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杏啊，你跟我進來。”

宋老太太起身，往內室走去，範嬌杏只好擡腳跟上。

進了內室，老太太從櫃子裏取出上次四皇子送來的那只紅木匣子，打開看了看，從中挑了一對絞絲金鐲子，放進範嬌杏手裏。

這一對金手鐲沈甸甸的，範嬌杏在手裏估了估，兩只加在一起得有一兩重了，這讓她的心情好了些許，朝著老太太笑笑，手裏捏著鐲子，嘴上拒絕道：“娘自己留著吧，我那裏也有呢。”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背：“給你的你就收下。”

“多謝娘。”範嬌杏這回的笑容大了點，也真誠了很多。

老太太指著繡墩讓她坐下，自己也找了個位置坐著，然後語重心長地開導她：“寶釵有孕，這是好事，不僅咱們家有後了，將來老爺和你也有晚輩孝順。說句難聽的，到了百年那一天，也有人摔盆扶靈，對不對？”

這番話說到了範嬌杏心思最隱密的地方。

這些年她不是沒努力過，藥不知吃了多少，方子換了無數，可懷不上就是懷不上。

也是奇了，不僅她再沒懷過，兩個妾室竟然也一直沒好消息。她雖然心裏想著霸占老爺，可老爺若要歇在妾室屋裏，她也沒有攔過。

自己身為主母，卻沒能力為老爺開枝散葉，賈家人丁雕零，這是她最大的失職。每每出門作客，看到別人家兒孫滿堂，她連說話都沒什麽底氣。

每到夜深人靜時，範嬌杏在難過失望之餘，也會擔心老了以後怎麽辦？只要想一想淒涼的晚景，再想一想死了連個子孫哭靈都沒有，她就不寒而栗。

寶釵有孕對範嬌杏來說，是好壞摻半的。

好處是不論寶釵生兒子還是女兒，將來總得孝順自己，壞處是自己總有些不甘心，為什麽有孕的人不是她呢？

範嬌杏眼圈紅了，手裏捏著鐲子，含著哭音委屈巴巴地說：“娘，我也盡力了，這些年為了能給老爺留個後，我不知換了多少方子吃了多少藥，只是總不見效。”

她的身子肯定是沒有毛病的，不然當初怎麽生出大公子呢？可這話真要說出來，顯得就是老爺有問題了，所以她也就只能在心裏想想，哪裏敢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半個字。

“我知道你的苦心。”老太太嘆了口氣，範嬌杏這兩年像魔障了一樣，任憑誰來勸她少吃藥，她都不聽，因此老太太也不重覆這個話題了。

“你心裏別不自在，你是姐姐，寶釵生下的孩兒將來也得孝順你呢。”老太太繼續勸，“兒女是要講究緣分的，寶釵沒進門時，老爺來後院多半都是歇在你屋裏，兩個妾室那裏去得少，這樣你都沒能懷上，可見還是緣分淺了。你放寬心思，不要多想，最後傷的還是自己的身子。”

範嬌杏的眼淚奪眶而出。

那時候老爺一個月最多來後院兩三回，他在自己這裏歇一歇，兩個妾室那裏偶爾也會去一去，老爺要是像歇在西廂似的，一個月從沒間斷過，她也能再次懷上啊！

範嬌杏在心底憤怒咆哮，但是像這種出格的話卻絲毫不敢表露出來，免得被人說自己不莊重。

她時刻記著自己身為繼室的定位：端莊大方穩重。哪裏能像小妾似的纏著男人上床呢？

宋老太太掏出自己的手帕替範嬌杏擦眼淚，哄道：“好了好了，別哭了。你在我這屋裏哭一哭也就罷了，要是被老爺瞧見……”

在這個大喜的日子裏，範嬌杏如果喪著一張臉，賈雨村絕對能用冰似的眼神把她凍成碴。

趕緊收了淚，範嬌杏摸著剛得的金手鐲，勉強擠出一絲笑：“娘放心，我這是替妹妹高興呢。老爺有了後，我出門作客見人也更有底氣。”

沒關系，即便她沒有老爺的寵愛，也沒有孩子，可她還有金子。

“你能這樣想就最好了。”老太太很欣慰。

兒子在外面累死累活，她幫不上忙，只能盡量維持後宅的和睦，不讓他分心。

寶釵被賈雨村扶著回了西廂，她自己沒什麽感覺，可身邊的人卻如臨大敵，把她當成了瓷娃娃，這讓她很不習慣。

她想去榻上坐著，做一做手工活，賈雨村卻堅持她應該回床上躺著養胎，就連心腹丫頭鶯兒也叛變了，振振有辭道：“姑娘，前三個月一定要當心，躺著好。”

“我不想躺，現在睡不著。”寶釵固執地站在床前，把腳死死地釘在地上。

賈雨村見勸不動她，又不敢動手，生怕碰著了哪裏，只好依了她：“那就先坐一會兒。”

鶯兒一邊用無奈的眼神看了寶釵兩眼，一面找出一塊最厚實的褥子鋪在本就墊了一層的矮榻上。

寶釵輕輕甩開賈雨村的手，徑自走到榻上坐下來，兩層墊子加在一起如同坐在雲端似的。

賈雨村緊緊挨著她坐下來，寶釵一臉認真地同他商量：“你們都過於小心翼翼了，弄得我都跟著緊張起來。”

賈雨村心神一凜，老太太那句孕期一定要開開心心的話在耳邊回響，他便順著寶釵的意思，點頭道：“確實，你說的很有道理，往後都依你，我們順其自然。”

寶釵很滿意他肯聽取別人的意見，聞言開心地笑了，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賈雨村還得出門上差，於是吩咐丫頭們好好伺候著，這才急匆匆地出了門。

前兩天不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寶釵時常想補覺，今天被大夫確診，反倒不困了，精神頭十足。

剛拿著書翻了兩頁，錢掌櫃進來求見。

之前定做的那批金銀珠子昨天就做好了，送到了賈雨村的鋪子裏，並同錢掌櫃結清尾數，因此今天上午錢掌櫃就趕緊送過來。

錢掌櫃在前院就聽小廝說了這個喜訊，一進屋連聲恭喜：“恭喜夫人有了身孕，來年一定生個白白胖胖的小公子。”

“多謝，你請坐。”寶釵笑吟吟道。

錢掌櫃交上來一只錦匣，鶯兒接過來再遞給寶釵，寶釵打開一看，裏面是各色精巧的金銀珠子，另外還有一顆溜圓碩大的紫檀珠。

“勞煩錢掌櫃跑一趟，我收下了。”

寶釵道謝，錢掌櫃忙稱不敢，這是內宅，他也不便多留，東西交上來就要走，寶釵起身還想送送他。

“夫人請留步。”錢掌櫃拱拱手，躬身退出去。

寶釵把之前編好的手繩拿出來，先挑出兩顆金瓜子串上去，迅速收尾然後賞了鶯兒和紅錦一人一條。

兩個丫頭戴在手上喜不自禁，連聲道謝。

寶釵笑笑，先把要送給老太太的那顆紫檀珠串好，接著又弄其他的。正在忙碌的時候，薛氏坐著轎子過來了。

按理說，薛氏來到賈家應該先去給宋老太太問安，往正院去要經過西廂，薛氏控制不住想看女兒的心，腳步一轉先進了西廂。

看到寶釵仍然在幹活，薛氏幾個大步走上前，一把奪走寶釵手裏的東西，板著臉教訓道：“都什麽時候了還做這些呢！”

“原來是娘來了，倒嚇了我一跳。”寶釵眼珠一轉，立刻捂著胸口裝作被嚇著了似的。

薛氏果然變了臉，連聲問：“真嚇著了？都怪我太沖動，你快緩一緩。”

“太太來了。”鶯兒和紅錦走上來請安，不需寶釵吩咐就忙著去準備茶水和點心。

寶釵起身讓座，薛氏拉著她一起坐下，臉上堆滿笑意：“老太太打發人來請我，說你有了，我一聽就坐不住，趕緊來看看你。”

寶釵畢竟是頭一回有孕，聽見這話忍不住臉上浮起一層嬌羞，輕聲道：“消息傳得真快，我本來打算過些天回娘家時再告訴您呢。”

“前三個月最要緊，你千萬別亂跑，安心在家呆著。要是想我了就打發人來說一聲，我隨時都有空呢。”

寶釵點點頭，又問她見過老太太沒有。

薛氏搖頭：“我急著要看你，就先過來了。你的臉色倒還好，想不想吐？胃口好不好？”

“還好，和往常沒什麽分別。”寶釵想起老太太時不時就愛歇一覺的習慣，立刻道，“一會兒我先派丫頭過去瞧瞧，要是老太太精神好，我陪著娘一起過去。”

“這樣也好。”

鶯兒端來兩盞茶，紅錦擺上點心和瓜果，寶釵請薛氏喝茶，薛氏要去端茶杯才想起手裏頭還握著東西，低頭一看，立刻笑了。

“這又是你想出來的新樣式？怪好看的。”

只是把珠子串進去再收個尾，這活兒非常簡單，寶釵不到半個時辰就將之前編好的幾十條手繩全部完工了。

寶釵把裝著手繩的托盤放到薛氏面前：“娘喜歡什麽就拿什麽，只是可惜這紫檀珠現在只有一顆，是老太太喜歡的。回頭我叫老爺再弄一顆來，專門給娘做一串。”

“呵呵。”薛氏笑笑，也不和自己的女兒假客氣，從托盤裏挑了一串墜著繡福字金珠的手繩，“老太太年紀大了，紫檀珠正適合她，我還是喜歡金子的。”

寶釵怕她是不好意思，又問了一遍：“娘果真不要？”

“真不要。我悄悄跟你說吧，”薛氏低聲道，“我又不愛吃齋念佛，等我上了五十歲，你再送這個還差不多。”

薛氏今年三十八歲，自認為遠遠沒到隨手拿一串佛珠的地步。

寶釵見她說得真心，這才不勸了，又從托盤裏挑了串墜著祥雲紋縷空金珠的女繩，以及唯二的一條平安扣男繩，交到薛氏手上：“一串給嫂子，一串給哥哥，娘一起收著。”

“我替他們多謝你了。”薛氏笑瞇瞇地把兩根手繩小心地收進荷包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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