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太太安撫了婉容兩句，從她屋裏出來，一時沒有地方可去，心裏又沈甸甸的，不知不覺間竟然走到了東廂外面，房門敞開著，香菱正坐在榻上做針線活兒。

春雨見到甄太太來了，連忙行禮：“太太。”

甄太太本打算轉身的，被丫頭這麽一打招呼，倒不好意思即刻就走，只好走進去：“你忙完了？怎麽又在做針線活兒？”

“這會兒不忙了，家裏也沒多少事。”香菱請她坐下，又倒了一盞熱茶給她，然後重新拿起針線，“娘的這條裙子還差最後幾針，我趕一趕，晚上娘就能穿上身了。”

甄太太接過香菱手裏的活兒，滿臉關切：“既然忙完了就歇一歇，我瞧你婆家也不是愛為難人的人家，做好自己的本分，能歇的時候盡量多歇息，這樣肚裏的孩子才長得好。”

“多謝娘關心。”香菱柔柔一笑，一面看著她娘做針線，一面隨口問，“表妹這會兒在做什麽？”

“她……”甄太太停下針線，重重地嘆了一聲，“唉，我那時候就不該答應大嫂的，現在弄得自己心裏也不痛快了。”

香菱立刻問她怎麽回事，甄太太心裏煩悶，很想傾訴，再加上又是個實心眼，竟然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連個標點符號都沒改動過。

“能像表姐夫那般好就夠了”這句話像一句魔咒似的，在香菱腦海裏響個不停，嗡嗡嗡的，鬧得她頭都有些疼了。

香菱撫著額頭，胸口很不舒服，仿佛喘不上氣似的，又憋又悶。

她從小經歷坎坷，雖然天生性情柔順，從不與人為惡，但畢竟是苦著長大的，哪能像不谙世事的少女那般天真單純呢？更惶論後宅裏的這一套，香菱心裏無比清楚，她的表妹這是看中少爺了。

香菱感激薛家待她的好，自己也賢惠，有了身子不能伺候少爺，不用別人提她就主動把紫玉給開了臉，送到少爺床上去。

只要薛蟠願意，哪怕再多擡幾個通房香菱都不會有二話，可是表姐妹共侍一夫，這實在是太羞恥了。

婉容……婉容……她怎麽好意思在自己的親娘面前，說出這樣的話呢？

香菱頭一回生出一種深深的厭惡之感，恨不能立刻把婉容給攆出去。

甄太太還在那裏長籲短嘆：“唉，我也知道女婿是個好的，家底豐足，人又老實勤快，再加上還有一個做官夫人的親妹妹，這樣好的對象，哪裏是說找就能找得到的呢？”

香菱微微垂著頭，沒有搭腔，在桌子底下擰著自己的手帕，都快要擰成一團麻花了。

甄太太自顧自地嘆了一回，面上又歡喜起來：“你嫁得這麽好，不怪婉容羨慕你。誰不想嫁個好人呢？你這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甄太太是真正的心思單純之人，和甄士隱成親後，就一直在後院安心的做她的太太，凡事都有甄士隱沖在前頭，替她遮風擋雨，後來家裏遭難，甄士隱撇下她出了家，甄太太獨自住了不到一個月就回娘家去了。

在娘家雖然過得很辛苦，但是她很勤快，勾心鬥角的也少，所以日子還算平靜。再加上，她在婉容身上也傾註了一部份的母愛，因此才不覺得婉容說那句話有什麽問題，只當對方是單純地羨慕香菱而已。

甄太太歡喜得甚至都有些得意了，又道：“你說，既然在家裏尋摸不著，不如去請街上的媒婆來問一問？她們專門幹這一行的，手裏頭的人選一定多。婉容那丫頭咬死了不肯就這麽回去，我又不能逼她，再者大嫂那裏也不好交待。家裏人都知道你過上了好日子，若是不幫扶婉容一把，他們也會說我們不顧念親戚情份呢。”

香菱心裏明白，也不點出來，只垂著頭苦笑。

找媒婆？人家怎麽會認你這個娘家遠在南邊的鄉下姑娘？到頭來，還不得把女方家算到薛家人頭上，要是出點什麽事，人家才不會山長水遠地跑去找大伯，只會來薛家鬧，這不是自找麻煩是什麽？

香菱心裏是不願意的，但也明白她娘的顧慮。

自己和大伯那些人沒什麽感情，但她娘不一樣，終究是在大伯家住了十幾年，當初大伯願意收留下無依無靠的妹妹，所以現在她娘才總想著要報答。

“娘，你先別著急，請媒婆不是一件小事，回頭我先問問我婆婆吧？”香菱整理好自己的思緒，這才擡起頭。

“對的，是要先問過親家太太，做兒媳婦的可不能私底下胡亂作主，要聽婆婆的話。”

本以為這事沒得轉圜了，不想又有了媒婆這條路子，甄太太頓時心滿意足，看到女兒談興不高，只當她困了，便拿起未做完的針線活兒，起身要走：“你去床上躺一會兒，剩下這幾針我來做。”

香菱沒心情和她爭這個，親自把人送到門外，轉過身臉就黑下來了。

薛蟠從鋪子裏回來，今天是中秋節，因此鋪子關門早，他給掌櫃和夥計們發放了節禮，還沒到申時就關門回家。

一進屋，看到香菱正黑著臉坐在榻上發呆，這可稀奇了，薛蟠還沒見過香菱發脾氣呢！

“你怎麽了？”薛蟠好奇地問她。

香菱擡起眼皮，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不言不語。

以往薛蟠只要一進屋，香菱就會忙著端茶遞水，服侍得體貼入微，哪裏像現在這樣，她不僅不回答，連身子都沒動一下。

“嘿，我招你惹你了？”薛蟠不明所以，還是那副笑嘻嘻的傻樣子。

香菱咬了咬唇，半晌才有了反應，啐了他一口：“你是沒招我惹我，只是招了別人，惹了別人。”

薛蟠摸不著頭腦，湊到香菱跟前，緊盯著她的臉：“說什麽呢。”

香菱氣性上來，背過身去，恨恨道：“表妹說，她就想嫁個你這樣的好男兒呢！”

薛蟠頓時不高興了，不是為香菱說的那些話，而是她的態度。從自己進屋，她不僅不正眼看自己，甚至還故意扭到一邊，不許自己看她。

薛蟠骨子裏的霸王性子發作，他幾時受過香菱這樣的冷遇？於是，冷冷一笑：“岳母來了，你找到依仗了，都敢對我擺臉色了。”

越想越有些委屈，薛蟠沖著香菱的背說話：“我在鋪子裏忙了一天，回家連口茶都沒得喝，你還要胡亂發脾氣。”

香菱聽他這樣說，此時已經後悔了，深深覺得自己很不應該，只是一時拉不下臉，心裏既難過又有些愧疚，兩滴眼淚落下來，她也不敢發出聲音，悄悄地拿帕子去擦。

薛蟠等了等，不見香菱還嘴，就知道這個回合還是自己吵贏了，他咧嘴一笑，正要伸手去把香菱扳過來，突然間意識到香菱剛才說了什麽話。

啊，薛蟠心裏一跳，婉容怎麽能那樣說呢？這是往他身上扣屎盆子啊！

要是沒有送荷包那事，以薛蟠的粗神經，興許還不會多想，此時卻有些心驚肉跳，畢竟這事他還瞞著香菱呢！

薛蟠心裏發虛，咽了咽口水，故作鎮定道：“你正在氣頭上，我不和你計較，今天過節，妹妹家沒人，我得去看一看。”然後落荒而逃。

香菱急忙扭過頭，只看到薛蟠飛奔而去的背影，她心裏懊悔極了，決定等少爺回來再好好賠罪。

薛蟠騎著馬，很快就來到賈府，叫開大門，他翻身下馬，把馬鞭扔給下人，對前來迎接的高管家說：“我過來看看，家裏一切都好？”

“好著呢，薛少爺快進來，我這就派人去通知夫人。”

薛蟠哪裏買得起馬，這匹馬還是賈雨村的，因為要出差，馬放在那裏也是白白放著，所以就借給薛蟠了。

薛蟠先去給宋老太太請安，說了些過節的吉祥話，宋老太太見了他就很高興，樂呵呵道：“上午你娘才來過，這會兒你又來了，多謝你們母子費心想著我們。”

薛蟠笑得又憨又傻：“妹夫不在家，我過來多盯著點也是應該的。”

“今天過節，我就不多留你了，快去見見你妹妹，然後就回家團圓吧。”

“是，晚輩先告退了。”

薛蟠在高管家的陪同下，從正院出來，又來到寶釵所住的東院。

朝兒躺在搖籃裏，呼呼大睡長身體，寶釵在一旁守著他順便做些針線活兒，看到哥哥來了，她急忙起身走到外間招呼。

“剛才小丫頭進來說你來了，半天不見人，是不是去見過老太太了？”

“嗯，我才從正院出來。”

“今天過節，鋪子裏也該放半日假吧？你不在家好好歇著，又跑來做什麽，上午娘才來看過，你不知道麽？”

寶釵請薛蟠坐，鶯兒泡了一壺香茶，又拿來幾樣點心，中間還有一碟子月餅。

薛蟠也不客氣，先吃了一塊月餅，然後抹抹嘴喝著茶道：“老太太這樣說，你也這樣說，一樣的話我都聽兩遍了。”

“哥哥。”寶釵笑笑，“這不是心疼你麽？難得能休息半天。”

薛蟠四下一看，問她：“我外甥呢？”

“朝兒睡著了，我叫奶娘抱他出來。”

“別，這麽小的孩子正該多睡，這樣才長得快。”薛蟠擺擺手拒絕了，然後嘆息一聲，“你當我喜歡跑來跑去的？這裏畢竟不是我家，隔上七八日過來照應一次就差不多了，天天往這裏跑，恐怕你家的下人還以為我要鳩占鵲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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