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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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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學

當郗歸被拜為司空的詔令與其開衙建府的消息一道傳開後, 江左上下無不為此轟動。

諸多討論之中,又以徐州府學最為激烈。

這幾年來,朱肖早已憑借著聰穎的天資與刻苦的努力, 成功升入了徐州府學。

他一直不折不扣地遵照朱杭觸柱之前的囑咐, 立志要成為郗歸可靠又忠貞的臣子。

徐州府學不僅教導知識,更要對學子們施加政治上的影響。

幾乎每一個在這裏接受教育的人, 都會日漸成為郗歸的忠誠信徒。

朱肖早已在日覆一日的學習中對郗歸感到欽佩, 可當這封詔令傳來之時,他還是感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此時是太昌七年的初春, 距離郗歸與瑯琊王氏和離,才過去了不到五年的時間。

可就在這樣短的時間之內,她竟已從一個內宅婦人,變成了江左的司空。

對此,朱肖實在不能不大吃一驚。

震動之餘,他懷疑地叩問自己:“給我五年時間, 我又能夠取得怎樣的成就呢?”

顧信發覺了朱肖的出神, 但卻並未說什麽,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感慨地看著學子們熱火朝天地討論。

直到朱肖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夫子,女郎她——為什麽會這樣厲害?我簡直不能想象——”

他語無倫次地說道:“江左立國以來, 才出過幾位三公?更何況是一個女子?短短五年不到的時間——”

朱肖搖著頭說道:“吳興世族敗在她的手裏, 實在是不冤。”

顧信始終微笑著看向他,直到此時,才慨嘆著說道:“豈止吳興?吳地三郡, 江左數州, 北秦符氏,還有北方那一個個囂張的胡族, 上游張牙舞爪的桓氏,遲早都會對著女郎俯首認輸。”

當日三吳徹底穩定下來之後,顧信第一次在郗岑死後,踏上了京口的土地。

從前的京口,雖然有著輝煌的過去、勇武的民眾,可卻終究貧苦。

即便有高平郗氏的資助在,可這片土地上的百姓,依舊無法過上豐饒的生活,依舊會因一場天災而失去一切,苦苦度日。

更為重要的是,那時郗聲雖然寬和待民,可卻沒有領兵的意向,郗岑也將心血t都寄托在荊州,並無動用北府舊部後人這張底牌的意思。

以至於京口民眾雖比三吳百姓過得稍好些,但卻沒有什麽拼搏晉升的希望,也就沒有如今這般欣欣向榮的面貌。

是的,欣欣向榮。

對此,自吳郡而來的顧信感到無比震驚。

自從接到郗歸的來信後,他一直在幫助吳郡的自耕農和佃戶。

他以為自己已經做得足夠好,可直到那一日,才知道差距仍然很大。

郗歸讓京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變化不僅僅在於物質,更在於精神。

那是頹靡的世家子弟與絕望的底層百姓,難以輕易擁有的一種精神。

三吳新獲得田地的百姓也有這樣的希望,可卻遠遠不如京口民眾從容。

顧信覺得他們已然習慣了這般欣欣向榮的生活,並且堅信自己值得擁有如此美好的一切。

他們從容地生活,深知自己就是這美好生活的建設者。

他們心甘情願去為這生活而戰,即便才剛因三吳的動亂而失去親人,也並沒有被絕望打倒。

顧信就這樣在京口走了整整一日,他在郗歸派來的護衛的帶領下,經過街巷,進入校場,到達軍裏,時時刻刻地觀察著,敞開心扉來接受震撼。

那時候他便發現了,這是一個神奇的地方。

在這裏,積極成為了一種常態,就連死亡都不能讓人喪失希望。

他想,若是三吳也能像京口這般,不,若是整個江左都能像京口這般,那該是多麽美好的景象啊!

生活在那樣一個世界裏的人,會是多麽地幸福;而那般的一個王朝,又會是多麽的強大有力呀!

第二日,郗歸接見了顧信。

這是一場真正的久別重逢,其中不僅有著物是人非的傷感,更有舊貌換新顏的慨嘆。

當二人談起未來對於顧信的安排時,郗歸問他:“我們所期盼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世道?又要造就一個什麽樣的未來?”

這叩問令顧信再次審視地看向自己的內心。

他自小便厭惡世族的貪婪,想要還天下百姓一個清明政治,可何謂清明呢?

他所暢想的清明,會與這位異軍突起的女郎所設想的一致嗎?

短暫的躊躇之後,顧信堅定地答道:“信昨日抵徐,觀京口上下,知女郎所謂令行禁止,誠不誣也。”

“先賢有言:‘夫凡國博君尊者,未嘗非法重而可以至乎令行禁止於天下者也。’1”

“嚴刑峻法,賞罰分明,乃是一郡、一州乃至一國立身的根本。唯有如此,方能做到令行禁止。”

“某以為,最好的世道,便是任數不任人。人人皆以法度作為行事準則,任何人的私心、利益與智慧,都不能淩駕於法度之上。如此,則令行禁止,不待刑賞而民從事矣。”

對於這樣的答案,郗歸並不意外。

顧信信奉法家,奉《韓非》為圭臬,向來渴望一個法度明晰、刑賞分明的世界。

可這樣一個世界,在江左,卻是不易實現的。

她鄭重地看向顧信:“這是一個極好的理想,可若要實現它,卻分外不易。”

“但京口已經實現了,甚至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顧信激動地說道,白皙的臉頰上浮現潮紅,“我要讓更多的地方如京口一般,要讓明晰的法度深深刻進每個人的心裏。”

“可若要做到這些,憑你一個人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

郗歸尖銳地指出了這個事實,令顧信的慷慨陳詞出現一瞬間的卡殼。

但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誠懇地說道:“我相信女郎也會歡迎這樣的一個世界,我請求您的幫助,我願為您效勞。”

顧信真誠的眼神令郗歸動容,但她仍是嘆道:“可這並非一件易事。昔年商君銳意改革,行嚴刑峻法之制,可卻被誣為謀反以至於,車裂至死。”

“我無懼於此!”顧信斬釘截鐵地說道,“大丈夫行於世間,何懼一死?為了實現心中的抱負,我甘願奮鬥至死!”

“你的勇氣令我欽佩,然而,商君去世之前,秦國已然完成了改革,是以其人雖死,而新法不改。可若大業未成,新法未立,你便死在了實現理想的路上,那這想象中的法制清明的世界,又該由誰來實現呢?”

顧信因這一番話而沈默了下來。

郗歸接著說道:“京口只是一個小小的地方,又受了高平郗氏三代恩德,因此,在這裏推行法制,並不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可江左有成百上千的郡縣,若要在如此多的地方建立法治,那絕非僅僅幾個人就能做到的。”

“我當然相信你甘願赴死的決心,可你活著,才能為國為民,為你的理想,做出更多的貢獻。這遠比一死艱難得多,也重要得多。”

“若想實現理想,當然要有原則,但也要有策略。”

對於這些道理,顧信並非不懂。

可他孤軍奮戰了那麽久,實在難以想象還有什麽其他的法子,只能說服自己盡心盡力地去做,若真有一日,不得不死,那便希望能以自己的性命,喚醒一些尚且懵懂的人。

然而,郗歸言下之意,是說還有別的法子?

顧信眼神倏地亮了下,當下行禮道:“某願聞其詳,還請女郎指教。”

“一個人的力量究竟有限,可若千千萬萬人都同心同德,便不愁不能成就事業。”郗歸意有所指地說道,“去用你的抱負,培養出更多致力於刑賞有度、法制清明的人。韓非子說,人情莫不出其死力以致其所欲。”

“你首先要做的,就是讓你心心念念的理想,變成更多人的‘所欲’。正如分田入籍一般,唯有當萬千民眾與北府軍同心同德之時,此事才能真正容易地推行下來。”

“您的意思是——教化?”顧信似乎明白了些許。

“是的,教化。”郗歸頷首道,“我知道你想從一郡開始,試行你的理想,探索更好的制度。可這樣做實在太慢,且一郡雖小,卻也存在不少根深蒂固的陳規。”

“‘君子行禮,不求變俗’,這是亙古以來的經驗。你若要真正撼動這些根深蒂固的東西,就非得與大多數人的利益一致才行。”

“記住你的初心,你不是僅僅為了將韓非所言變為現實,而是因為有感於民心疾苦,想要通過嚴明的法制,讓更多人過上好日子。”

“要用教化去塑造你改革的幫手,用利益去團結你改革的對象。明白嗎?”

兩年多過去了,這句話仍舊令顧信感到振聾發聵。

剝開迷霧,他真正需要做的,其實就只有這兩件事。

其中,又以第一件為先,因為倘若沒有人才的積蓄,他便根本無法大規模地推行此事,只能疲於奔命,勞而無功。

徐州府學,正是一個教化的寶地。

那場談話以後,顧信便進入了徐州府學。

他短暫地放棄了在政事上推行理想的抱負,在這裏影響著一個又一個學子。

家人們不理解他的選擇,唯有他自己才清楚自己選擇了什麽。

時至今日,他依舊不能不對郗歸感到由衷的敬佩。

當朱肖因為她的成就而感到震撼時,顧信只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

他堅信,郗歸還會有更偉大的成就,而這個世界,也將有一個更美好的未來。

郗歸這個名字,將不僅僅代表一個令他向往的精神世界,更昭示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

顧信知道,自己遇到了真正的同路人,或者,更為準確地說,是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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