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在範嬌杏那裏討了個冷臉，賈雨村心裏不喜，連忙指著寶釵對老大夫說：“麻煩先生再看看這位。”

寶釵笑笑，先道謝：“有勞了。”然後伸出手腕。

老大夫有個臺階下，給寶釵把脈便格外用心，所花費的時間比範嬌杏還要長，這讓寶釵心裏驚疑不定，難道自己真的有病？

老大夫讓寶釵換只手，他神情微凝，寶釵心裏的不安越發強烈，嚇得連呼吸都屏住了，緊張不安地等待著。

賈雨村和鶯兒同樣很緊張，他倆不約而同地盯緊了大夫，生怕他嘴一張就要說出與期待相反的答案。

宋老太太不知道內情，只當寶釵有什麽女兒病，比如體寒月事不調之類的毛病。

範嬌杏正在憤憤中，瞅見老大夫如此用心給寶釵診脈，她還在心中暗笑，一個騙子而已，挺會裝模作樣的。

終於，老大夫松開手，起身對老太太和賈雨村拱拱手，滿面含笑，賀喜道：“尊夫人這是喜脈，時日尚短，須小心照料著。”

老太太楞住，一時沒反應過來。

賈雨村哈哈大笑：“哈哈哈！辛苦大夫了，這邊請。”一面領著人出去寫方子以及付診金。

鶯兒歡快地像只小鳥，飛到寶釵面前：“姑娘，總算是盼到了。”

看著快要喜極而泣的丫頭，寶釵張了張嘴，最後什麽也沒說。

這個消息真是太突然了，不過想一想，似乎也不是那麽難以接受。論年齡，她十九歲了，在這年頭都屬於晚育。論心理，要是現在生一個能免去薛氏的各種花式催生嘮叨，也挺不錯的。

宋老太太這兩年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盼到兒子再次有後，她被巨大的喜悅沖昏了頭腦，呆怔在原地。

鶯兒圍在寶釵身邊，唏寒問暖的嘰嘰喳喳聲才讓老太太清醒過來，她的反應與賈雨村如出一轍。

“哈哈哈！”老太太連笑三聲，隨即朝著虛空處拜了又拜，“多謝祖宗保佑，多謝菩薩保佑，我賈家又有後了。”

拜完，她也圍到寶釵身邊，眼神熱切，像看著一座金山似的，語氣更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寶釵啊，你心裏想吃什麽只管說，要是家裏沒有就咐咐人趕緊出去買，不管多貴多難都給你弄來。現在感覺怎麽樣？難不難受？想不想吐？身子累不累？不知道我的孫子聞不聞得慣我屋裏點的香？要是不喜歡我立刻讓丫頭撤了……”

寶釵本來就是故作鎮定，被老太太這一通全方位無死角的詢問給弄得害羞起來，甚至隱隱的有些擔憂。

她並不是一個重男輕女的人，但架不住這個時代的人都更看重兒子。

薛氏整天在她耳邊念叨生兒子的好處，賈雨村又是個獨苗苗，他要是沒個兒子，賈家這一門算是絕戶了。

這麽一想，壓力挺大的。

生男生女還未知，況且又沒有現代產檢那一套，萬一中途發生點意外，那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寶釵越想越害怕，臉色都微微發白了。

“娘，您坐。”老太太站著，寶釵也不好意思繼續坐著，趕緊站起身，抿抿嘴直言道，“生男生女也不是我說了算的，就怕萬一和娘想的不一樣……”

先把話放在這裏，到時要是生了女兒，就算老太太和賈雨村不喜歡，她自己心疼自己的女兒就是了。

“哎呀，你先坐下，等我慢慢跟你說。”

宋老太太臉上的笑意絲毫不減，先把寶釵按坐在椅子上，然後慈愛地解釋起來：“是我剛才嘴快，說錯了話。就算你不提，我也打算跟你說這事的。這做人呢，特別懷著身子的人，最忌諱多思多想。”

說到這裏，宋老太太頓了頓，她特別想扭頭看範嬌杏一眼，好歹忍住了，仍然笑瞇瞇地看著寶釵：“你只管放心，不論生男生女我和你們老爺都是喜歡的。家裏好幾年沒聽見孩子的哭聲了，只要你懷上就好，就算生了女兒，將來咱們也能招婿進門。你自己要開開心心的，什麽也別想，好好養胎就行了。”

其實，宋老太太心裏才不這樣想呢。

她盤算過了，寶釵今年19歲，只要開了懷，能一直生到三十歲，算它兩年生一個，她就不信這五六胎裏難道一個兒子都沒有？

親家太太不就生了兒子麽？這麽看來，寶釵多半也能生兒子。

“娘說的對。”賈雨村送走大夫，剛進來就聽見老太太的話，連忙出聲讚同，“你好好養著身子，不要去想別的，只要是我的骨血我都喜歡。”

不得不說，老太太這一番話在很大程度上讓寶釵松了口氣，只是賈雨村說的是什麽話，什麽叫只要是他的？難道她還能懷別人的？

寶釵聽得不順耳，淡淡地看了賈雨村一眼。

老太太眼尖，樂得合不攏嘴，她第一次輕輕拍打了兒子兩下：“你不會講話就少張口，要是惹得寶釵心情不好，將來生個愛哭鬼就全是你的錯。”

賈雨村這才反應過來最後那話不太妥當，拱手朝寶釵作揖賠禮。

寶釵嚇了一跳，急忙想起身避開，老太太按住她的肩膀，笑道：“你只管坐著。”

這邊一片歡欣喜悅的氣氛，對面的範嬌杏差點被氣得暈死過去。她死死咬著牙，才使自己內心的猙獰不暴露在人前。

她又氣又恨，心裏酸澀難言，同時又深深地嫉妒，要是有身子的人是她，那該多好。

老太太安撫完寶釵，就要親自去廚房安排早飯。

賈雨村和寶釵勸了她兩句，宋老太太不依，滿嘴都是道理：“我孫女在寶釵肚子裏，我什麽忙都幫不上，只能在吃食上盡盡心。你們都別攔著我，我這是替我孫女準備早飯呢。”

老太太也是精明，壓根不提孫子，張口就是孫女。

“那娘慢著些，讓玉歡扶著你去。”賈雨村叮囑道。

等老太太走了，範嬌杏才慢慢地從椅子上起身，走過來恭喜寶釵：“恭喜老爺，恭喜妹妹。”

“多謝姐姐。”寶釵微微垂著頭，溫順回道。

賈雨村很少放心思在後院，除了與寶釵相關的事以外。在他看來，正妻就該是大度賢明的，最重要的體現就是讓內宅和睦，多多開枝散葉。

所以，他完全沒想過範嬌杏會不高興，他以為她此時應該和自己一般喜悅才對。

他對著範嬌杏點了點頭，囑咐道：“寶釵有了身孕，你是姐姐，平時多多看顧著她。”

“我會的，老爺放心。”範嬌杏低著頭應了。

從這一頓早飯開始，賈家原本就有魚有肉的夥食又改善精進了許多，寶釵成了老太太和賈雨村重點關註的對象，他們殷切地盯著她的嘴，仿佛她多吃一口肚子的孩子就能立馬長大一寸似的。

範嬌杏看得心口發堵，偏偏又發作不得，就連眼不見心不煩的權利都沒有。

她木著一張臉，陪坐在飯桌上，胸口悶悶的，又脹又痛，對著一桌子好菜色卻沒丁點胃口。

好不容易熬到飯畢，老太太連聲喊玉歡泡一盞紅棗茶給寶釵，又吩咐賈雨村：“生孩子要用人參，品相好的一時難以買到，你現在就吩咐管家出去搜尋，提前備著，免得事到臨頭買不著好的。再來燕窩阿膠這些，我這裏還有一點，先拿出來給寶釵吃著。”

寶釵驚呆了，她才剛懷上，老太太就已經想到生產的事了。

生怕他們會把自己當成豬來餵養，到時吃得太胖，生孩子就艱難了啊，這年頭可沒有剖腹產，生孩子只能靠自己。

寶釵立刻婉拒：“現在的飯菜已經很好了，不用再費銀子。”

賈雨村不讚同寶釵的說法，也沒反駁，扭頭對著老太太說：“還是娘想得長遠。娘屋裏的燕窩不必拿出來，我等下就讓管家去買上好的血燕回來。”

“對對。”老太太連連點頭，“我這裏的都放了一兩年了，你去買新鮮的更好。”

範嬌杏緊緊捏著手裏的茶杯，手背上青筋浮起，她強顏歡笑地聽著，不發一言。

沒說兩句話，宋老太太就攆寶釵回屋去躺著休息，還特意吩咐兒子小心扶著。

賈雨村現在滿心歡喜，就算老太太不說他也打算要扶著的，平時不好在親娘面前與寶釵過於親近，現在不同了，寶釵肚子裏懷著他的孩子，他和寶釵在人前親近一點也不怕。

等兩人走後，老太太趕緊吩咐玉歡：“上回薛太太送來的胭脂米和碧梗米還有吧？”

“有的。”玉歡回道，“上回您說想嘗嘗鮮，就用碧梗米熬了一回粥，其他的還沒動呢。”

“我一個老婆子，用不著吃這麽好的米，”宋老太太樂呵呵道，“全都留給寶釵，你吩咐廚房，往後每頓煮兩樣米，寶釵吃好的，我們還是吃平時的那種就夠了。”

“是。”玉歡福福身，出去辦事。

老太太想了想，又叫來玉喜：“你去薛家一趟，看薛太太有沒有空，就說寶釵有了，請親家太太過來坐坐，陪寶釵說說話。”

女人這種時候基本上最想見的就是自己的親娘，老太太覺得自己真是一個貼心的好婆婆。

一切安排妥當，這才有空端起茶盞潤喉，剛喝了兩口，看到一旁板著臉的範嬌杏，老太太的目光頓了頓，放下茶盞，決定和她談談心。

賈雨村像扶太後似的扶著寶釵出去的那一幕，刺痛了範嬌杏的眼睛。

老爺在人前向來都是穩重內斂的，一副冷清的性子，和自己說話多半也只是交待事情，從來不多說半句廢話，哪裏像現在，當著人的面就這麽親親熱熱地扶著寶釵。

她胸口一股火燒，燒得她快要理智盡失，只想快點回到東廂，不論是罵罵丫頭或砸幾樣小東西，只要能讓自己出氣就好。

可惜老太太一直忙著吩咐事情，根本不給她開口告退的機會，這才硬生生忍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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