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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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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柱

兩日後, 司馬恒帶著朱杭,並朱氏所有成年男子,在建康渡口下船, 瞄準了上午廷議的時機, 直直地沖進臺城鳴冤。

江左從未有過公主闖入太極殿的先例,可司馬恒來勢洶洶, 被禁軍攔住後, 竟高聲大喊:“陛下,臣有冤屈, 不得不訴!臣居吳興養疾,可世族卻糾合徒眾,發兵來攻,臣險些命喪他鄉,再不能得見天顏。如此藐視天家之舉,還請陛下從重處置, 以彰天威啊!”

周遭的禁軍與宮侍聽到這話, 無不暗中傳遞眼色。

一個內侍急沖沖地跑出來,彎腰對著司馬恒勸道:“公主,太極殿乃是聖人議事之所,您若有苦楚要訴, 不妨去與皇後娘娘說道說道, 陛下下朝之後,便過去為您做主。”

司馬恒冷哼一聲,一把撥開攔在面前的禁軍。

“我難道不是天家的公主?吳姓世族發兵殺我, 難道不是形同謀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難道還上不得太極殿嗎?”

她帶著朱杭,風風火火地朝殿內走去:“你們可看好了, 我二人不帶刀兵,只是想入殿鳴冤,爾等若再攔,我便只好自裁於此,好教聖人給我個公道了。”

“您這是什麽話?哪兒就到了這樣的地步呢?”內侍瞪了眼不再動作的禁軍,小跑著跟在司馬恒的身後,“您三思,這太極殿可不是什麽尋常地方啊!”

說話的工夫,司馬恒已走進殿中,鄭重地行了個大禮:“陛下容稟,會稽陸氏寄居建康,對著陛下慷慨陳詞,聲稱要竭力效忠,可暗地裏卻潛入吳興,教唆吳興張氏家主張敏之與朱氏二郎糾集部曲,強攻北府軍,絲毫不顧臣也同在府衙之中的事實。以至於臣麾下護衛,死傷甚眾,臣也因受驚的緣故,至今夜不能寐,神思恍惚。”

吳興發生動亂的消息,已於昨日傳至建康,臺城君臣默契地擱置此事,想等塵埃落定之後,再坐收漁利,可司馬恒卻因急著在郗歸跟前立功的緣故,絕不肯給他們這個機會。

她如泣如訴地陳說著亂軍的暴行,最後含淚總結道:“陛下,臣乃司馬氏皇女,北府軍乃奉命東征的天子之師,可陸、張、朱三姓世族,卻不管不顧,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臣懇請陛下,為了天家顏面,為了江左太平,誅此逆臣,以正視聽。”

聖人冷笑著看向司馬恒,心知這個任性自私的公主,已然倒向了高平郗氏一邊。

他氣得連連咳嗽,根本無法想象,就連與郗歸有仇的皇室之人,竟也被北府軍籠絡了去,直截了當地在這太極殿上逼他行事。

象征尊貴的帝王冕旒因憤怒而晃動著,其後的神色愈發晦暗不明。

聖人的拳頭捏緊又放下,最終挾著威怒說道:“慶陽,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依你一面之詞而定罪,你且先回去,咱們從長計議。”

可司馬恒卻並未答應。

她站起身來,視線緩緩掃過周遭的群臣:“吳姓世族向來不滿僑姓世家把持朝堂,可笑你們一個個自恃聰明,卻根本沒有意識到,將三吳世族引進建康,會帶來怎樣的災難後果?”

“當初孫策過江,所倚重者,豈非淮泗舊人?可後來又如何呢?朱然、陸遜,相繼代呂蒙而為上游統帥;吳縣顧雍,代彭城張昭而為丞相首輔。自此以後,孫吳朝堂,便是江東世族的天下了,再沒有淮泗舊人的立身之地。”

司馬恒一句句覆述著前日宋和所說的論據,直截了當地對著這些世家說道:“吳姓世族代代經營,子弟眾多,家財豐盈。爾等被他們拿出的賄賂蒙蔽了雙眼,以為可以讓其與北府軍鷸蚌相爭,殊不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若再這般任由吳姓世族肆意殘殺忠良,只怕要不了多久,建康就要變天了!”

“你放肆!”聖人氣得扔了案上的茶盞,“你一個不通世務的婦道人家,懂什麽朝堂局勢,如何能以猜度之言,禍亂眾臣之心?吳興之事,朝廷自有論斷,絕不會因你這番妖言惑眾之論,而隨意羅織罪名。”

會稽陸氏抵達建康之後,先後向臺城君臣獻上了不少錢財,聖人久未享受過這樣的奉承,豈能容司馬恒將陸氏指作奸佞,將他自己目為昏君?

“妖言惑眾?”司馬恒冷哼一聲,“陛下怕是在皇位上坐得久了,連禮儀忠孝都不顧了,我是先帝的親妹,陛下的姑母,陛下就是這樣與我說話的嗎?”

北府軍的支持給了司馬恒底氣,使得她壓根不在意這個色厲內荏的皇帝。

她理直氣壯地說道:“既然說我妖言惑眾,那我便把證據送到你跟前來。我身後這位,是吳興朱氏的家主,不如讓他親自跟你說說,看當日吳興的動亂,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朱杭自方才起,便佝僂著身體,沈默地跟在司馬恒的背後。

司馬恒適才有關吳姓世族的一番話,深深刺痛了朱杭的心。

自從中朝滅吳以來,吳人的多少苦難、多少委屈,都是因著似這般的一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明明都是漢人,可這些高傲的北人,卻對吳人無比忌憚,根本不容許他們在朝堂發展勢力。

永嘉南渡之後,僑姓世家更是愈來愈過分,將吳姓世族排擠得幾無立錐之地。

曾赫赫一時的顧、陸、朱、張,再也不覆孫吳時期的盛況。

就連僅存的經濟利益,如今也要被北府軍剝奪。

可他又能如何呢?

北府軍如日方中,他不但無法與之抗衡,還要仰賴郗氏的力量,為自家子弟求一個進入廟堂的機會。

大殿之上議論紛紛,沒有人能想到,這個跟在司馬恒身後的頹喪老者,竟然就是動亂發起者之一的朱氏家主。

朱杭因司馬恒的話而深深閉眼,因朝臣們的議論而如芒在背,可事已至此,他早已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按照原計劃行事,以求郗氏女郎能給他那三個孫輩機會。

他想到那日淩晨,郗氏女郎問他的那句話——“你既是朱氏家主,看起來也並非蒙昧之人,豈不知有過當罰的道理?如此之大的禍事,總要有人付出代價。賞功罰罪,本系北府軍治軍之本,徐州上下皆是如此t。”

她說:“吳姓世族煊赫多年,吳主孫皓之時,僅陸氏一族,便有二相、五侯、將軍十餘人在朝。可世間之事,焉能繞開盛極必衰的道理?所以才有了江左立國以來,四姓的種種困境。如孫吳那般的盛況,往後再不會有了。”

她說:“如今北府軍重建制度,雖取了四姓的田地,可又焉知不是爾等世族重回朝堂的機會?勝敗之間,原非不可轉化。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你回去好生想想吧。”

他想到了宋和冷酷的面容。

那一日,他自中軍營帳離開,沒想到竟遇到了等候在附近的宋和。

他說:“好一雙錦繡鞋,只可惜臟汙了。錦緞嬌貴,一旦染了塵泥,便再不能恢覆如初,就如同人這一生,萬不能在關鍵時候行差步錯。朱家主,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既已下定主意,為何不索性反擊陸氏,也好立下功勳,為孫兒鋪路呢?”

“昔年孫策為袁術攻打廬江,圍城兩年。時任廬江太守,系吳郡陸康。陸康宗族百餘人,均因此罹遭饑厄,死者幾近半數。城破之後,陸康郁郁病逝。其子陸績後來也為孫權貶謫,死於貶地。陸、孫之間,堪稱有深酷家仇。可陸績之侄陸遜,卻仍入孫權幕府,娶孫策次女,後來更是以功勳領荊州牧,升任丞相,確立了陸氏此後數十年的地位。”

宋和別有深意地說道:“這種種是非功過、仇恨隙憾,結果如何,全看當事者如何取舍啊!”

“賞功罰罪,賞功罰罪……”

朱杭在心中喃喃念著這四個字,終於跪伏在地,顫著嗓音開口,含淚將事發之夜,陸然、張敏之、朱二郎、薛林等人的所作所為一一道來。

他的話宛如一把鋒利的匕首,將朝臣們試圖粉飾的和美局面一刀割開、撕裂開來,露出了其下的種種骯臟算計。

說到最後,他哀嚎著陳情:“陛下,我吳興朱氏,對江左忠心耿耿,從無悖逆之心,可會稽陸氏,卻聯合吳興張氏,軟禁草民,唆使我那不成器的二子,殺兄竊符,攻打官軍。”

“陛下,草民失察失教,實有不赦之罪,不敢妄求寬宥,只是陸、張二氏藐視天威,陰行謀逆之事,請您明鑒,從嚴處置啊!”

他一聲比一聲淒切,說到最後,竟乘人不備,從袖中取出一封血書,而後一頭撞在了大殿中鎏金的龍柱上。

鮮血順著龍頭流了下來,滴在太極殿光可鑒人的地面上。

這突如其來的觸柱震驚了一眾朝臣,內侍忙不疊地宣召太醫。

可太醫到後,卻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說朱杭已然服了劇毒,早已無力回天。

就在此時,殿外也傳來了幾聲驚呼,聖人厭惡地看向門口,煩躁得幾乎想要殺人。

一名禁衛入殿稟告:“啟稟陛下,隨公主入宮的幾人,方才都毒發自盡了。”

“什麽?”聖人氣得將禦案之上的奏折統統掃落,“慶陽,你究竟想幹什麽?堂堂太極殿,豈是是撒潑弄權的地方?”

司馬恒冷笑一聲:“朱杭不是有血書留下嗎?陛下不如看看他寫了什麽,再來論我的罪!”

自司馬恒入殿後便一直未發一言的謝瑾,此時終於有了動作。

他站起身來,示意內侍為他取來朱然身上的血書,然後將其展開,一字一字念了出來。

書中所言,與朱然所說並無大的差別,只是反覆陳說陸、張二氏謀逆之事,聲稱自己攜朱氏成年男兒入京血諫,只求聖人為被無辜牽累的朱氏做主,嚴懲二族,以儆效尤。

大殿之中亂糟糟的,司馬恒漠然立於人群之後,與禦座之上的聖人遙遙對視。

這是司馬恒第一次站在太極殿上。

她清楚地知道,朝夕之間,臺城的輿論便會翻覆,在有心人的推動下,朝堂上發生的一切,很快就會傳遍建康,傳遍三吳。

那些妄想著坐收漁翁之利的人,再也不能將誅殺世族的臟水潑在北府軍身上。

所有人都會知道,是世族率先發難,攻擊王師,北府軍不過是翦除逆賊罷了。

想到這裏,司馬恒迎著聖人怒不可遏的目光,輕輕地笑了。

原來,這就是那些男人所向往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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