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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不能扳倒郗歸, 那便不該平白樹敵。”

審時度勢是一項好本領,王池快速地掌握了它。

“北府軍越來越厲害,顯然勝過江左所有軍隊。此次南北之戰, 若是敗了, 我等固然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可若是勝了,有如此大的功勞在手, 郗歸勢必會更進一步。”

王池深深呼出一口氣:“真要到了那樣的境地, 郗、謝二家縱橫於朝堂,又如何能有司馬氏皇室的容身之地?”

“與其像廢帝那般, 落個被廢、圈禁而後病亡的下場,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去碰那個皇位。”

“如果命中註定郗歸要讓江左易主,那麽,我沒必要再走彎路,幫她暫時保管那個皇位。”

“歧路畢竟是危險的,我們母子, 只需要切實穩妥的安全。”

王池腦中思緒紛飛, 半晌,終於平靜地接受了太子很可能並不會登基的預設。

她輕輕撥弄茶盞,看著茶湯緩緩而出,顯現出蜿蜒的痕跡:“鬥吧, 鬥個兩敗俱傷, 誰也不能如願。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縱使不能贏, 也不會容許你們逼死我。”

她既不想王安和瑯琊王贏, 也不願自己的父親真正得償所願,既然如此, 那倒不如索性一齊斬斷他們這兩撥人的路。

“娘娘?”姚黃輕聲開口,等待王池下一步的吩咐。

王池擡起頭來,深吸一口氣,做出了一個在世人看來,也許堪稱石破天驚的決定。

她吩咐道:t“你親自去謝府,告訴謝瑾,太子年幼,擔當不起治國理政這樣的重任。昔者周厲王無道,出奔於彘,周公、召公二相行政,號曰‘共和’。今北秦入侵,行勢危急,我以大行皇帝之後的名義,請郗、謝二氏出面,效周、召二公故事,共和行政,以安社稷。”

王池說得很慢,以便姚黃能清楚地記住她所說的每一個字。

可盡管如此,姚黃還是顫抖著手,放下了那支蘸滿濃墨的湖筆。

“娘娘,您三思啊!”

“沒有能夠安邦定國的本事,便不該肖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我只是這宮墻之內,一個再無能不過的婦人。朝政大事我不懂,兵法謀略我不會,就算真的拼了這條命送永兒登基,也不過是白白扶上去一個身不由己的傀儡,與他目目相覷地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威逼與誘惑。若真如此,又有什麽意義呢?”

王池安撫地看向姚黃,難得有了些傾訴的欲望:“姚黃,我已經想得夠久了。我從十幾歲的時候,便一直在想,自己應該去過一種怎樣的生活。”

“我出身清貴,不亞於瑯琊王氏,可在兄長出頭之前,卻只能死守著出身這個舊招牌,過著連好些二流世家都比不上的日子。”

“族老們見我生得漂亮,便起了待價而沽的心思,一個個恨不得我能在一朝之內長大成人,嫁個真正的貴婿,也好扶持娘家。”

“恰好那時謝蘊傳出了才名,一朝之間,緣風詠絮的美談便傳遍了建康,族老們心念一動,也想讓我去學上一學。”

“可人生來就有資質的差別,我就是不如謝蘊那般聰慧,不如謝蘊那般機敏,再怎麽學,也看不透史書中的那些大道理,寫不出能夠讓人交口稱讚的好詩。”

王池說著說著,眼中竟有了淚意。

“我那時真的很害怕,怕自己擔不起族裏的厚望,怕自己會被胡亂嫁給一個一無是處的夫婿,更怕那夫婿處處都好,我卻配不上他。”

“好在兄長有出息。”王池拿起絹帕,輕輕擦了擦眼角湧出的淚水,“他是那樣地出類拔萃,一舉讓太原王氏成為了僅次於陳郡謝氏的望族。而我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竟因此而成為了江左的皇後。”

“我那時做夢都不敢相信,這樣的殊榮,竟落在了我的頭上。”

王池悵然地看向姚黃:“皇後,國母,江左最尊貴的女人之一——多麽高的地位,多麽難得的機會啊!”

“可是,沒過多久,我便明白了,皇後並不是一個僅僅代表著尊榮的位置,它還意味著無盡的悲苦與忍耐。”

“尋常人家的男尊女卑,在宮闈之中,得到了數倍的放大。貧夫貧婦尚可嬉笑怒罵,可在宮中,一旦觸怒聖人,便是誰都想象不到的災難後果。”

“再怎麽無能的聖人,也是後宮的天。更何況,皇後面臨的,絕不僅僅是一個身為皇帝的夫君,還有無數朝臣的期待與苛責。”

“我終於明白褚太後眼中時常的憂慮是來自何方。”

“她上了那群朝臣的當,一輩子都在為了根本不屬於自己的皇位殫精竭慮。她瘦削的肩膀,原本不該承擔那麽多的責任,可她沒有辦法。她完全相信,自己身為皇後,身為太後,對司馬氏始終有著一份應盡的責任!”

“可我真的累了。”王池疲憊地閉上雙眼,“這浩浩河山,與我有何幹系?我不過是想好好活著,遠離這塵世紛擾,遠離這蠅營狗茍。我再也不想過那種擔驚受怕、憂思恐懼的日子了。”

“皇後也好,皇帝也罷,不過都是一把沈甸甸的金鎖。我不艷羨它的輝煌燦爛,也請它不要再束縛我了。”

姚黃愛憐地看著自己的主子,看到她蒼白的面孔之上,顯現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動人色彩,如此脆弱,又如此縹緲,恍若月色之下的神女,下一秒就會隨風而去。

可她仍怕王池會後悔,會因這個沖動的決定而痛苦,所以不得不再次確認:“娘娘,那可是皇位啊——”

王池緩緩搖頭:“那是不屬於我們的皇位,我與永兒,誰都沒有這樣的本事。”

姚黃終於重新跪坐到案前,繼續方才那因震驚而中斷的記錄。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帶著王池的口諭踏出宮門,建康城中,或者說,江左戰場上,又生起了新的變故。

自打那鮮卑人到了京口,謝瑾就收到了郗歸關於此事的來信。

在司馬恒帶著那鮮卑細作的供詞進入臺城之時,謝瑾也在發出一道道命令。

這兩日以來,他看似沒有動作,只於府中作壁上觀,實則卻在一道道打通關節,通過淮水、大江、陸路三個法子,給前線的將士們運糧,又派了堂兄謝循親自監督,務必及時將糧草送到壽春、洛澗等地。

與此同時,他還在處理一封封來自北秦內部的消息,時刻關註著秦軍的動向與江左的應對,試圖於紛繁覆雜的戰報之中,真正理清如今的戰況。

然而,自打郗歸做出了放棄洛澗的決定,縱容北秦軍隊從這個口子進入揚州北境之後,戰場上的消息便開始變得模糊不定。

“亂了,一切全都亂了。”謝瑾眉頭緊皺,按了按自己額角。

“少度走到哪裏了不知道,何沖走到哪裏了也不知道,就連子胤在壽春的戰況,也竟沒有人知道。再這樣下去,這仗還怎麽打?”

一旁幫著整理信件的侄兒謝山,聽了這話後,不由也嘆了口氣:“自從北秦軍隊自洛澗南下,那群蠻人便在揚州北境猖狂了起來。守軍與秦軍犬牙交錯,交叉作戰,戰場上音書阻絕,根本來不及傳遞消息。嬸母為何要做出這樣的決定,害得我們如今完全摸不清楚前線的情況。”

謝山連著看了幾個時辰的信件,腦中暈乎乎的,一不小心便說出了肺腑之言,直到被阿辛扯了扯袖子,這才意識到自己究竟說了什麽。

“叔父,我——”

他擡頭看著謝瑾沈沈的面色,支吾著不知該說些什麽。

謝瑾面無表情地將手中的茶盞放到案上,聲音冰冷得不帶什麽起伏:“轉過身去,好好看看輿圖。北秦多少人馬,江左又只有多少兵力?揚州境內出了變故,援軍沒有辦法立刻趕到壽春,如此局面之下,倘若不開一道口子吸引兵力,難道要讓北秦大軍都沖著壽春而去嗎?一旦壽春失守,北秦軍隊便可源源不斷地自潁川長驅直入了!”

謝山仍不理解這種打法:“可是,就算放開洛澗,壽春也不是就一定安全了啊?”

謝瑾掃他一眼:“既然揚州北境已經展開了混戰,那就說明吸引兵力的策略確實起到了效果。北秦軍中有氐、羌、鮮卑各族人氏,並非全然一心,個個都想壓過旁人獨占鰲頭。也正因此,當自陸路直達采石、渡江以破建康的誘惑擺在眼前,沒有人能夠抵抗得了這樣的吸引。”

“可這麽做,實在是太過危險了。”謝山喃喃說道。

謝瑾笑了笑,並不多說。

郗歸能夠做出這樣的決定,自然是因為留有後手。

就在剛才,他受到消息,遲眉已經帶人救出了朱庠的家人,而按照之前的約定,當北秦軍隊逐次渡過淮水,謝墨所部也即將抵達洛澗之時,作為北秦先鋒的降將朱庠,將倒轉槍頭,回身一擊,與洛澗以及肥水一帶的江左將士一道,將包圍圈內的北秦兵馬通通消滅。

夜色深沈,謝瑾凝視著壁間的輿圖,琢磨著如今的戰況。

臺城之內,姚黃看向王池:“娘娘,宮門已然下鑰,明日一早,奴再去謝侍中府上傳信。”

她仍舊存著希冀,希望事情尚有可以挽回的餘地,自家主子不至於做出那樣大的犧牲,將這大好河山拱手讓人。

然而,第二日一早,還沒等到姚黃找王池拿腰牌,清晨的建康城中,或許還有整個徐、揚二州,都已沸沸揚揚地傳播著一條不知從何而來的消息。

這消息說,壽春守軍獨木難支,既無援軍,又無糧米,以至於竟在北秦不間斷的攻勢之下,落了個城破人亡的結果。

而高平郗氏那位親自帶兵奔赴前線的將軍,也死在了戰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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