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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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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聞

“郗途死了?”

這消息在建康城中快速地傳播著, 有人拊掌大笑,有人驚疑不定,有人悲痛欲絕。

世家大族之間黨同伐異的心思太過熱切, 以至於郗途的死訊竟壓過了壽春淪陷的消息t, 成為建康城中最為引人註目的消息。

後宮之中,當侍人垂首說出這個消息時, 姚黃震驚之下, 竟失手打碎了旁邊的一只美人觚。

“娘娘——”她聽到自己帶著幾分顫意的聲音響起,惶恐地看向王池。

王池深深閉了閉眼:“晚了, 一切都晚了。”

不過一夜的工夫,她那道代著幾分施恩意味的詔令,便再也不能及時送到郗歸手上。

高平郗氏又為江左犧牲了一條性命,而這犧牲,想必不會與瑯琊王與王安對援軍的阻撓沒有關系。

那道沒有來得及送出的詔令,只能成為被覆仇者活命的籌碼, 再也不是主動送出的進獻了。

京口, 郗歸緊緊握著手中的茶盞,又緩緩將之放在案上。

茶盞與幾案接觸的清脆響聲,像是撞在了她的心上。

她努力做到面不改色,以盡可能平靜地語氣問道:“這是哪裏來的消息?”

南燭微微搖了搖頭:“說不上來, 但一夜之間, 建康、京口,乃至整個徐、揚二州,都傳起了這樣的訊息。百姓們口口聲聲說著壽春失守之事, 為郎君的犧牲而悲痛不已。街巷之間, 甚至已有百姓自發地為犧牲的將士素服送終。”

郗歸用力閉了閉眼:“北府軍士氣如何?可有因此而受到影響?京口民心又如何?”

南燭的眼圈有些紅:“將士們悲痛異常,徐州百姓亦無不驚痛, 民兵群情踴躍,爭相請戰。”

郗歸接著問道:“流言只說了兄長,卻未提及劉堅?”

南燭略頓了頓,回憶之後,確鑿地答道:“是。”

郗歸抿了抿唇,一邊按揉額角,一邊琢磨著這不知是真是假的傳言:“這流言本就來得異常,更何況,以劉堅的性情,真要到了城破人亡的危急時刻,必會身先士卒,與壽春共存亡。他也是這幾年江北抗胡的得力戰將,不至於寂寂無名,流言怎會不提及他的姓名呢?”

“您的意思是?”南燭因郗歸的提問而冷靜了幾分,開始琢磨這道傳言的異常之處。

郗歸深吸幾口氣,讓思緒盡可能地冷靜下來:“朱庠那邊可有傳信過來?”

“並未。”南燭沈吟著開口,“遲眉已救出了朱庠的家人,算時間,謝小將軍也該到洛澗了,按理說,這個時候,朱庠已經開始反攻北秦了。”

這朱庠原是襄陽的守將、桓氏的部下,當年北秦派出三路大軍攻打襄陽,桓氏卻做出了“全重江南、輕戍江北、移駐上明”的決策,以至於遠在江北的襄陽,在敵軍圍城的情況下,無法得到有力的支援,最終於一年之後,被北秦軍隊攻破,守將朱庠也因此被勸降。

朱庠當日審時度勢,保留了襄陽守軍殘餘的實力,可卻一直無法在北秦軍中得到真正的重用,內心更因身為軍旅之人,未能保家衛國,卻叛投敵營而深感煎熬。

郗歸瞅準時機,派人喬裝行商,逐漸與朱庠之母韓氏建立了聯系,又進一步因韓氏的引薦而與朱庠會面,議定了南北大戰中反戈一擊的策略。

“當日北秦七萬步騎兵急攻襄陽,但求速勝,可朱庠卻能在沒有援軍的情況下,堅持了一年之久,甚至屢屢取勝,可見並非不嫻兵法將略之人。”郗歸輕輕敲擊著幾案,“如今這流言來勢洶洶,恐怕是北秦人故意要亂我軍心。可真要細論起來,這消息又傳得沒頭沒尾、不盡不實,完全經不起推敲,想必是朱庠借了北秦人的手,在給我們報信。”

“報信?您的意思是?”

“何沖、謝墨兩路增兵,前線還有火器營在,峽山口是天險,就算真到了無路可走之時,將士們也可炸山拒敵,壽春絕不可能大敗至此。”郗歸越說越篤定,“著人密切留意來自梁郡的消息,反攻只怕已經開始了。如今這傳聞,不過是北秦人故意為之,朱庠又借此報訊罷了。”

郗歸沈聲發出一道道吩咐,緊皺的眉頭始終沒有松開:“此外,讓各地好生安撫轄下軍民,講明利害,勿因恐慌生亂。”

說到這裏,她的音調陡然提高了幾分:“再好生去查,這消息究竟是從哪裏傳出的?何以擴散得如此之快?難道我北府軍治下,對小道消息的防守竟粗疏至此,隨便什麽人都能憑著這種沒頭沒尾的消息來擾亂軍心嗎?”

南燭領命而去,在門口與急沖沖跑來的郗如撞了個正著。

郗如頭發都未梳好,便一路跑來,一邊劇烈地喘著氣,一邊著急地問道:“姑母,壽春果真大敗了嗎?父親真的戰死了嗎?那些將士們又如何了?潘可和薛藍,她們也犧牲了嗎?”

郗如跑得氣喘籲籲,南星一下下地撫著她的後背,可郗如的眼睛卻仍緊緊地看向郗歸,迫切地想要得到一個答案。

“我不知道。”郗歸已經恢覆了與往常一貫的冷靜,“前方還沒有確切的消息傳來,我不能根據這些無法判斷來源的傳聞來回答你。”

“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我相信我們的將士,他們有著強健的體魄、鋼鐵般的意志、保家衛國的強烈願望,絕不至於短短幾日之內,便於胡虜的沖擊之下潰敗,數萬人都戰死在壽春。”

郗如因這話而長舒了一口氣,可卻仍覺不安:“可是,可是——”

“我要回建康一趟,你可要與我同去?”郗歸打斷了郗如的支吾,目光移向屋中那把被妥善放置的、曾經屬於郗岑的寶劍——覆。

“建康?”

“是的,建康。”郗歸走上前去,撫摸著“覆”的花紋,“這消息傳得滿城皆是,你母親一定非常傷心,回去吧,好好寬慰寬慰她,前線真正的戰報還未傳來,目前的一切消息都做不得準,你好好陪陪她,讓她不要過於傷心。”

郗歸上一次去建康,還是太昌四年。

那時孫志之亂剛剛爆發,整個建康人心惶惶,北府軍便是在這樣的氛圍中出征,一舉拿下了三吳之地。

兩年多過去了,即便封郗歸為都督的詔令頒下時,她也未曾踏足建康——不是害怕,而是沒有必要。

可是今日,她不得不去那兒,斬斷一些關系,掃除一些障礙,以便那些有眼無珠的鼠目寸光之人,能夠從中得到震懾,好生思量思量得罪北府軍的後果,再不敢輕易出手。

侍從們去準備車馬護衛,郗如跑回屋收拾東西,郗歸則是去了郗聲的書房。

書房依舊昏暗。

因為眼疾的緣故,郗聲並不喜歡太亮的光,以至於燭火似乎永遠都不能完成照亮這間屋子。

正如他因親人接連逝世而一點點變暗的心房,就算此後的生活再痛快、再歡欣,也不能遮掩那一隅的灰暗。

昏暗的燈火之中,銀白色的頭發顯得分外醒目。

這顏色令郗歸心中驟然一緊,痛意隨之而生。

她快步上前,跪坐在郗聲身邊,這才發現他手中緊緊握著一塊玉佩。

那玉佩上的絲絡很是陳舊,顯然是一件舊物。

“這是你父親的遺物。”郗聲沙啞的嗓音,打破了這一隅的沈默,“當年,你父親便是因壽春之敗,而病重吐血,郁郁而亡。”

“這麽多年過去了,我沒想到,子胤,子胤他——”郗聲哽咽地說不出話來,頹然捂住了自己帶淚的雙眼。

冬天要到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樹葉隨著凜風飄落,發出簌簌的聲響。

侍從們正在打理庭院,清掃的聲音襯得屋中愈發冷寂。

郗歸聽到自己說:“伯父,前線並無確切的消息傳來,這些都做不得數的。”

可郗聲並未因此而受到多少安慰:“我心裏有數。”

他緩緩搖頭,語氣很是無奈;“壽春,太危險了,可那是子胤自己的選擇,也是他身為高平郗氏的子弟,應該盡到的責任。”

“我只是忍不住擔心。”郗聲說得很慢,仿佛每個字都要耗費極大的力氣,“自從大軍出發,我便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好不容易入睡了,又是噩夢連連。阿回,我夢到你父親問我為什麽沒有保護好他的獨子,夢到子胤渾身是血甚至肢體不全地向我告別,還會夢到北秦軍隊長驅直入,夢到江左生靈塗炭,而我們,再也沒有北伐中原、收覆二京的那一天機會了。阿回,我真的很擔心。”

“不會的。”

郗歸知道,在這樣濃烈的擔憂面前,除了顯著的事實之外,一切寬慰都顯得無力,可她仍舊不能保持沈默,仍舊要說出那些蒼白的安慰。

“伯t父,這一戰,江左一定會勝利的,很快,北府軍的兒郎們便能揮鞭北伐,直指二京,實現我高平郗氏三代人的夙願。到那個時候,我和您一起北上,一起去看看——我們的高平。”

郗聲在昏暗中與郗歸對視。

她只說這一戰一定會勝,卻沒有說郗途一定會安然無恙。

縱使郗歸是北府軍的主帥,縱使她曾指引北府軍在江北打出過連戰連捷的戰績,她也依舊無法做出這樣的保證,無法保證郗途一定能平安歸來。

郗聲明白了這一點。

他向來知曉沙場無情的道理,只是還要忍不住再三確認。

“你說,很快——”郗聲啞著嗓音問道。

“是的,很快,反攻已經開始,這場大戰的結果,很快就會揭曉了。”郗歸篤定地說道,“在那之前,我要先去一趟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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