,只是個匆匆幾秒的鏡頭,卻也讓媽媽如臨大敵。

萬靜純全身像是被什麽瘋狂狠擊著,疼痛難挨。

記者:“除了二重奏公演,接下來還有什麽公開活動嗎?”

舒婕:“嗯,其實我打算沖擊即將在五月舉行的澤厚杯。這是國內非常高規格的鋼琴賽事,大家為我加油吧!”

舒婕的采訪到此結束,進入周煜的部分。

記者:“和同門師妹的合作過程中有什麽趣事嗎?”

周煜:“沒有。”

記者:“今晚演出的曲目裏最喜歡哪首?”

周煜:“都喜歡。”

記者:“這是你首次二重奏表演,許若蘭老師有給你什麽建議嗎?”

周煜:“她祝我一切順利。”

記者:“你的第二張錄音專輯發行在即,有什麽想對樂迷說的嗎?”

周煜:“謝謝。”

非常失敗的采訪翻車現場。

彈幕飄過幾行“果然是煜神”“您的記者已逐漸去世”“哈哈哈哈這能播?”“不建議普通人這麽裝逼”。

看得出剪輯師也很無奈,新聞最後,只得以兩人的返場曲目,莫紮特D大調雙鋼琴奏鳴曲作為結尾。

萬靜純反覆把進度條拖回最開始,一幀幀細看著這上面出現過的人。

也沒有哪個壞得十惡不赦,可她就是無法接受造化弄人這種鬼話。

以及他們的笑臉。

檢票口開始播放廣播:“由興源站前往霖安方向的K3923次列車已經開始檢票……”

她還是在循環著這條新聞視頻。

莫紮特的D大調雙鋼琴奏鳴曲,她和鄭笛彈過的曲目。

那時不知天高地厚,整天和好朋友嬉笑打罵,喜歡的人好像也有一點點喜歡自己。

因而黑白的譜子和琴鍵,都像附著一層夢幻的顏色。

如今再聽,卻已是不同的心境。

“由興源站前往霖安方向的K3923次列車已經停止檢票……”

檢票口的鐵閘門在滴滴滴的警報聲中落下。

她關掉視頻,把車票改簽去了楓林市。平靜,果斷,一如當年決定再也不彈琴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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