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也是在內宅混了一輩子的人，論起面子功夫，可比範嬌杏強多了。

她回握住範嬌杏的手，滿臉感動：“多謝你的好意，我們這裏一切都好，什麽也不缺。寶釵她性子古怪，又年小不懂事，不像你寬宏大量，賢良過人，她要是惹你生氣，還請你體諒一下，只管狠狠地教導她。要是她不聽，你就來跟我說，我的話她還是聽的。”

範嬌杏很享受這種奉承，笑著回道：“我會的。”

“她能有你這麽一個姐姐，是她命裏的福氣，有你看著她，我也就放心了。姑爺時常在外面忙，家裏頭還得你們兩姐妹相互扶持呢。”

我哪裏古怪了？寶釵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偷偷瞄了賈雨村一眼，他倒是神色未變。也是，薛氏貶低的不是他，他能有什麽感觸。

賈雨村坐姿端正，卻眼觀四方，察覺到寶釵的小動作，忍不住笑了笑，又動了動腿。

範嬌杏的餘光一直留意著賈雨村這邊，見他動了動腿，只當是坐得不耐煩了，連忙向薛氏告辭。

薛氏也不多留他們，把人送到門外，也不管姑爺要往哪邊走，徑自就回屋去了。

庭院裏一左一右種著兩顆極對稱的石榴樹，葉子早已掉光，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

以前賈雨村還沒什麽感覺，今晚他猛然意識到，之前許多次他去東廂或西廂，都是在兩顆石榴樹中間做的決定。

賈雨村站在樹旁，看著身後的兩個女人，眉心微蹙。

天色早就暗沈下來，夜色將他臉上的表情掩蓋住了，範嬌杏熱切地看著他，眼裏兩簇渴盼的火苗比她身後長廊上的燈籠還要明亮。

寶釵則低眉順眼地站在後邊，微微垂著頭，看上去十分柔順。

賈雨村知道，這只是假象，實則寶釵內心稀奇古怪，說一句桀驁不馴也不為過。這麽想著，他眉心的那道愁紋更深了些。

範嬌杏見他腳下不動，又不言不語，忍不住輕聲喚了一聲：“老爺？”

賈雨村暗自嘆息一聲，將眉頭舒展開來，溫聲對範嬌杏說：“你早些歇著，我還有些事要同寶釵說。”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是鋪子裏的事情。”

他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還會同女人這樣詳細地解釋，花心思去平衡後院的關系。

以往，他想歇在誰屋裏就去誰屋裏，不用同任何人解釋，也無需顧忌她們的想法。畢竟自己才是一家之主，後院的女人只要恭敬柔順自己就行了。

剛才薛氏的話給他提了個醒，自己不可能時時呆在家裏，他喜歡去西廂，但也得顧忌範氏的臉面。一則她先進門，又是大的；二則，要是她因此遷怒寶釵，豈不是給寶釵添麻煩？

寶釵的性子，他還有些拿不準，萬一範氏主動找碴，不知道她是逆來順受，息事寧人還是正面和範氏杠上。

不論哪一種，他都不想看到，所以才會多解釋了一句，就怕範氏心裏有想法。

“唉。”賈雨村又想嘆氣了，這時候他才覺得寶釵那句話其實說得挺對，女人多了果然麻煩。

範嬌杏神情一黯，眼裏的火苗迅速熄滅。

她左右不了老爺的決定，又放不下臉面去強拉他，再者鋪子的事情也是大事，沒了鋪子裏的收入，全家人的吃喝從哪裏來？她的穿戴首飾又從哪裏來？

“呵呵。”範嬌杏強笑兩聲，轉身看著寶釵，“那妹妹趕緊服侍老爺進去歇著吧。”

賈雨村擡腳朝西廂走去，寶釵聽見是鋪子的事情，心裏也不起疑，對著範嬌杏福福身，然後跟上賈雨村的腳步。

範嬌杏酸溜溜的在原地呆怔了片刻，失落地回了東廂。

“鋪子裏有什麽事？”寶釵很關心自己的東西賣得如何，生怕出什麽狀況，所以一進屋就問了。

“急什麽，等我洗完澡再跟你說。”賈雨村一點也不著急，吩咐丫頭送水進來，然後徑直進了浴間。

寶釵又不能強迫他回答，看他臉上沒有急色，稍稍放下點心，正好鶯兒走過來問：“姑娘也先洗澡吧？”

“好。”寶釵點頭，早晚都得洗，幹脆趁這時間先把自己收拾幹凈了。

賈雨村洗過澡，穿上衣裳走出來，皺著眉頭問寶釵：“這套裏衣是你叫人新做的？花色也太老氣了。”

他比較偏愛雪白的裏衣褲，要是換成以前，後院的女人們做什麽他就穿什麽，從不挑剔。她們發現他喜歡這個色的，後來便一股腦的全做成雪白的。

這幾天他總不自覺的在琢磨賈寶玉，比較來比較去，自認為唯一比不上對方的，大概就是年紀了。

寶釵比賈寶玉大一點點，今年也才十九，自己卻已經進了三十一歲，兩人之間相差足足十一歲，要是再多個兩三歲，寶釵都能當他的女兒了。

賈雨村忍不住老臉一紅，看著身上這套暗沈的裏衣褲，便嫌棄它襯得自己越發老氣了，一點也不顯年輕。

“哪裏老氣？我覺得挺好。”寶釵微訝，想不到他一個大男人還講究這個。

反正是穿在裏面的，只要料子好，針線活兒好，不就行了嗎？難道非得穿朵花在裏面？

再說她的本意是想讓他夜裏把自己遮得嚴實些，不要動不動就露鳥，這很影響兩人之間的和諧。

“你真覺得好？”賈雨村擡眼問，再看這老氣的裏衣又覺得順眼了一些。

“好！非常好！”寶釵一臉肯定。烏漆麻黑的，配你的萋萋芳草最合適了。

“那行吧，回頭讓她們多做幾身這樣的出來，在書房裏也放上兩套。”話一說完，他才意識到自己竟然也是一個善變的人，神情不由地怔住了。

最近情緒起伏變化太快，他都有些不認識自己了。往深處一想，又有些茫然，沒等他仔細想個明白，寶釵已經在催問他鋪子的事情了。

“鋪子裏很好，錢掌櫃拿到畫冊後如獲至寶，等有人下定，立刻就會派人來通知你。”

“嗯。”寶釵聽了喜滋滋的，看看時辰還早，便對賈雨村說，“你是不是還要看書？那我也去做一會兒自己的事情。”

越是賺錢便越有動力，寶釵幾乎是見縫插針地忙碌著自己的事業。

“今晚不看。”賈雨村搖搖頭，“我們說會兒話。”

寶釵不明所以：“說什麽？”

賈雨村不回答這個問題，徑自坐到榻上，一面把丫頭叫進來，一面問寶釵想吃什麽夜宵。

寶釵沒有吃宵夜的習慣，賈雨村個子高大，胃口很好，習慣了在睡前再墊一墊肚子。

不能給當家老爺提供陪睡的服務，陪吃總要有的吧？寶釵想了想：“我聽鶯兒說管家買了一筐荸薺，就來一碟那個吧。老爺想吃什麽？”

“這東西不占地方，哪怕吃十碟也不見得會飽。”賈雨村嫌棄她食量太小，這怎麽能當成正經飯來吃呢？

“這就夠了。”寶釵很堅決。

“那行吧，再上幾碟點心，我也不吃面了。”賈雨村無奈，吩咐丫頭快去廚房準備。

不多時就擺好了，荸薺小小圓圓，下人們把皮削得幹幹凈凈，十幾顆荸薺在白瓷碟裏擺了幾圈，像一堆可愛的小湯圓。

寶釵用銀叉叉著吃，口感十分爽口，脆甜又多汁，好吃得眼睛都微微瞇起來了。

賈雨村見狀，不由地好笑，問她：“真有這麽好吃？”一面拿起另一把叉子嘗了一個。

寶釵是知道賈雨村的食量的，平常她只吃一碗米飯，對方能吃四碗。這會兒見他開始碰這碟水果，生怕自己吃不了幾個就被他兩嘴給搶光。

後悔只叫一碟有些少了，連話都顧不得說，只加快了嘴裏的速度。

賈雨村哭笑不得，放下手裏的叉子，捏了一塊點心吃了，才道：“你慢慢吃，沒人跟你搶。”

寶釵朝他笑了笑，這才不好意思地放慢了速度。

“書看得如何了？”

賈雨村突然發問，寶釵楞了楞，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又挑挑眉，補充道：“上午不是送了兩套書進來麽，你還沒翻？”

“……”寶釵立刻產生了一種自己正在被老師拷問的緊張感，也不吃水果了，擦擦嘴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地說，“看了，挺好的。”

這都是胡說瞎扯，她才不會花時間看這種封建的糟粕東西呢。

賈雨村本能的有點不相信，不過想想之前寶釵和範氏還圍在書桌前，也許就是在討論書裏頭的內容。

想到這裏，他頓時欣慰起來，柔聲問道：“看完後有什麽心得？”

心得？她能有什麽心得？寶釵抿抿嘴，不知道怎麽回答，只能支吾道：“就那樣吧，今天才看多少頁呢。”

“你慢慢看，我不催你，關健要讀進心裏去。”

寶釵把陽奉陰違的本領發揮到極致，面上乖巧微笑，心中卻在不屑地冷笑，想荼毒我的思想？做夢吧。

賈雨村沒看透她內心的真實想法，徑自沈吟著，然後揮手讓一旁伺候的丫頭們都下去，緩緩道：“昨天你說的話，我後來很認真地想了想。”

“然後呢？”寶釵有些懵。昨天她說了很多話，他指的到底是哪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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