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雙福冷不丁地聽見“寶二爺”三個字，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哪個。

自家老爺和榮國府的那些事情，雙福一路旁觀，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當下便搖頭嘆息道：“寶二爺啊？那就是個不成器的。享了十幾年的榮華富貴，書不好好讀，幫不上家裏的忙不說，榮國府快要出事的時候他竟然拍拍屁股出家了。”

“真是太精明了，虧得以往我還當他是個傻子呢！他鬧出的那些笑話事，京城裏的人怕是好幾年都忘不了。老爺怎麽突然提起他來？”

雙福使勁地踩賈寶玉，賈雨村聽得心裏一陣陣舒坦，臉上的神情也舒展了很多，他一面賞許地看著雙福，一面慢悠悠地問：“你若是女子，願不願意嫁給他？”

“嘿嘿嘿……”雙福沒想到他心中聰明睿智的老爺，竟然還會問出這種問題。

雙福一面傻笑，一面答道：“寶二爺長相俊俏，聽說對姑娘家最是溫柔不過的了。榮國府沒倒的時候，京城裏多少姑娘盼著嫁給他。即使後來抄了家，風光不在，想必沖著他那張臉去的姑娘也應該不少的。”

雙福的回答讓賈雨村很不滿意，他抿了抿唇，不自覺地帶出一絲做官的威嚴來。

他直直地盯著雙福，用拷問犯人一般冷酷無情的語氣嘲諷問道：“你剛才還說他是個不成器的，現在轉頭又想嫁給他了？”

雙福頓時欲哭無淚。

他是個男人，怎麽能嫁給賈寶玉呢？明明是您起的頭，現在我答了，您又不滿意。

“小的是男子，怎麽能嫁給寶二爺？再者，女子都是重情的，雖然也有攀附權貴的，但也有姑娘不看重這個。就寶二爺那長相，興許不少姑娘願意倒貼銀子養著他呢？”

雙福頂著賈雨村冷冷的視線，忍不住為自己辯解了一番。

賈雨村聽罷，起身甩著袖子進了裏間，把雙福晾在原地。

書房的裏間布置了一張舒適的床鋪，供賈雨村累了休息使用。此刻，他坐在床沿上，沈沈地嘆了口氣。

想了想，又起身走到鏡子前，楞楞地看著鏡中的自己。

雙福說得也對，賈寶玉全身上下最出眾的就是那張臉了，而且他的長相和自己完全不是一個類型的。

賈寶玉的長相偏乖巧軟弱那一類，看上去人畜無害，不像自己，棱角太過分明，時常不茍言笑，便多了一種距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疏離感。

唉，他又嘆了口氣，不再照鏡子，回到床沿坐下來。

也不能全怪寶釵，賈寶玉那些男女不忌的荒唐事京城誰人不知，她一定是被他傷得太深了，所以才會產生一心一意的極端想法。

這都是賈寶玉的錯，禍害了一個又一個！

賈雨村氣憤地想了一陣子，忽然覺得自己有責任有義務去開導寶釵，讓她明白不是世上所有男人都如同賈寶玉一樣亂來的。

寶釵還小呢，比自己小了那麽多，他寵著她，慣著她，也是無可厚非的，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在思想上犯點錯誤不要緊，只要能改正就行了。

只是……他願意對她好，但也不能因此就把範氏等人給攆出去。她們畢竟跟了自己一場，就這樣攆了，無依無靠的，豈不是害了三條人命？

想畢，賈雨村走到鏡子前整了整儀容，然後出了裏間，經過外間時眼尾都不掃雙福一下，徑直往西廂去了。

雙福在原地呆怔住，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難道老爺剛才意不在寶二爺，而是想問二夫人的？

雙福深恨自己腦子不夠用，輕輕拍了自己一巴掌：真是笨，伺候老爺十幾年了，竟然連揣摩主子心思的本事都下降了。

……

範氏在兩副盤扣和一個荷包之間來回搖擺，不知糾結了多久，終於狠狠心決定要那副梅花盤扣。

“妹妹大方，姐姐就厚著臉皮要它吧。正好過兩天要做身冬衣，梅花倒也應景，多謝妹妹了。”

剛得了寶釵的好處，範嬌杏整個人笑瞇瞇的，也沒有再酸言酸語。

損失一樣比損失三樣強，寶釵露出一個笑容，真心地說：“鋪子裏催得急，我手腳又慢，要是做得多，還能讓姐姐多挑幾件。”

“用不著，這一件就很好了。”範嬌杏客套完，擡眼在屋裏一掃，便看到了那張顯眼的書桌。

書桌臨窗而放，上面擺著兩本書，還有筆墨紙硯之類的東西。範嬌杏不識字，她屋裏自然沒有書，賈雨村的書房又是機要重地，不許後院的女人往那裏去。

範嬌杏收好梅花盤扣，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起身往書桌走去，一面問：“妹妹這裏都有些什麽書？”

寶釵起身跟過去，笑著說：“都是些閑書。”

範嬌杏一會兒摸摸筆筒，一會兒翻翻書本，鶯兒趁她沒註意這邊，守財奴似的趕緊將匣子收起來了。

“這本講的是什麽？”範嬌杏抖抖手上捏著的那本問寶釵。

寶釵明明讓鶯兒把賈雨村新送進來的幾本糟粕書藉收起來，偏偏鶯兒非要抖機靈，認為老爺好心送來的，不管看與不看，總得擺幾本在外邊充門面，因此才留了兩本在桌上。

範嬌杏手裏那本正好是女誡，寶釵只知道它是女四書中的一本，其內容不用看也知道是教導女子們要三從四德，這是男尊女卑的舊思想，寶釵哪裏會看它。

這會兒被範嬌杏問起來，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說，低頭想了想，大概性的歸納總結了一下，答道：“都是講些三從四德的道理，很沒意思的，我還沒認真看呢。”

範嬌杏的神情冷淡下來，心裏很不是滋味。

三從四德很沒意思？她這是在拐著彎地罵我不敬丈夫麽？

她知道，娶寶釵進來是老爺的決定，她左右不了老爺的思想，心裏又不服氣，所以才處處看寶釵不順眼，平時也沒少拿言語刺她。

往日看她不聲不響的，只當她性子軟和，沒想到是在這裏等著自己呢，這招指桑罵槐的功夫還真是不錯。

依範嬌杏的性子，本想當場回贈寶釵兩句，只是想起剛收下的那副盤扣，只好硬生生忍了，轉過身把女誡重新擺好。

寶釵眼看著範嬌杏突然變了臉，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正在心裏疑惑的時候，賈雨村進來了。

賈雨村一進來只看到他的兩位妻子都站在書桌旁，看上去相處得很不錯，他心裏高興，欣慰地想：寶釵還是懂事的。

雖然她口口聲聲說什麽只要一心一意的男人，這不是和範氏相處得很好嗎？等晚些自己再勸一勸她，寶釵這姑娘還是有救的啊。

看來她之前的說法只不過是婉拒，想來還是放不下賈寶玉。賈雨村倒不怕這個，就怕寶釵誤入歧途，被那些驚世駭俗的離奇想法給左右了。

賈雨村笑瞇瞇地打招呼：“我說怎麽東廂靜悄悄的，原來你倆在這裏玩呢。”

範嬌杏和寶釵被嚇了一跳，齊齊轉過頭，然後趕緊行禮。

範嬌杏本來心情不好，一看到賈雨村出現，又誤以為他一回來就去了東廂找自己，臉色立刻燦爛起來。

範嬌杏歡喜非常，反客為主，過去扶著賈雨村坐下來，又招呼鶯兒快去泡壺好茶來。

鶯兒悶不吭聲地去了，寶釵的活兒被範嬌杏搶過去幹了，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能幹什麽，只好站在一旁充當布景板。

“老爺剛從外面回來，累不累？渴不渴？餓不餓？”範嬌杏連聲問，極盡殷勤。

賈雨村先看她一眼，再看寶釵一眼，明白過來，也不等茶水了，立刻起身：“剛回來還沒給娘請安，正好你們隨我一同過去。”

到了正院，主場就換成宋老太太，對著賈雨村好一陣噓寒問暖。

等用過飯，陪著宋老太太說了半個時辰的話，賈雨村便說要過去給薛氏請安。宋老太太微笑點頭：“是該去的，她是你岳母，請安可不能少了。”

去看薛氏，寶釵自然也要去的，範嬌杏不甘心自己一個人被丟下，忙起身說：“我也去看看薛太太。”

宋老太太還是那張微笑臉：“去吧，你們都是晚輩，要主動，要孝順。嬌杏，你記得看看那邊還缺什麽不缺，我就怕薛太太不想太麻煩我們，有了難處也不張口。”

有了宋老太太最後的這句話，範嬌杏感覺自己去走一趟也不顯得是在獻殷勤了，隱隱還透出一種後院是自己在當家作主的感覺。

她精神大振，笑吟吟地福身道：“那我這就過去了，娘早些歇著。”

到了薛氏那裏，薛氏看到範氏竟然也跟著來了，連忙請他們入座，香菱親自上茶和點心。

範嬌杏想著老太太的囑咐，又有心在賈雨村面前表現一番，便拉著薛氏的手，親熱地問了許多話。

“衣服被褥夠不夠用？小丫頭們聽不聽話？好不好使喚？若缺了什麽只管跟我講，派小丫頭來說一聲也行，我立刻開箱子找。哪怕家裏沒有，讓下人出去買也得買回來，銀子算什麽呢，關健得讓您住得舒心。”

寶釵本來還挺感激範嬌杏如此關心自己的娘，只是這話聽到後面越聽越不對勁，她稍一琢磨，便沒出聲，由著範嬌杏發揮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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