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接過錢袋子的手微微有些發抖。

萬萬沒料到，一個盤扣竟然能賣到五兩。轉念一想，李家有兩間旺鋪，財大氣粗，所以養出來的姑娘自然也是極大方的。

這麽一想，心裏便坦然了，她打開錢袋，從中取出一塊約摸半兩重的碎銀子，遞給綠柳，萬分真誠地說：“這是我請綠柳姑娘吃茶的。要不是有你，我們主仆倆還不知在哪裏抓瞎呢。”

綠柳一邊笑，一邊反手把銀子推回去，緊接著又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簇新的纏花枝銀鐲：“我家姑娘誇我會買東西，特意賞了我這只鐲子，有了我家姑娘的賞，我可就不稀罕你的了。快收回去吧，若有了新款式，一定記得先送來給我家姑娘瞧一瞧啊。”

那銀鐲亮得刺人眼睛，寶釵嘴裏連連答應著，一面悄悄移開視線。她知道綠柳不是喜歡玩虛假客氣的那一套的人，便也沒硬塞，畢竟當街拉拉扯扯的也不太好看。

“你還能做出別的樣式的荷包不？我家姑娘見了我上次買的，心裏也喜歡，只是不好和我一個丫頭用一模一樣的，若有更精致的就好了，價錢好商量。”

“手裏暫時沒有，這兩天我正忙著給夫人做衣裳。”寶釵心裏惋惜不已，低頭想了想，“回頭我把我會做的樣式用紙畫下來，然後送到你府上去，若你家姑娘有看中的，我便先做那件，你看這樣可好？”

“這樣好，你可得抓緊些，不然我家姑娘日日都來催我。”

寶釵含笑應下，兩人又說了幾句，綠柳這才告辭而去。

回屋後，寶釵把錢袋子放到桌子上，沈甸甸的，銀塊與木頭桌面相撞發出令人喜悅的脆響。

鶯兒滿臉與有榮焉的自豪感，香菱瞪大了眼睛，就連薛氏也大吃一驚，神情明顯地激動起來。

“我女兒真是能幹。”薛氏連說兩遍才慢慢平覆下來。

寶釵微微仰著臉，露出若隱若現的嬌傲神色。

一張小臉白嫩光滑得如同剝殼的雞蛋一般，一絲雜質也無，雖然沒了胭脂水粉，卻又多出一種清水出芙蓉的美感，動人心魄。

她微微一笑，故作矜持地說：“綠柳說她家姑娘還想再要個荷包，偏偏我現在又沒有存貨，我倒是會編好幾種花樣，只可惜一時也不能挨個做出來。我想著，鶯兒不如出去買些紙和筆回來，我把它們制成畫冊。只要將這畫冊交給客人看，她們喜歡哪樣，我便做哪樣。你們說，這樣好不好？”

薛氏大力讚同，鶯兒興奮得馬上就要出去買紙和筆，香菱一把拉住她，好笑地說：“你也不看看什麽時辰了，天都快黑了，明天再說吧。”

次日，鶯兒買來紙和筆，寶釵先在心裏想了一回，然後再小心翼翼地畫到紙上，做成畫冊。鶯兒很珍惜地把畫冊送到李府去，不多時回來，整個人眉開眼笑。

“李府的二姑娘為人真是大方爽快，一下子挑中了好幾樣，一個荷包，並幾條墜在腰間的五彩團結絲絳，還給了五兩銀子的定金呢！”

“還有定金？”寶釵伸手接過鶯兒遞來的銀子，喜滋滋地放進錢袋子裏。摸著逐漸鼓起來的錢袋子，她感覺自己渾身都充滿了幹勁！

“等把範夫人的這件衣裙做完，我立刻動工，絕不讓客人久等！”寶釵很振奮地說。

……

緊趕慢趕，做給範嬌杏的那件衣裳總算完工了。

寶釵先讓鶯兒過去打聽，得知賈雨村這會兒不在東廂，她這才捧著衣裙過去找範嬌杏。

“夫人，衣裳做好了，您看看，哪裏不適合我再改。”寶釵臉上帶著笑，聲音柔柔的。

“不必看，你做的定然是極好的。”範嬌杏當真一眼也沒看，只吩咐春花去接了，然後又請寶釵坐下喝茶吃點心。

寶釵先道了謝，然後規規矩矩地坐下來，對眼前的好茶好點心視而不見。

範嬌杏笑瞇瞇地說：“辛苦你了，幸虧有你幫手，不然這些活兒還不知要輪到幾時呢。”

“夫人太客氣了，往後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吩咐。”寶釵客氣地回道。

範嬌杏順桿子往上爬，用手帕捂著嘴，嬌聲笑起來，笑聲綿長，源源不絕：“你不說，我也是要找你的。人人都誇你手巧，我也喜歡精致的東西呢。”

寶釵除了呵呵，還能說什麽呢？

大概是笑得有些渴了，範嬌杏低頭喝兩口茶，然後擡起眼皮看著寶釵，慢悠悠地問她：“我年長你幾歲，有些話大概也說得。你心裏是什麽打算？榮國府寶二爺的事情我也曾聽說過，他如今丟下你，依我看，你倒不必為他守著，你覺得呢？”

這話算是很唐突失禮了。先不說寶釵願不願意，薛氏還健在，哪怕範嬌杏是好意也不該繞過她的。

寶釵面上保持微笑狀，在心裏回答她：我才不稀罕他呢，真當自己是什麽寶貝不成？

範嬌杏固執地看著寶釵，仿佛一定要等到她的回答似的。

寶釵只好做出一副羞澀的模樣來，微垂著眉眼，低聲道：“這……我……我、我……”

“呵呵。”範嬌杏眼裏含著火熱的鼓勵，“你別嫌我多嘴，趁著大好年華不把自己再嫁一回，等將來年齡上來了，只怕更難找到好的了。”

寶釵好一陣窘迫，心裏有些厭煩這樣的對話了。

果然，不分古今，盲目地催婚都是一種很讓人厭煩的行為。

別人不知道，她自己可是清清楚楚，肚子裏正揣著一個呢，讓人喜當爹這種沒品的事，她可幹不出來。

範嬌杏等了半天等不來回答，對方甚至連頭也沒擡，這顯然是抗拒的意思了。

她咽下一口氣，強笑著繼續勸道：“我家老爺雖說不當官了，我好歹也認識一些富家太太。你原先也是商戶，再找個家中經商的，也算是門當戶對。雖說你已嫁過一次，到底容貌還行，找個前頭妻子死了的，他有孩子也不要緊，正好將來給你養老呢……”

“夫人，我該回去了。”寶釵聽她越說越離譜，站起身，不顧禮數打斷她的話。

範嬌杏神情一怔，心裏罵她不識好人心，淡淡道：“多謝你替我做的衣裳，吃兩塊點心吧？”

“不用了，多謝夫人的招待，我先回去了。”行過禮，寶釵就走了。

寶釵回到自己屋裏，一邊理線，一邊在心裏琢磨起來。

範夫人這是什麽意思？

不喜歡看到她們一家子在這裏白吃白喝？想盡快把自己嫁出去，就能把這一家子都甩給新姑爺了？

寶釵知道賈雨村不久就要回鄉下，還承諾了要把這處院子留給她們住。只不過十幾天，範夫人這就忍不得了？

如果手裏銀錢充足，她真想自己買所院子搬出去，這樣就不用看別人的臉色。可是，一想起手裏頭的十幾兩，別說買院子，連賣身契都遙遠著呢！

寶釵越想越愁，正哀聲嘆氣之際，薛氏走進來，奇怪地問她：“我聽鶯兒說你給範夫人送衣裳去了，好端端的，怎麽一副被霜打了的模樣？範夫人不滿意？”

“不是。”寶釵搖搖頭，起身請薛氏坐下，然後自己跟著坐下來，“娘，住在別人家始終不是長久之計，不如，我們搬出去租房住吧？”

薛氏輕聲問：“你怎麽忽然提起這個，是不是範夫人說難聽的話了？”

寶釵垂著眼，定定地看著桌面：“她勸我趕緊嫁人呢，話裏話外大概有些嫌棄我們在這裏蹭吃蹭喝的意思吧。”

薛氏聽完，心中又羞又怒，急促呼吸好幾下才緩過來，紅著眼眶道：“是賈老爺讓我們住進來的，這個家是賈老爺當家，你別理她。”

“住別人家裏總是不自在的，娘別擔心銀子，我現在也能賺錢了，租房和過日子我都負擔得起的。”

“娘是怕你太辛苦。況且，我們四個女人住到外邊也容易招惹閑話，家裏一個男丁都沒，除非去買兩個小廝幫著看家。”

薛氏的內心是不想搬出去的。

兒子還在牢裏，指不定哪天就會遇上難得的大赦，若不提前存好這筆銀子，到時連兒子都贖不出來。

況且，住在這裏，多多少少也與賈雨村親近了些。若有了難過，也有個求人的地方。即使他不久就要回鄉下，以他的為人，想必在臨走前也會把她們托付給別人照應一二。

這些都是門路與人脈，正是薛氏眼下最缺的。

“乖啊，你聽娘的話，”薛氏苦心婆心地勸她，“搬出去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簡單的事，範夫人不久就要走了，你多忍耐她幾天。你賺一點錢也不容易，能省則省吧。”

唉，寶釵嘆了口氣，這可真是上有老，下有小，多存點錢倒也不是壞處。

她想了想，道：“那暫時不搬了。他們回去鄉下，身邊也需要多備些盤纏，不如付他們房租與夥食費，好歹是份心意。”

“我覺得不妥當。”薛氏仔細想了一回，“你拿幾兩銀子給賈老爺，這不是打他的臉麽？我看得出來，賈老爺心胸開闊，為人爽快，他一定不喜歡這樣的。”

寶釵無奈地笑了笑，先前心中的低落情緒慢慢消散：“我知道了，既然不收錢，那我只好多出點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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