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賈雨村醒得很早，天才蒙蒙亮就起身了。

寶釵睡意朦朧中聽見動靜，連眼都沒睜開，只哼唧了兩聲就卷卷被子又睡熟了。

“哼！”賈雨村一面穿袍子，一面對著床上蜷縮成一團的睡美人冷笑一聲，女人就是不能太慣著，都要上房揭瓦了。

穿好衣服走出門，立刻被迎面撲來的冷風激得打了個寒顫。

紅錦聽見開門聲，連忙披上襖子從丫頭房裏走出來查看，見是老爺起身了，便走過來問：“老爺醒了，我現在就去打水。”

“不用了，我去前院洗漱。”

紅錦怔怔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又扭頭看了看靜悄悄的裏間，夫人還沒醒，她完全可以回去再睡一會兒，於是裹著襖子又回了屋。

賈雨村在前院洗漱完畢，吩咐雙福等老太太醒了，就進去替他說一聲，今天外頭有事，出門早，不能給老太太請安了，然後便帶著雙壽和雙康走了。

寶釵醒到辰時方醒，洗漱過後先去正院給老太太請安。

範嬌杏比她早到一步，正陪著老太太說話，只是範嬌杏臉色很不好，仿佛一夜未睡似的，眼底一圈青黑，精神也有些萎靡。

等行過禮，請過安，老太太便笑道：“你們老爺早晨出去得早，這會兒是見不著他了。嬌杏，你和寶釵都回屋去歇著吧，不用陪我用早飯了。”

範嬌杏此時很困，臉上皮膚緊繃，眼睛又酸又澀，便也沒多留，和寶釵一起走了。

兩人走到庭院裏，範嬌杏突然轉身朝寶釵笑了笑：“妹妹下午忙不忙？”

“嗯？不忙。”寶釵不知道她想幹什麽，只能客氣地說自己不忙，哪怕手裏還有一堆活兒等著她做。

“我這會兒困得很，要睡個回籠覺，等下午的時候再過去找妹妹玩。”

“好啊。”寶釵欣然應下。

寶釵回到西廂，用過早飯就靠坐在榻上做活兒，雙福抱著幾本書進來，說是老爺特意買來的，讓寶釵一定要用心閱讀。

寶釵乍一看到有新書，十分高興。後宅的生活很枯糙，幾乎沒什麽娛樂，能有幾本新書看看，也是一件美事。

接過來看了看書名，頓時毫無興致，嶄新的兩套女四書。也不知賈雨村是怎麽想的，一模一樣的書還買了兩套，銀子沒地方花嗎？

不過轉念一想，即使書的內容不符合她的喜好，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銀子，擺整齊了屋裏也多添一道風景。

等用過午飯，午歇後起來忙了大半個時辰，範嬌杏如約來了西廂。

“妹妹沒睡午覺？”範嬌杏看寶釵手裏正在編著半只盤扣，忙湊上去問。

“睡了的。”寶釵見她進來，連忙起身讓座並行禮。

範嬌杏挑對面的位置坐下，拿起寶釵放在炕桌上的那半只盤扣看了看，忍不住嘖嘖稱嘆：“真好看，原來妹妹手這樣巧，怪不得……”

寶釵吩咐鶯兒去上茶，自己也跟著坐下來，謙虛道：“閑得無聊，胡亂做著打發時間。”

範嬌杏聽了這話，暗中撇撇嘴，寶釵的客套謙虛之語被她聽成了顯擺，心裏很不舒服。

“瞧妹妹說的，胡亂弄弄就能賣成銀子，那要是認真起來豈不是不得了？”

寶釵內心是有點害怕和她相處的，因為範嬌杏愛諷刺人，言語又十分大膽，她連忙順著對方，說：“怪我不會說話，姐姐多教教我。”

這話範嬌杏愛聽，點了點頭，端著架子說：“這件你才做了一半，暫時瞧不出什麽來，妹妹還有沒有做好了的？拿出來看看，說不定我還能指點你一下呢。”

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審美，寶釵平時做出來的活計，薛氏她們只會誇好。

她也正想聽聽土著們的意見，虛心求教，積極進取，才能不被別人替代，於是立刻喊鶯兒把裝東西的匣子抱出來。

這幾天，寶釵累死累活日趕夜趕總算做出了兩副盤扣，一個粉底白荷荷包，原本是有三副盤扣的，其中有一對孝敬給了宋老太太。

範嬌杏眼前一亮，接過匣子就不肯松手了，一件件仔細看過去，每件都想要。

女人都有愛美之心，範嬌杏又哪能例外，只是她不好意思張口，便頻頻暗示寶釵：“妹妹這副梅花扣做得真精致，賣出去得不少銀子吧？”

“這副蝴蝶扣也好看，可惜老爺之前送來的料子我已經做成衣裳了，不然配在上面不知多般配呢。”

“這個荷包做得真好，顏色鮮亮，粉嫩嫩的，可惜我年紀大了，戴它不合適。”

寶釵沒等到預想中的意見與指教，楞了楞才反應過來，一時又想起薛氏千叮嚀萬囑咐的要和範嬌杏和睦相處，她只好笑笑，說：“以前做好的都賣出去了，現在只有這幾樣，姐姐要是看中了只管拿走。”

範嬌杏抱著匣子，笑得眼睛瞇成一道縫：“這怎麽好意思呢？妹妹做這個也挺辛苦的。雖然我現在很少親自動手，可老爺的衣裳袍子還得我來做才行，我是知道這份辛苦的。不如這樣，妹妹你說該多少銀子，我這就讓丫頭回屋去拿，只當是我買下的。”

“不用了，難得姐姐不嫌棄它粗糙。”

“唉，妹妹既然一片好心，那我就厚著臉皮收下了。往後若有什麽地方需要我幫忙，妹妹只管說。”

“好。”寶釵心裏肉疼，面上保持微笑。

範嬌杏本想全部都拿走的，反正寶釵都說了不要她的銀子，不拿白不拿。只是，她又自持身份，不好意思吃相太難看，於是便陷入了選擇困難癥。

寶釵也不催她，一面安靜地等著，一面又拿起未完工的盤扣繼續往下做。

……

賈雨村在外頭忙了大半日才回家，忙起來時心無旁鶩，一回到家便立刻想起西廂的糟心事。

在他看來，寶釵這樣的思想是很危險的，身為男子，怎麽可能一輩子只守著一個女人過呢？除了窮，那就只能說明那個男人無能沒本事了。

哪怕像他這種自認為不重女色的人，後院也不止一個女人，更遑論別人，家中三妻四妾，美婢俊童無數。

心裏有氣，也不進後院了，徑直去了書房換衣裳。

雙福拿來家常袍子服侍他換上，賈雨村理著袖口，慢吞吞地問：“今天家裏一切都好？”

“好著呢，沒什麽大事，只是下午的時候二皇子府上又派人送禮來，老爺上回說過，不許收，所以小的推說老爺不在家，不敢作主，讓他們原樣拿回去了。”

賈雨村理好袖口，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做得不錯。”然後坐下喝茶。心想，雙福真是越來越不機靈了，明明問的是家裏的事，他偏偏要回答外頭的事，真是答非所問。

雙福從小伺候他，見狀就知道老爺雖然在誇他，可那語氣聽著卻不怎麽高興。

雙福連忙使勁回想，總算給他想起一件事：“對了，老爺上午叫人送進來的書，小的都送到西廂去了。”

“唔。”賈雨村臉上不自覺地帶了絲笑意，“她怎麽說？有沒有認真看？”

“二夫人很高興地收下了，至於有沒有看……”雙福討好地笑笑，“小的不敢多留，送進去就出來了。”

賈雨村立刻用不爭氣的譴責目光盯著他，雙福縮了縮脖子，想不明白自己哪兒做錯了。

“你說，原先榮國府的那位寶二爺，是個什麽樣的人？”

賈雨村心裏苦得很。

若要比詩書文章，他能說得頭頭是道；論起當官的心得與體會，他也能胸有成竹，絲毫不怵。

在外面，他是三十而立已取得功名的男人，頂門立戶，沈穩內斂。回到家，老太太以及範氏等一幹人都依靠著他，仰望著他，既愛慕又懼怕他。

唯獨在情情愛愛一事上，他還沒開過竅，娶的兩任妻子，一是聽從老太太的意見，二是報恩，至於兩個姨娘，又都是妻子們做的主。

頭一回遇上寶釵這樣的刺頭，他真是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能幫的盡力幫了，禮物也送了，寶釵看起來不溫不火，不聲不響的，被自己親了也沒見她尋死保名節地鬧騰，偏偏到了最後關頭竟然說什麽想要一心一意。

偏偏她有一門手藝，極能掙錢，哪怕不靠著自己，也能有碗飯吃。天下大赦也是遲早的事，薛蟠終究會從牢裏出來。

這麽一想，竟不能把寶釵當成普通的婦人。用對付範氏的方法去對付寶釵，肯定會失敗的。

賈雨村早過了毛頭小子的年齡，又羞於向別人請教，心裏萬分苦惱，這會兒看著忠心的雙福，難得有了點傾訴欲。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