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已經有孕，提拔一個通房上來幾乎是勢在必行的。

這一條不僅流行於權貴富豪，甚至連小富之家，只要是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大丫頭，幾乎人人都有這種覺悟。

丫頭屬於奴籍，隨意發賣或打死都沒人理會，若有幸爬到姨娘的位置，雖說不能一舉成為人上人，起碼也是半只腳跨進主子的行列了。

這一步是質的飛躍，更別提對後代的好處。所以，許多丫頭心中都有一個成為姨娘的夢想。

鶯兒伺候寶釵許多年，早就把自己的全副身心都獻給了對方，不論是無私地幫寶釵固寵亦或是一輩子不嫁人守在她身邊，鶯兒都義不容辭。

想當初寶釵剛和賈寶玉成親時，鶯兒還以為自己將來也許會成為寶玉的通房，在寶釵不方便的時候幫她籠住寶玉的心。

伺候賈寶玉的幾個大丫頭也不是吃幹飯的，個頂個的厲害，把鶯兒這個潛在威脅擠兌得險些連墻根都沒地方給她站。

鶯兒心中那個朦朦朧朧的猜想，就這麽被撲滅了，在往後的日子裏，她再也沒起過這樣的念頭。

等來了賈家，賈雨村成了新姑爺，他和賈寶玉完全是兩種人。

賈寶玉仿佛一塊璞玉，無憂無慮的富家公子的做派，行事肆意又張揚，愛玩愛鬧，尤其待女孩子格外溫柔體貼，和他接觸過的女人少有不喜歡他的。

賈雨村則恰恰相反，經過歲月的打磨，他光滑又圓潤，成熟穩重，沈默寡言，除了面對寶釵之外，對其他人都是冷冷淡淡的。

盡管鶯兒早就有覺悟自己整個人都是屬於寶釵的，無論寶釵要她做什麽她都不會反對，可是在寶釵剛才那句強烈的暗示下，鶯兒一想起賈雨村平日看人那雙冷清的眼睛，她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她還是選擇終身不嫁，一心一意伺候自家姑娘吧。

“姑娘，我能有什麽打算呢？”鶯兒鼓起勇氣，朝著寶釵笑了笑，“只要這輩子能跟在姑娘身邊，哪怕一輩子不嫁人我都心甘情願。”

話不需說得太透，再加上寶釵對鶯兒的了解，立刻懂得了她的想法。

寶釵感到很欣慰，這個丫頭不愧是自己身邊第一人，沒有那種心思，值得表揚。

“怎麽能不嫁人呢？等年紀合適了，我和老爺一起把關，一定給你挑個好人，到時再送你一副嫁妝。”寶釵笑瞇瞇道。

鶯兒立刻羞得臉通紅，正要說話，寶釵已經放過她，側頭看向紅錦：“你呢？”

紅錦又不是第一回 給人做丫頭，她心靈玲瓏，剛才寶釵和鶯兒的那番話她聽得清楚明白。

有些夫人喜歡從自己的親信中提拔通房，方便掌控以及管理，總強過從外頭買來的不知底細的人。

有些妒性稍強的則最討厭身邊人的背叛，在紅錦看來，自家夫人就屬於後一種。

她立刻微笑著表決心：“我不敢跟鶯兒相比，只求將來夫人能把我配給不偷不搶，不懶不賭的老實人就行。”

“你的要求也太低了。”寶釵整個人都放松下來，“相貌呢？身材呢？萬一對方長相醜陋，肥滾滾的，你也不嫌棄麽？”

紅錦還沒答話，鶯兒忙打趣她：“姑娘你問她，她肯定要說嫁人不是嫁一張臉。”

紅錦也跟著臉紅了，作勢要去掐鶯兒，兩個丫頭頓時笑鬧成一團。

寶釵放下一樁心事，掩嘴打了個呵欠，鶯兒瞧見了立刻扶她進裏間午歇。安頓好後，兩人出來，輕輕關上門，搬來兩個小板凳，就在門口守著做針線活兒。

剛坐下沒一會兒，高管家過來送血燕，紅錦接了，先分出一頓的量送到廚房去，交給李大娘處理。

秋月從東廂出來，見到鶯兒獨自守在屋前，便走過去，朝著裏面努努嘴，問她：“夫人睡了？”

鶯兒起身請她坐，笑著輕聲回答：“剛睡下一會兒。”

秋月點點頭，也不坐，就站著說話，同時壓低音量：“有身子的人就是貪睡，屋裏別胡亂點香，味道不合適容易吐的，最好是問過大夫才好。”

這些都是幾年前範嬌杏懷孕時的癥狀，秋月心地善良就說出來了。

鶯兒領她的情，放下針線活兒，挽住秋月的胳膊，悄聲道謝：“多謝姐姐指點，放心吧，我家姑娘平時不愛點香的。”

秋月笑笑，看到鶯兒頭上的新絹花，便問是哪裏來的。

鶯兒：“我家姑娘賞的，我和紅錦一人一朵，這都是少爺送來的呢。”

“夫人兄妹倆真是情深，嫁了人還給買花兒戴呢。”

又說了兩句，秋月也不好在屋前多停留，擔心會吵醒寶釵，於是回了東廂。

剛一進屋，本該在床上午歇的範嬌杏竟然就站在屋子中間，一雙細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秋月，冷冰冰地問：“你剛才和那丫頭在聊什麽。”

她的語氣沒有絲毫的起伏，聽上去很平靜，秋月心裏一緊，忙討好地笑著回答：“我看鶯兒頭上換了朵新絹花，於是多嘴問了問。”

“哼。”範嬌杏一聲冷哼，“別人屋裏都賞金賞銀賞花，我屋裏連根草都沒賞過，要不然我同老太太說說，調你去西廂得了。”

“夫人息怒，打死我也不會有這種想法，往後我再也不偷懶了。能在夫人身邊當大丫頭是我的福氣，月錢就已經很多了，哪裏還敢貪心不足。”

因為範嬌杏的脾氣陰晴不定，就連向來不愛在主子跟前多說話的秋月都被逼著訓練出來了。

範嬌杏喜歡聽好話，尤其最愛嘴甜又會奉承她的丫頭。

秋月表完忠心，範嬌杏的怒氣果然降了一些，她轉身進了裏間，坐在床沿上，問跟進來伺候的秋月：“她哪來的絹花？是老爺私下賞的，還是她又背著我偷偷出門了？”

範嬌杏性子吝嗇，把自己的錢財看得格外重要，大概是後宅生活沈悶的緣故，她時常觀察寶釵的衣著與穿戴，自以為對寶釵的錢財也是了若指掌的。

寶釵進賈家時，身無一物，哪怕後來慢慢地賺了些錢，她也不愛奢華張揚。賈雨村曾送過她幾回額外的首飾，寶釵都收在匣子裏，很少戴出來。

範嬌杏自以為對寶釵的錢財估摸得很準確，沒等到秋月的回答，她又咬著牙恨恨道：“難道是老太太看她有孕，所以悄悄補貼她了？”

越想越覺得有可能，老太太今天還賞了她一對金鐲子呢，以老太太的性格，怎麽可能只賞她一人？

想必這些絹花就是那堆好東西裏最不起眼的吧？所以才被寶釵隨手賞了丫頭。

範嬌杏越想越生氣，猛地站起身，氣呼呼道：“我去問問老太太。”

秋月想不到自己只是猶豫了一下下的時間，夫人就要去質問老太太了，這如何使得！

她趕忙攔在範嬌杏身前：“不是的，鶯兒說了，是薛家少爺送來的。”

“薛家少爺？”範嬌杏慢慢轉身，一面譏笑道，“一個牢犯送來的東西，求我我還不要呢！”

“……”秋月抿抿嘴，不肯接這句話，假裝自己是啞巴。

範嬌杏回到床上躺下來，連著翻了兩次身，秋月上前替她掖被角，範嬌杏一腳踢開被子：“別弄了，熱。”

秋月收回手，正要退出去，範嬌杏又嘀咕起來：“好像只她有娘家似的，顯擺什麽。”

這話簡直酸得不行，秋月身子一頓，想安慰兩句又覺得這是個硬傷，不論她說什麽只怕夫人都不愛聽。

範嬌杏擡頭瞅了她一眼，埋怨道：“你快出去吧，杵在這裏做什麽，弄得我都沒心思睡了。”

“我就在外面，夫人要有事就喊。”秋月福福身，不再猶豫，幹脆利落地出去了。

寶釵午睡醒來，洗漱過後正打算翻翻書，打發時間，玉歡扶著宋老太太過來了，後邊的玉喜手裏還抱著個匣子。

“有沒有午歇？睡得好不好？肚子餓不餓？你心裏想吃些什麽？”

宋老太太一見到寶釵就發出四連問，這份透著濃濃的殷勤的關懷，讓寶釵差點手足無措，小心翼翼回道：“娘您坐，我睡得很好，肚子也不餓，暫時沒什麽特別想吃的。”

“要是餓了只管說。”宋老太太拉著寶釵一起坐下，含笑道，“上回四皇子送來的首飾，我一個老太婆又用不上，白放著可惜了。”

老太太說著話的功夫，玉喜已經機靈地把匣子捧上來，並打開匣蓋，遞到寶釵面前。

寶釵只瞧了一眼，就被裏頭的各色光芒給驚著了。

除了剛進門的時候，老太太送了她一只與範嬌杏成對的玉鐲以外，這是第二回 。萬萬沒想到，老太太竟如此大方。

寶釵只粗粗地看了一眼，裏面除了一整套頭面，還有幾支珠釵步搖，金玉手鐲也有，能值好幾百兩呢。

寶釵慌忙擺手：“我不要，娘自己留著吧。”

她現在一點也不窮，之所以沒有買太多首飾給自己，主要是因為插戴多了壓得脖子沈甸甸的。

老太太：“你送了我一根手繩，我回贈你，這不是禮尚往來麽？”

“不不，那根手繩並不值什麽，上頭的紫檀珠子也是老爺從外面買回來的。”寶釵不敢領這份功勞，幾條絲線才值幾個錢，哪裏抵得上這些珠寶。

“你也太客氣了，我不耐煩總在勸人。”老太太語重心長，挑著寶釵喜歡的話來說，“就算你自己使不著，將來留給我孫女不也是一樣？我老了，記性總是不好，還是放在你這裏穩妥，你只當是提前替我孫女收著的。”

這話細想也有些道理，別說老太太的東西會留給子孫後代，就連寶釵自己的這些私房，將來也是要給孩子的。

於是，她真心地道了謝，這才吩咐鶯兒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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