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沒想到春花如此不懂禮數，自己的熱臉貼了別人的冷屁|股，一時間下不來臺，滿臉難堪。

香菱心裏也氣春花的行徑，急忙安慰薛氏：“太太別和她一個丫頭計較。”

鶯兒的性子要火爆一些，雖然當著面會討好春花，背地裏卻最看不上她。鶯兒鼓著臉頰，氣呼呼地說：“我們住在賈老爺家裏，又不是吃她的、穿她的，她得意什麽呢。”

薛寶釵微微擰眉，心裏忐忑不安。

範夫人早不找，晚不找，偏偏在她賺了錢的時候才使人來喚她過去，怕是來者不善。

薛氏深吸一口氣，掩飾好自己的情緒，走過去拉著寶釵的手，柔聲叮囑道：“範夫人叫你，你就快過去。等會兒不論她說什麽，你都好好聽著，別當面反駁她。”

薛氏深知枕頭風的厲害之處，賈雨村雖然仁義，但範夫人畢竟是他的妻子。

形勢比人強，有時候也不得不低頭。

寶釵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笑了笑：“娘放心，我先過去了。”

鶯兒憂心忡忡，想要跟著一起過去，寶釵不同意，安撫了她兩句，便自己去了。

來到東廂，寶釵進門先給範嬌杏請安。

範嬌杏溫聲喊起，臉上帶著和藹可親的笑容，甚至還吩咐春花上好茶來，又指著凳子請她坐下說話。

“多謝夫人。”寶釵道了謝，然後才端正地坐下。

範嬌杏做了好幾年的官太太，早就學了一套待客的本領。

她臉上一直帶著笑意，先問了寶釵的病情，又關心一番她的生活起居，最後才道：“老爺時常同我說起往日榮國府待他的恩情，我也知道，你們薛家原先多麽富貴風光。你是大家小姐，雖然一朝落難，我和老爺並不敢拿你當真正的丫頭看待。”

“夫人您和賈老爺都是仁厚心善的人，能遇上你們，是我的福氣。”

“呵呵。”恭維的話總是比較受歡迎的，範嬌杏也不例外，她的神情越發舒坦了，然後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淡淡地問，“我聽說，你在外邊做生意？這倒是家學淵源了。”

商戶再有錢，社會地位也是排在後邊的。哪怕賈雨村已經辭了官，範嬌杏仍然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寶釵只當沒聽出她話裏淡淡的優越感與嘲諷意味，謙虛地回答道：“也算不得什麽生意，不過是胡亂編了幾個絡子，掙一些散碎銅板。”

範嬌杏定定地看著她：“你也太謙虛了，我聽人說，你賣得還不錯。也不知是什麽樣的絡子，竟然如此好賣。像我平時，這些細小東西都是由兩個丫頭編的，想來她們的手沒你的巧。那兩個丫頭編的東西拿出去賣的話，只怕一文錢也沒人肯買的。”

薛寶釵耐著性子虛以委蛇，笑著說：“春花和秋月都是很能幹的人，只一心一意伺候夫人。原先我也想著，絡子編好了應該先孝敬夫人幾條的，只是……”

說到這裏，她露出靦腆的神色：“只是我用的也不是什麽很金貴的線，又怕自己手工粗糙，擔心夫人您瞧不上。若夫人不嫌棄，回頭我連夜編幾條送過來，不知夫人想要什麽樣式的？”

範嬌杏自從當上官太太以後，生怕被人看出自己以前曾做過丫頭，穿著打扮專挑貴氣顯身份的，她哪裏看得上這種平淡無奇的小東西。

嫌棄地想，就算手再巧，光憑幾條線還能編出一朵花來不成？

哪怕用做扇墜，那也得串幾顆品相上等的玉珠子才顯得精貴。也不知是哪個冤大頭肯出一兩銀子買寶釵的東西，多半不是看上她的東西，而是看上她的人了。

這哪裏是什麽正經事呢，賣笑還差不多。畢竟對寶釵而言，她全身唯一的優點也就只有那張臉還能看了。

範嬌杏心裏得意地暗笑。

雖然白得的東西，不要白不要，可她已經有了打算。

“不必了，你編那些也不容易，我暫時也使不著，你留著賣錢買瓜子吃吧。她們都誇你心靈手巧，眼下我倒真有一樁事想請你幫幫忙。”

她這話說得很直接，薛寶釵不好不應，還是委婉地推辭了一下：“夫人有什麽事只管說，只要我能幫得上就好。”

範嬌杏從座位上起身，慢慢走到薛寶釵面前，薛寶釵趕緊站起來，微微低頭看著她。

是的，低頭。

寶釵的個頭有一米六八左右，範嬌杏估摸著只有一米五二，這樣的身高差距，寶釵不低頭是不行的。

兩人站在一起，挨得極近，範嬌杏很快就意識到這個問題了。

她不喜歡仰頭看人，除了老爺賈雨村。

於是，她什麽也沒說，轉身回到座位上坐下來，定了定神，這才笑吟吟地開口：“你也看到了，這院子裏總共也沒幾個下人，我身邊就這麽兩個丫頭來來回回地使喚著，偏偏屋裏的事情又多，她們時常忙不過來……”

寶釵心裏一突，難道是想調她過來幹活？

“眼看已經入了秋，別說冬衣了，秋衣都還沒做完呢。我這裏有一匹料子，想央煩你替我做一做。你可千萬別推辭，大家都誇你針線好手也巧呢！”

寶釵稍稍寬松的心情，頓時又揪成了一團。

編絡子這門手藝，除了她在後世學過以外，也有這具身體之前的記憶在加成。

至於做衣裳，她還沒試過，也不知這項技能解鎖了沒有。

萬一還沒解鎖，那怎麽交差？雖說可以找薛氏等人幫忙，要是範夫人從針腳裏看出這不是她親手做的，豈不是又要惹來一場閑話？沒準還會上升到自己不尊重範夫人的地步呢。

寶釵沒有一口答應下來，這讓範嬌杏很不高興，以為她在拿腔拿調。

還當自己是以前那個金枝玉葉的大家小姐呢？就你現在的身份，讓你給我做衣裳那是擡舉你了。

範嬌杏低頭喝茶，看也不看寶釵，對著茶盞慢悠悠地說：“你既然不願意，那就算了，誰叫我們家現在困難呢？唉！”她長長地嘆了口氣，“要是當初老爺不救你，二百兩足夠買十幾個丫頭來使喚了。”

“只要夫人不嫌棄我手笨，我很樂意效勞的。”寶釵沒辦法，只好先答應下來。

範嬌杏這才露出一絲笑意，揚聲吩咐春花去拿料子過來。

這是一匹粉底團花綢錦，看著就很光滑柔軟。

寶釵接過來，捧在懷裏，含笑輕聲問道：“也不知夫人您的尺寸是多少？”既然答應了要做衣裳，總得先知道尺寸，不然哪能做得合身呢？

範嬌杏聞言，一張瘦削的細長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冷下來。

她的一生中有兩樣東西是輕易不能被人提起的，一是做丫頭的經歷，二則是身高了。哪個下人敢在她面前提起半個字，一定會倒大黴的。

範嬌杏深深吸氣，忍了又忍，硬梆梆地答說：“不用量了，你比照著春花的個頭做就是了。”

薛寶釵心裏詫異，春花大概有一米六高，真要這樣做出來，範夫人穿在身上能合適麽？

不過，她也不是不懂得看人臉色的人，範夫人怎麽說她就怎麽做，大不了做好後讓範夫人自己再改一改。

春花見寶釵無意中得罪了夫人，她的眉眼間盡是得意，微微仰著下巴吩咐道：“好好做，這料子可不便宜，是夫人要穿的，千萬別做壞了。”

寶釵仿佛沒聽見一般，只朝範嬌杏保證道：“請夫人放心，我一定會用心做的。”

春花這點陰陽怪氣的話並不能傷害到寶釵，想當年她擺地攤時，遇上的刁鉆顧客比這多多了。她們不僅將攤子上的東西翻得亂七八糟，而且一樣也不買！

“嗯，你去吧。”範嬌杏此時看寶釵很不順眼，只想快點打發她出去。

她既然都閑得能自己賺銀子了，不如物盡其用，多找些活兒給她幹。雖然不能拿她當丫頭一般過來伺候自己，做幾樣針線活兒倒還行，就算老爺知道了也說不出什麽來。

算起來，她們四個人住在自己家裏，連房租都沒收——她倒是想收，只怕會挨老爺的罵——做些針線活也算勉勉強強抵了房租與夥食費。

寶釵行禮告退，捧著料子出去，沒走幾步恰好賈雨村剛從外面回來，兩人便這樣撞上了。

賈雨村穿著一件斜領茶褐色直裰，腰間圍著一條同色絲絳腰帶，頭發全部束起，頭上戴著黑色襆頭，映襯得那張俊臉有些冷毅了。

他的步伐很快，袍角翻飛，又有一種飄逸俊朗的感覺。

不經意間，寶釵從他身上聞到一股淡淡的酒味，大概是剛從外邊吃了酒席回來？

她只看了對方一眼，然後低著頭行了禮，便避讓到一旁。

賈雨村沒想到會在這裏看見薛寶釵，他先看了看她手中捧著的料子，明顯質量很好，又看了看她身後的東廂房，立時便猜到這大概夫人給她的。

他在心裏點了點頭，夫人雖說是丫頭出身，這些年倒也算識大體，並不是一個很小氣苛刻的人。

薛寶釵剛剛對他行了禮，賈雨村怎麽樣也要回應一下，只嗯一聲未必過於冷淡。於是，他嘴角含著笑，柔聲問：“這是夫人剛剛給你的？”

寶釵沒料到他竟會主動問這樣的話，心裏感覺有些別扭。

對著一個有家有室的成年男人，而且還是一個即使辭了官，但身上依舊有著淡淡官威的男人，她不欲多說，只含糊應了一聲，連頭也沒擡。

賈雨村也沒再問下去，大腳朝屋裏去了，寶釵等他走了以後才松了口氣，抱著料子徑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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